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他的父親和二哥,他就給他活生生的父親和二哥。
漆黑的長睫垂下,掩去那雙海藍色的眼珠,北冥異想,等等我喲,再等等我,阿缜。
☆、12
苗疆這場大雪足足下了七天,等終于放晴,去九脈峰的日子也定下了。
出發的日子定在了三個月後的來年初五,原因無他,就是要等北冥缜徹底養好傷,這樣至少進入九脈峰的危險性就少了一分。
有一次千雪給他右手上藥,北冥缜感嘆了一聲,說這樣大恩,要怎麽回報。
千雪笑眯眯地說,以身相許咯。結果北冥缜異常嚴肅地搖搖頭,說這樣未免對苗王不公。
蒼越孤鳴光風霁月磊落坦蕩,為君仁厚,為狼純善,這樣的狼的婚姻,如果是抱着感恩的心态嫁給他,對他是何等不公平。
蒼越孤鳴值得一個與他傾心相愛,全心全意愛他的王後,而不是所謂感恩嫁予。
千雪依舊笑吟吟地,“那你就全心全意喜歡上我侄兒就完事兒了嘛。”
北冥缜楞了一下,千雪給他包好了傷,擡起眼睛看他。
千雪的眼睛也是藍色的,但是與蒼狼的靛青色不同,是極其漂亮清澈,天空一般的藍色。
苗疆狼主潇灑佻達率性恣意,很多人就因此忽略,千雪其實也有一張孤鳴家祖傳的好皮相,他沉靜下來的時候,帶着一種通達的俊美。
他慢慢地道:“鋒王說得對,所以,你喜歡我家蒼狼麽?”
北冥缜非常認真地想了想,結論是,他不知道。
他很清楚,他對蒼狼的感情與對北冥異的截然不同,但他并不讨厭蒼狼的碰觸——不,不是不讨厭,而是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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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歡窩在蒼狼懷中,被漆黑的巨狼溫柔地團在身前,感受到蒼狼的氣息就會心安,心底寧靜從容。
他一五一十對千雪說了,活過他兩倍歲月的狼主眯起那雙好看的藍眼睛,輕輕摸了摸他的頭,溫柔地道:“記住,就像你說的,喜歡是非常純粹的事情,所以,你首先要原諒你自己。原諒自己沒法喜歡上某個人——這跟你和他沒有關系。以及,你也要原諒喜歡某個不應該喜歡的人的自己,原諒被傷害得如此徹底,恨着那個人的時候,也還喜歡他的自己。”
這麽說的時候,千雪唇邊噙着一抹似有似無的微笑,他看着北冥缜,又似乎透過他看着另外一個人。
北冥缜點了點頭,把千雪的話在腦內翻來覆去過了幾轉。
是啊,他先要原諒自己。他不會原諒自己的無能、輕信、冒進造成的悲劇,但是他要原諒自己,喜歡北冥異這件事。
他對着千雪恭敬地低頭,答了聲,“狼主說得是。”
然後這晚,他迎來了來到苗疆之後第一個沒有妖力壓制,穢毒發作的夜晚。
這是千雪的要求,穢毒極其罕見,而他身上的這種又是罕見裏的罕見,千雪作為一個大夫,實在不能放過,他想看一下發作的症狀,記錄在案,以備研究。
蒼狼本想阻止,但北冥缜一口答應,于是當太陽落山,陰氣蔓延的時候,穢毒發作了。
最開始是冷。徹骨的冷。北冥缜躺在绡帳裏,蜷縮成一小團,身上蓋着裘皮,卻止不住那股從體內靈脈朝外蔓生的寒意。
意識慢慢開始混亂。他睜着眼,眼前的绡帳隐匿不見,漸漸的,幻覺的碎片湧了上來。
他第一次穢毒發作,被困在北冥異懷中整整一夜。
他想推開他、躲開他,卻被幼弟緊緊纏住,他咬破北冥異吻過來的嘴唇,新任鱗王無聲笑着,癫狂地把帶着血的吻印在他的喉結上。
那個吻疼得讓他險些慘叫——鲲帝的血對于鲛人而言,就是流淌的岩漿。
他覺得自己從被北冥異咬住的喉結開始碎裂,周圍的一切都遠去了,他被拖入了十七歲那年曾經做過的绮夢。
那是他年少時候,最隐秘而不堪啓齒的幻想。
紅燭高燒,小他兩歲的幼弟深藍色的華服敞開,少年雪白的肢體像是嬌嫩的花瓣,向他羞澀又矜持地洞開,北冥異像只小貓一樣,輕輕拱他的面孔,修長四肢攀附上他的身體——然後夢境忽然兇戾起來,不再是濕漉漉的柔軟氛圍,北冥異狂暴的吻他,扭斷他的手,将他壓覆在榻上!
