第2章 (2)

甜蜜動聽的聲音,和他身上那股日日夜夜将他包裹、滲入、侵犯的又冷又甜的香味兒。

他那嬌嫩又俊美,從來都甜美得像個糖果一樣的幼弟,溫柔又小心翼翼地撕開他、破壞他、每個夜晚都咬着他的鳍耳,撒嬌一般喚他的名字,一聲一聲。

不要想了,這裏不是海境。北冥缜在心裏一遍一遍的重複,把自己埋在蒼狼豐厚的黑毛裏,他嗅到了蒼狼身上的味道。

暖融融的味道,他說不好那是什麽但知道那讓他溫暖而安心。

過了一會兒,身上沒那麽冷了,他才輕輕點了一下頭,‘是的,不過……不是傷病的原因。’

他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有一天,就不能說話了。

☆、5

從決戰那天之後,北冥缜就再也無法發出聲音。

其實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已經記不大清了。

他只記得北冥異在戰場布下奇毒,他重傷染毒,敗退至紫金殿,師相欲星移借助海王戟和殿內歷代鱗王的王氣,布下生塗之陣,将垂死的海王與他的二哥北冥華封入陣中。

——欲星移本來想将他也封進去的,他卻沉默着搖了搖頭,手中唐刀一振,站在了殿口。

他是将軍,保護父親、兄長、師相與整個海境才是他的責任,雖萬死而莫辭。

生塗之陣發動的剎那,號稱海境術力第一的欲星移倒了下去,而在他前方,護住殿口的北冥缜沒有回頭看術力耗盡的欲星移,他撐着掌中一口河山命,擡頭凝視向遠方。

他知道,北冥異要來了。

而他現在不僅化不出鲲帝原形,連人形都保不住,長袍下露出一段仿若銀紗一般透明的鲛人尾鳍。

他大概會死在這裏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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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的眨了眨眼,血從額頭上滾下來,淌進眼睛裏,沙沙的疼,他慢慢咽下喉嚨裏湧上來的熱血,搖搖欲墜地看向天際——

——北冥異來了。

天空中有什麽升了上來。像是墨水潑在水裏一般,天色飛快的暗了下來。

某種巨大、漆黑的存在籠罩向整個海境,帶着一種冰冷而殘酷的威壓,在無根水中泛起不祥的波紋。

北冥缜血紅色的視線凝視着慢慢向海王殿而來的那個存在。

他知道那是什麽:那是化出原形的北冥異——擊水三千裏,扶搖九萬程,出則萬民死,動則天下殇。這就是君臨于海境萬物之上,純血的鲲帝。

這個世上,純血鲲帝只有兩個,一個是他的父親,另外一個……是這次內亂的主謀之一,他的幼弟,北冥異。

北冥缜忽然想起來,他從未見過北冥異與父親的化形。

大哥是條黑露脊鯨、二哥是條南露脊鯨,他是條藍鯨,他們的化形雖然巨大,但也從不是這種天災具現一般的模樣。

他在這一剎那忽然明白,為何海境從古至今,鲲帝一族獨居四脈之上,甚至于壓倒龍種——在海境,純血鲲帝本身即為災難。

當黑色殃雲一般的存在籠罩住整個海王殿的時候,鲲帝的威壓陡然而降:跪下,或者死。

四周的無根水仿佛摻了鉛,所有人都一動不能動,呼吸越來越難,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

殿內士兵掌中刀劍紛紛墜地,殿內除了北冥異,所有人全都不能自已,戰栗地跪伏在地。

——跪下,或者死——

那就死吧。

北冥缜拼盡全身妖力,長嘯一聲,掌中河山命震出一道雪白光芒,向天空中那團物體急斬而去!

刀芒斬中,卻毫無聲息,那團殃雲一般恐怖的東西忽然消失了,然後他看到北冥異,他的四弟,這場海景內亂最後的贏家,從空中翩然落下。

他還是那麽好看。

烏黑到幾乎泛着深藍的長發一絲不茍地束在腦後,深藍華服玉帶橫腰,那張秀麗到幾乎帶些稚嫩意味的面孔帶着一貫甜美的輕笑,纖塵不染的足尖輕輕踏在海王殿的血泊之上——那些因為北冥異的野心而流的血。裏面有父親的血、哥哥的血、他北冥缜的血,還有海境萬民無辜者的血。

北冥缜凝視着他鞋面上濺起的一點微紅,北冥異似嗔還怨地柔聲抱怨,說阿缜,你看看我呀。

北冥缜慢慢擡頭,在望入北冥異雙眼的剎那,怒吼一聲,一刀揮出!

他重傷在身,但這一刀依舊刀沉勢重,刀未至,而刀上吞吐刀氣削斷北冥異一縷長發,直取北冥異頸項,剎那已經劈入他頸前三寸——

然而河山命卻連一分都近不得了。

北冥異兩根雪白修長的指頭輕輕拈着河山命刀鋒,他深藍色的眼珠看着自己的三哥,面上忽然就現出了一點接近于天真的神情。

他側了側頭,用一種撒嬌的甜甜聲音軟軟地道:“原來阿缜真要殺我。”

那是北冥異對他最常用的語氣,軟軟的,故意在尾聲微微拖長了的調子,像是小貓毛茸茸的尾尖,又像是剛做好的點心上頭那層帶着甜味的菲薄熱氣。

他只有在撒嬌的時候才這對他說——只對他一個人說。

他從丁點兒大就繞在他身周,三哥長三哥短,捧着母妃給的稀罕的果子來獻寶,自己明明饞得流口水,卻非要墊着腳捧到他面前,一定要他先吃,他說好吃,他的幼弟才會眉開眼笑地爬上他膝頭,坐在他懷裏啃果子。

然而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了一個皇位,弑父殺兄,血流漂杵,值得麽?

什麽時候,對他笑得像個軟甜糖果的孩子在秀美外表下藏了如此殘酷而漆黑的野心?

他想怒吼,想質問他,但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這兩刀耗盡所有力氣,還能站立,全靠脊上一根硬骨支撐。

北冥異側頭看他,忽然輕輕搖了搖頭,笑吟吟地用撒嬌語調對他說,阿缜對異兒好兇,異兒好傷心啊~~

然後在北冥異甜美無瑕的笑容裏,他的河山命一寸一寸碎為齑粉,他一口血吐出來,仰面而倒——

他想,他死就死吧,父王和二哥能活下來就好。

最後,北冥缜唯一慶幸的,便是沒有告訴他的幼弟,自己喜歡他——非兄弟之情的喜歡。

——他不知道最好。

他忽然又想,這說不定是他的報應,報應他枉顧人倫,喜歡上自己的親生弟弟,所以才讓他死在自己喜歡的人手中。

——倒也不壞。

他沉沉倒下,落入一片阗黑死寂,卻被北冥異纖白手腕接了個正着。

北冥異一點兒不在乎一身華服被他染得血跡斑斑,小貓似的挨蹭過去,緋色舌尖舔了舔兄長蒼白面頰上一點血痕。

“……是甜的……”他喃喃自語,面上現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

後面的記憶就是一片混亂。

北冥缜只記得自己被溺在一股冰冷甜膩的香氣之中。明珠在頭頂、在腳邊、在枕畔晃動搖曳——鲛绡、雪白的、淡紫的、輕紅的,他陷在裏面。柔軟,永遠觸不到底,就這麽陷下去、陷下去,永無止境。

然後他被撕碎了。

北冥異也是碎的,他看到好多個北冥異、幼年的、少年的、成年的,他們怪異地被粉碎了,又被怪異的拼在一起,一個拼着半張少年面孔的北冥異,一半身體穿着華服,握住他的手腕,菲薄的淡色嘴唇銜住他的指尖,他又看到另外一半的北冥異長發披散,身上只着了一件中衣,對着他說了句什麽,神态缱绻,海水一般湛藍的眼睛似乎要化掉一般盈盈生情,他伏下身來,隔着一層薄如蟬翼的霧色鲛绡,輕柔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疼痛如波浪一般席卷而來——