他想喊,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他想掙紮,卻沒有一點兒力氣。
他的身體失去人形,化出了雪白的長尾,北冥異撫摸他從腰際開始蔓生的鱗片,用指頭撥弄,輕輕舔上他額角的鱗簇。
一陣酥麻從他碰觸的鱗片上蔓延開來,北冥缜無法自控的繃緊身體再放松,然後在他耳上薄霧一般的耳鳍軟下的剎那,北冥異露出了一個無聲的笑容。
少年鲲帝咬下了他額角的一片冰藍鱗片——
巨大的疼痛席卷而來,北冥缜無聲慘叫,身上雪白鱗片系數炸起,鋒銳的鱗片割開北冥異的皮膚,血從他身上滾下來,落到他的肌膚上,滾到他炸起鱗片的縫隙裏,燒灼他鱗片下最嬌嫩的嫩肉——那就像是澆下一瓢滾油一般!
後來的記憶他記不清了,等他再度醒來,北冥異正緊緊抱着他,他渾身汗透,虛弱不堪。
這孩子從小就喜歡抱着他,夏天說他身上涼涼的舒服,冬天又反口說他暖和,二哥嘲笑他原來藍鯨還冬暖夏涼,他嘴笨,也不反駁,就是笑笑,等下次小弟撲過來的時候,把他摟入懷中。
身上的感覺一點一點兒回來,北冥異身上沒有傷,他的額角鱗片也沒有少一片——那些都是穢毒造成的幻覺。
北冥異癡癡看他,似乎想要吻他,卻又遲疑着停住,他那雙海水色的眼睛看他,似有千言萬語,而在他翕動嘴唇想要開口的剎那,北冥缜用盡全身所有力氣,從他懷中掙開——
那一瞬間,北冥異蔚藍色的眼睛水光瑩潤,似要淌下淚來。
他張了張嘴,過了好一會兒才發出聲音,他幹澀地道,“阿缜,我、我喜歡你。”
北冥缜冰冷地看他,心裏只想,我不信。
喜歡不是這個樣子。
他喜歡北冥異,但是他知道這份喜歡不該存在,于是他小心翼翼藏了這麽多年,他只能竭盡全力笨拙地對北冥異好,從不奢望回應,只希望他愛的人可以一世安康,無憂無慮。
若是喜歡,怎麽會陷他下獄、戰場上重創他将死、在他靈脈釘入封靈針、注入穢毒——如果喜歡會造成傷害,那就不是喜歡,那是自欺欺人。
他無聲地往後退去,北冥異眼睛裏漸漸籠上一層絕望,北冥缜以前最喜歡的那對藍眼睛灰了下去,他往前傾身,緊緊抓住北冥缜的手,語氣幾乎是哀求的,他說,阿缜,你向我要點什麽吧?你要什麽我都給你,阿缜,求求你了,向我要些東西吧……要麽你就跟我說句話,罵我也好,讓我死也好,阿缜,求求你了……
他說到最後,哽咽起來,北冥缜卻只是用另外一手握住北冥異的手腕,向外一扯——
鮮血的味道在無根水裏擴散開來,北冥缜尖銳的指甲陷進北冥異的血肉,把他的手從自己腕上扯開,厭惡地擦去讓他指尖燒灼一般疼痛的鲲帝的血。
北冥異直直地看着他,卻似乎看到他又似乎沒看到,自語一般喃喃道:“阿缜,你以前,根本舍不得讓我疼……”
北冥缜面上現出一個冷笑,北冥異眼底的水光漸漸凝固,變得冷而硬,像是一層菲薄卻堅固的冰。
他捂着面孔無聲笑起來,那雙海藍色的眼睛透過指縫瘋瘋癫癫地看他。
然後北冥異忽然不笑了,嘴唇卻彎着,神态古怪的好看。他傾身向他,親昵地咬了他的耳尖,柔聲道:“我要得到你,阿缜。”
他的語氣忽然甜蜜起來,他說,走,阿缜,我帶你去看看你愛的那些人,好久沒見他們,你也想他們了罷。