他被抛向空中,然後血肉綻開,碎裂在海境的無根水裏。

他看到北冥異在笑,甜美又癫狂,他咬住他指尖的鳍蹼、他在他耳邊細語——

他什麽也聽不到,身體的疼痛像一波一波沖擊堤壩的海潮越來越劇烈,他本能地拼命掙紮,卻被幼弟一只手便輕巧的按住。

那層薄膜一般籠罩着他的霧色鲛绡被北冥異雪白的指頭揭開,他終于清楚地看到了幼弟的面孔——

北冥異覆在他身上,掌中一根漆黑的封靈針,他的幼弟,他默默愛慕的人,微微側頭,用天真神情撒嬌語氣對他說,阿缜,讓我把它釘進來嘛,然後阿缜就是我的啦,永遠永遠,都是我的啦,好不好嘛,阿缜,你就允了我罷~~~

他意識模模糊糊,那些戰争與傷害在這一刻都飛遠了,他仿佛回到了十六歲那年的冬天,他被父王派到邊關,在那裏渡過了人生中第一個苦寒的嚴冬。

來看他的只有異兒,他的幼弟,少年一邊喊着冷冷冷一邊跳到他的床上,和他擠在一處,靠在他胸前,撒嬌地環着他的腰。

他皺着眉說王府還有空房,北冥異只笑着搖頭,往他衣襟裏鑽,說不嘛,我要和阿缜在一處,好不好嘛,阿缜,你就允了我吧。

當時他說什麽來着?他只能摸摸他烏黑長發,掀起錦被,裹住單薄俊美的少年。

怎麽會不好呢?他的阿異說什麽都是好的。

北冥缜張了一下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北冥異笑得甜膩,他漆黑而冰冷的頭發落到北冥缜的面孔上,拂過他的唇角,沿着下颌淌下去,從鎖骨跌下去,被北冥缜壓在身下。

他親親密密地在兄長的唇角上又吻了一下,才柔聲道:“只會疼一下,我保證。”

然後,第一根封靈針,被北冥異親手釘進了他的靈臺。

那是一種直接作用在魂魄上的感覺——他的靈魄在這冰冷的一針之下碎裂了。

那已經是超越疼痛以上,他從未體驗過的感覺,他沒有辦法形容,只覺得靈魄的一部分從被釘入的部分凍結,然後碎裂、剝落、消失。

他被從整個世界剝離了開來,跌下去、摔碎,與他的河山命一般化為齑粉。

他仿佛死去一般失去了意識。

☆、6

北冥缜被安置在鱗王的寝殿,無數重鲛绡深處。

殿內焚着香,略白的煙随着無根水的湧動,沿着地面流淌,潤過北冥異蒼白的指尖。

北冥異坐在他床頭,正哼着歌,握了滿把他銀雪夾雜銀藍的冰涼長發,用一柄水精梳輕柔理順。

他纏纏綿綿地低聲唱到二梳白發齊眉的時候,北冥缜胸口起伏了一下,慢慢醒轉。

北冥異看他要醒,一手輕彈,寝殿內明珠光芒暗淡,他另外一手輕輕覆在北冥異眼睛上,柔聲道,“阿缜,你睡了三天,先閉一會兒眼睛,不然光太亮,你受不得。”

北冥缜沒有動,他只是在北冥異掌下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觸着北冥異的掌心,帶起些微漣漪般的癢。

在一片朦胧的黑暗中,北冥缜嗅到了一股冰冷的甜香,那是北冥異身上熏香的味道,他曾難得地說了一句這香很襯異弟,從此之後,北冥異的身上便一直是這個味道,又冷又甜,像冬日雪光中晶瑩剔透而堅硬的糖塊。

過了一會兒,北冥異撤開手,小心翼翼俯身下來,額頭抵過,長長呼出一口氣,“終于退燒了。”

北冥缜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全身妖力被制,而他的鲲帝原形,依附于他靈魄上的那個形态,永遠的失去了最重要的一塊。

三十六根大晦封靈針,可破天下萬物原形,對于他們這種天生大妖而言,等于被永遠毀去原形,從此之後修為再不得寸進。用在他的身上,只要被釘入一根,他的鲲帝化形就不會完整,而等三十六根針釘完,他将永遠失去化為鲲帝原形的形态。

北冥缜睜眼,銀灰色的眸子冷冷看他,北冥異軟軟地道:“我也是迫不得已,不散去阿缜你的鲲帝原形,等你傷好了,我可不是阿缜的對手。”

他慢慢扶着北冥缜起身,半靠在軟枕上,轉身端了碗藥湯回來,剛把銀匙抵在他唇邊,北冥缜忽然猝不及防一拳錘在他臉上,北冥異被一下揍得側過了頭,手裏的銀碗只略顫了顫,一滴都沒潑出來。

過了一會兒,他轉回來,左邊面頰紅腫,嘴角破了一塊,正往外滲血,北冥異把藥碗放在一邊,取了唾壺,吐出幾口血沫,用帕子擦了擦,他定定看了看北冥缜面無表情的臉,忽然甜甜笑了一下,撐在他身側靠近他,把臉湊過去,柔聲道:“阿缜要打我說一聲就好,剛才那樣小心扯着傷口。”

語罷,他乖巧地把右半邊臉湊過去,北冥缜二話不說,又是一拳!

這一下比第一下還重,北冥異這回吐掉了一顆牙,他轉回來,依舊笑容可掬,重新捧起了藥碗,“氣消了一點兒麽?來吃藥吧,不吃藥身上的傷可好不了啊。”

北冥缜一掌把他和藥碗一起掀開,北冥異看着滿地藥汁,淡淡吩咐外頭宮人再端藥進來,一點兒也不惱,把他身上濺了藥汁的錦被換了一床,北冥異坐在他身側,用一種奇妙的眼神看他,跟他說了幾句,說他昏迷的時候,自己已經正式繼位為鱗王,對外發了父親與二哥被鳍鱗會所殺的死訊,四族該賞的賞,該罰的罰,人心雖有浮動,不過也無大礙。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每一個字都帶着濃厚的血氣。

在短短幾句話中,寶軀四族,鲛人兩姓,上下數百口人的性命就消弭在了海境的無根水中。

北冥缜只想,他什麽時候要殺了他。

哦,是了,他想,北冥異要做鱗王,斷不能背上殺父弑兄這樣名聲,正如他的父親,那麽溫厚仁善的王,僅僅因為繼位平叛,處死自己三個兄弟就背負了一生罵名,北冥異這樣聰明的一個人,絕不會重蹈覆轍。

他即便要殺自己,也不會明殺。

北冥缜這麽想着的時候,新藥奉上,他手腕一翻,一碗溫熱藥汁潑在北冥異臉上,深褐色的粘稠液體滴滴答答順着頭發淌。

北冥異好脾氣地側了側頭,嘆了一聲,一雙深藍色的眸子凝視着他,“我知道你氣我,可……阿缜,你連罵我都不願意了麽?”

北冥缜冷笑起來,他銀灰色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幼弟,心裏只想,這個地步,還有什麽好說呢?

內亂伊始,北冥異喬诏讓他帶兵闖入紫金殿,将他以謀反罪名下了死牢,殺害他麾下忠心将士,然後一連串的陰謀,将父親和兄長逼入死境——

可憐他決戰之前,跪在父親面前,願意交出所有兵權,王爵奉還,甚至願意以命換命,只求能保下幼弟性命。他昧着良心,枉顧了那些無辜死難的人,只想保護他——可北冥異回報的,是要将父兄趕盡殺絕。

北冥異随手把臉上的藥汁抹了抹,再看他的時候,忽然就怔住了,他像是跟北冥缜說,又像是在跟自己說,“全是我的錯……我當時不該一時心軟,放你出死牢……”

此時外頭有人傳禀,說有人求見,北冥異起身離開,望着他的背影,北冥缜不知怎的,喚了一聲他的名字,而就在他張嘴的時候,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北冥缜愕然地撫上自己咽喉,發現他不能說話了。

後來他想,大概是因為,他的人生至此,已經無話可說。

聽他在神識內說完,蒼狼同情地嗅了嗅鲛人,把他揣緊一點兒,北冥缜剛要說話,狼王巨大的尾巴柔軟地蓋上他的身體,它說,早點睡吧,我們明早去安葬小殿下。

北冥缜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他把自己埋在蒼狼柔軟而豐美的漆黑長毛之中。

第二日是個晴天,陽光從绡帳之外射入,柔軟而朦胧。

北冥缜身上傷勢未愈,比蒼狼醒得晚,他起床的時候,苗王正在绡帳外俯身看早餐的膳桌,看他醒了,掀開绡帳進來,低頭向他說了一句,“請恕我無禮。”便俯身拈着他下颌,兩唇虛虛相接,渡了一口龐大的妖氣過去。

狼王乃是一界之主的大妖,妖力龐大精純,這口妖氣渡過去,北冥缜感覺到全身都被妖力充盈,他微一動念,瞬間化為人形,只雙腳還是傷痕累累,遍布被刀兵所傷,妖力無法治愈的傷口。

大妖若非同族,所渡妖氣對接受一方身體多少有些損害,所以之前蒼狼只在他靈臺小心翼翼地留了一縷妖氣,今日這般龐大的妖力注入進來……

北冥缜擡頭看他,蒼狼喚來一乘雲車,北冥缜浮上雲車,才對他沉穩一笑,“我想,殿下應該還是想親手安葬小殿下的。”

北冥缜吸了口氣,對他深深颔首致意,兩人離了苗王宮,前往殡儀館。

路上北冥缜說政務要緊,他自己去就可以,蒼狼笑着搖搖頭,靛青色的眸子看着他,“冬天事少,我也正好要四處去看看。”

北冥缜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只點了點頭。

未出生就死去的嬌兒被盛在一個小小的水精盒裏,被北冥缜小心翼翼地捧在懷裏。

陽光照過來,北冥缜像是怕幼崽兒被曬着,拿袖子遮蓋,蒼狼拍了拍他的肩,北冥缜看向他,漂亮的銀灰色眸子仿佛山巅灑滿月光的雪,不知怎的,蒼狼微微調開視線,北冥缜清潤好聽的聲音喃語一般在神識中響起。

他說,原來是個女孩。

如果生得像他,會是個英氣美麗的姑娘,也許會和他一樣,有雪銀色,薄紗一樣的尾鳍,蒼狼這麽想着,柔聲道:“我想起有個适合小殿下的地方。”

銀灰色的眼睛凝視着他,忽然起風,狼王一手攏住鲛人飛散的長發,他自己鬓邊編在銀環上的細巧辮子尾稍飛揚,撞上胸前項圈上的晶石,一聲脆響,那一瞬間,統治整個苗疆的大妖俊美得不可方物。

蒼越孤鳴溫柔地看着懷抱幼兒屍體的北冥缜,他說,那是苗疆唯一四季花開常開不敗的地方,小殿下還沒見過春天,就讓春花陪她罷。

☆、7

蒼狼把他帶到了孤雪千峰。

孤雪千峰乃是苗疆王陵,歷代孤鳴家的狼王都要葬入此處,到這裏不能動用妖力,只能步行,北冥缜緩慢而艱難的,拖着傷腳一步一步行在石階之上,不一會兒,簇新的靴子裏就汪了血,北冥缜像是根本不疼一樣,清俊面孔上毫無表情,只抱緊懷中幼崽的屍體。

蒼狼在他身側,北冥缜不要他幫,他就不幫,他只退後半步,小心看護。

蒼狼選中的地方在孤雪千峰腳下,是一片蔚藍色,平滑如鏡,于酷寒苗疆卻四季如春的靈湖。

北冥缜感激地看了一眼蒼狼,心裏想,是啊,他的孩子死在冰冷的水中,那麽至少,讓她可以看看花。

他伏下身,将水晶盒沉入水中,擁有純血鲲帝血統的孩子不驚起一絲漣漪的,被湖水吞沒。

蒼狼敏銳地感覺到,在幼崽兒屍身滑入湖中的剎那,靈湖中心的靈穴蕩起一陣柔軟的波動,幼崽的屍身被靈湖溫柔地裹在了中央。

他聽到北冥缜在他神識中說,只要在水中,純血鲲帝,即便是未出生的幼崽屍身也能調伏靈氣,有我的孩子在這裏,日後這靈湖自會風調雨順,再不用擔心水患。

“……多謝殿下。”

北冥缜轉頭看他,輕輕搖了搖頭,心想這狼真奇怪,明明是有恩于他,卻總是誠心誠意地對他說謝謝和對不起。

他看了一會兒蒼狼,對方報以柔和的微笑,他慢慢低頭致意,“謝謝陛下剛才沒有助我。”

“那是殿下自己的路,我想以殿下心性,必然不想我插手。”

蒼狼這麽說着的時候,形狀優美而顏色淺淡的嘴唇上有一個若隐若現的笑弧,鲛人忽然有些窘迫地轉過頭,藏在深藍色鬓發後的小巧耳垂微微發紅,他深吸一口氣,有些局促地道:“雖然我們才剛認識,我又是這樣情況,但是、但是……陛下的求婚,我會好好考慮的。”

蒼狼:……哈???

前任鐵兵衛軍長、現任苗疆軍師禦兵韬是苗王之下第一重臣。

本體是只金毛狻猊的男人今天下午甫一推開自己書房,就看到滿屋漆黑狼毛如雪下,軟榻上端端正正坐着一只因為受驚,以至于應激反應拼命掉毛的狼王陛下。

這是北競王詐屍了還是元邪皇複活了?什麽玩意兒能把他家王上吓得玩命掉毛?他好不容易養出來這麽豐茂華美的一身毛啊。

禦兵韬在他那張覆蓋半面的面具下頭瘋狂內心哔哔,化出原形,巨大的黑狼幼崽兒一樣嗚咽了聲,拱到他胸口,小狼崽兒一樣蜷縮着趴下,純金色的狻猊安撫地舔舔黑狼的面頰,辛辛苦苦一舌頭一舌頭把蒼狼一身炸起來的毛從頭到腳舔平順。

接受了軍師的舔毛,蒼狼總算平靜下來,拿頭頂蹭了蹭狻猊的下颌,驚魂未定的把事情跟禦兵韬說了一遍——熟知鱗族事情的千雪還沒回來,他只能跑來咨詢博覽群書的軍師。

禦兵韬一邊聽着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舔它腦殼,聽它說完,肥厚爪子若有所思地撓撓下颌,

“……所以陛下到底對海境三殿下做了什麽?”

“……我就、我就聞了聞他,他是挺好聞的,海鹽的味,不不對這不是重點……”蒼狼語無倫次,“然後蹭了蹭他脖子、舔了幾口,碰到他額頭上的鱗片,和他換了味兒,因為他皮膚實在太滑了,我沒忍住,咬了咬……這也不算失禮吧?好吧,最後咬了咬是稍微有一點失禮……”

哦豁。聞味兒蹭頸舔鱗還咬了咬,這全套鱗族求婚手法啊。

狻猊厚實的爪子拍在它肩頭,“陛下,你确實求婚了。”

狼,裂開了。

剛被禦兵韬舔順的毛再度炸開,細密絨毛瘋狂往下掉,覺得他再這麽掉下去說不定會因為壓力過大而斑禿,禦兵韬清了清嗓子,“臣覺得,這件事的重點,是陛下的心意。”

毛掉得稍微少了點,禦兵韬繼續道:“敢問陛下,心中是怎麽想三殿下的?”

蒼狼被問得楞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碩大狼頭擱在禦兵韬的前爪上,比狼王體型還要大上兩圈的狻猊舔了舔它後頸上的毛。

他是……怎麽想北冥缜的?

能怎麽想呢?那麽清俊又堅強,如此家國自身的慘烈巨變,都不能擊垮他脊上硬骨,不怨不怼,坦誠剛直的人,如果說最開始是同情,後來,卻成了憐惜和心疼。

“……他讓我想起了以前的我……還有……母後。”一夕之間家破人亡,從皇子變成被千裏追殺,以至于體無完膚,這點似他;而被迫嫁給不想嫁的人,孕育了逆倫的孩子,卻像他的母後——他的母後昔年傾心所愛是他的大伯,被他父親以心愛之人性命逼迫,橫刀奪愛,雖然貴為苗後,他的父王此生不二色,卻再未笑過,在生下他後不久便郁郁寡歡的抑郁而終。

他小的時候不敢想,大了遭逢巨變才想清楚,他的母親沒有愛過他——他本來就不是她想要的孩子。

所以他才問了北冥缜那個問題,他愛那個逆倫而得,不應存在的孩子嗎?結果北冥缜毫不猶豫的告訴他,他愛那個孩子的時候,在那一瞬間,他與幼年不被母親所愛的自己和解了,回答這句話的時候,北冥缜身上那股本就好聞的海鹽味道裏摻入了一點兒柔軟的綠葉的香氣,堅定又好聞,所以他才會高興地舔了舔他,還咬了咬……

想到這裏,蒼狼頓了頓,又開始瘋狂掉毛。

這孩子這毛算沒救了……禦兵韬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蒼狼經歷了豐富的內心活動,最後以大齡母胎單身老實狼特有的幹巴巴擠出一句,“……是條好魚。”

“……”狻猊用爪子默默蓋住了自己的臉。

它嘆息了一聲,“……臣明天會去對三殿下說明這是場誤會,三殿下心胸直樸,不會介意的。”說完它甩甩尾巴,站起身來,尾巴上卻一緊,金色的頭顱往後一瞅,它家王上擺出一副小可憐樣,腦袋乖巧地擱在前爪上,漆黑尾巴緊緊勾住它的尾巴。

掉毛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下來。

禦兵韬:“……”

蒼狼:“……”

……所以到底是要怎樣?

“也、也不必這麽回絕吧……”心虛地調開視線,蒼狼小小聲地說。

“那臣可以再委婉一些。”

“朕……不,我的意思是,雖然是誤會,但是拒絕……”

“哦,那陛下其實是想娶三皇子的咯?”

禦兵韬轉身坐在蒼狼身前,嚴肅地看着眨巴着靛青眼睛,試圖萌混過關的王上。

“好,那臣有最後一個問題。”

蒼狼有某種不祥的預感,它剛要打斷禦兵韬的話,軍師的問題已經怼到了它臉上——

“三皇子,能生幼崽兒吧?”

話音剛落,蒼狼又開始瘋狂掉毛。

蒼越孤鳴之毛,危!

☆、8

總之,掉毛掉到整個狼瘦了兩圈的蒼越孤鳴入夜時分期期艾艾地踱回寝殿,绡帳內,北冥缜已經恢複了鲛人形态,他剛換上寝衣,銀雪色夾雜銀藍深靛的長發随意用一枚金環扣在肩頭。看他掀帳而入,北冥缜向他行了一禮,蒼狼急忙攔住他,在他對面坐下,看他衣着單薄,脫下身上大氅攏在他肩頭,“苗疆冷得很,你傷還沒好,着涼就難辦了。”

北冥缜許是剛喝過藥,周身一股清苦的味道,鲛人恢複能力極強,他左手的繃帶已經拆了,指間銀雪色,透明的泛着珠光的蹼鳍不再是剛撿到他時破破爛爛的樣子,已經開始愈合,從指根撕開的那幾處,也長出了新的細弱鳍骨。

到現在蒼狼都覺得,北冥缜是他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魚。

他是見過鲛人的,其中就有鲛人之長,號稱鲛人絕色的欲星移。但在他看來,與欲星移那身華美異常,可以時刻在陽光下變幻顏色,宛如萬色歸空一般的銀鱗相比,一身雪色,某些角度才能看出一線銀藍的北冥缜,更能吸引他的視線。

撿到北冥缜的那天,在皚皚霜雪上,他以為自己觸到了溶溶孤月。

北冥缜應了一聲,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長發間露出一彎細白的頸子,指頭攏着身上漆黑大氅,越發顯出指尖一弧孤白。

“呃我……”

“陛下我——”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嘴,蒼狼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做了個請的手勢,北冥缜想了想,說道:“我早上說的話,我今天仔細又想了想。似有不妥,還想和陛下說明一下。”

“……蒼狼。”蒼越孤鳴柔聲道。北冥缜愣了愣,狼王那雙靛青色,仿佛最昂貴寶石一般的藍眼睛溫柔地凝視他,“親近的人都喚我蒼狼,你也這麽叫我吧,我也不想殿下來殿下去,我能叫你阿缜麽?”

在此之前,只有一個人這麽喚他。

母妃和父王喚他缜兒,兄長們喚他缜弟,再往下的弟弟們喚他王兄,只有北冥異,在他鬓邊軟軟喚他阿缜。

他和狼王一般,黑發藍眼,喚他阿缜。

北冥缜頓了頓,閉了下眼,輕輕點了點頭,“那……蒼狼,我……很慎重地在考慮你的求婚,但是我想和你說明白,我并不想從你的求婚中得到什麽,海境的事是海境的事,北冥家的事自然是北冥家的人來收拾,我從沒想過要借助你的力量。”說到這裏,他放在膝上的手有些緊張地抓住了衣服,與堅韌異常的鲛绡不能相比的苗疆布料,在鲛人可以撕開鯊魚的尖銳指爪下毫無懸念的破開了五個大洞,鲛人尴尬地松開手,看了蒼狼一眼,随即飛快調開視線,那隐藏在雪發之內,只露出微微一點兒的耳鳍尖上有一層微弱的薄紅。

“……”蒼狼伸手,默默撩起大氅一角,蓋住了他腿上的破洞,北冥缜似乎因為過于緊張沒有注意到這點,他語速飛快地道:“我、我願意考慮你的求婚,是因為、因為你是條好狼!”

“……”蒼狼似乎能理解下午禦兵韬的心情了。

這個遭遇如此多災難,卻還是如此耿直的男人啊。

他到底是怎麽想他的呢?蒼狼現在也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他想留下這尾鲛人,在自己身邊。

他起身從衣櫥裏拿出一套玄色衣衫,遞到北冥缜手中,這套新衣比之身上的絲緞寝衣略為粗糙,卻更為貼膚,北冥缜接過來的時候指尖不慎戳中,他以為衣服又要被他弄壞了,結果一看,衣服紋絲不動。蒼狼道:“這是拿我的毛紡的,你放心,世上沒太多東西能毀壞它。”

北冥缜點點頭,松了口氣,本來立刻要換上,卻忽然想起什麽一樣頓了頓,擡眼看向蒼狼,蒼狼也愣了愣,随即意會,飛快地紅着臉邁出绡帳,他背對绡帳,聽着裏面窸窸窣窣的換衣聲,他清了清嗓子,“……我的求婚确實唐突,我今天下午也仔細想了想,我想,嗯……以結婚為前提,我們不如先……相處看看?”

北冥缜換好衣服,嗯了一聲,聽到绡帳內寂靜,蒼狼重新進去,看着裹在一身玄色寝衣裏的鲛人,內心生出了一種不自覺的心滿意足。

這尾雪白美麗的鲛人,在他的王國、他的寝殿、他的绡帳之中、被裹在他的味道裏。

他在北冥缜對面跪坐下來,“我的提議,阿缜意下如何?”

北冥缜點點頭,迎着他的視線,應了聲好。

他本來還有一件事應該要告訴蒼狼的,但是被那雙溫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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