說罷,他抱起北冥缜,帶他去了天牢。
北冥缜看到了右文丞、左将軍、他的謀士誤芭蕉、北冥異之下三個還是幼兒的小弟們,還有,被鎮壓在天牢最深處的海境師相欲星移。
他的親人、他的部下、他的戰友——
北冥異帶他出來,語氣天真,撒嬌一般地道:“瑤妃最近身體不适,但還好病得不重,要不要改天我陪阿缜你去她宮裏看看?她這麽久沒見兒子,想必也想你得緊。”
北冥缜緊緊咬着牙,嘴裏漫開一股腥味,他看向北冥異,北冥異露出了慣常的甜美笑容,登上了鱗王才能乘坐的雪鯨車,把他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膝頭,伸手攏了攏他鬓邊亂發,柔聲道,“我要的不多,我只要阿缜做我的妻子,為我生出很多很多個和阿缜一樣的孩子。”他似乎想到了什麽很好的事,眯起一雙海水般的藍眼,軟軟地說,“要像阿缜,白的頭發白的肌膚,漂亮的雪白的鲲帝……可千萬不要像我,那太可憐了。”
他瘋了。北冥缜想。然而他沒有和這個甜美的瘋子讨價還價的籌碼。
于是,再下一次穢毒發作的前夜,他被釘入了第五根封靈針,在剛剛恢複意識的淩晨,披上猩紅的鲛绡嫁衣,一頭雪色長發挽成華美發髻,一串一串淡紫色的鲛珠點綴在長發之間,撲簌簌落了滿肩。
北冥異在他身側看他理妝,神色餍足,眉目柔潤,點唇的時候,不知怎的,十幾種胭脂北冥異都搖頭說不襯他,他俯身看自己的兄長片刻,咬破指尖,微笑着,将對鲛人而言是滾火的自己的血抹在了他的唇上。
他以血點唇,北冥缜只覺得唇上燃起一層菲薄的火。
他聽到北冥異癡癡嘆了一句,我的阿缜好美。随即,薄霧一般淡紫的鲛绡被北冥異覆在他的發上。
他戀慕過的人溫柔地挽起他的手,走向祖廟。
這是北冥缜曾在午夜夢回偷偷幻想過的場景,他牽着幼弟,與他結發為夫妻,可這成了真,他只覺得痛苦和恥辱。
這一晚,穢毒再一次發作,北冥異對他說,阿缜,阿缜,我喜歡你、你是我的王後了,為我生個孩子吧,生個純血的,你和我的孩子。
他被自己喜歡的人撕開、揉碎,破壞殆盡了。
☆、13
北冥缜聽到自己發出長長的一聲哀嚎般的喘息,他猛的睜開眼,然而過了片刻,視力才慢慢回歸,他發着抖,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嘴裏全是血。
是蒼狼的血。他喘息着往上看,看到了蒼狼皺着眉的面孔。
他被蒼狼抱在懷裏,蒼狼的嘴角有血,他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才明白,估計是他穢毒發作太厲害,蒼狼為了鎮壓他體內的毒性,哺了一口血給他。
他眼睛沙沙的疼,略微喘了一會兒,聽到千雪的聲音,“好些了麽?”
“嗯……”他在神識裏答道,然後他聽到蒼狼第一次用近于嚴厲的語氣對千雪說,王叔,不要再出現這種情況了!
啊,他之前到底表現的有多慘烈啊?北冥缜想,千雪難得乖巧的應了一聲,轉身退出,他又歇了一會兒,擡頭看向蒼狼,螢石光下,蒼狼皺着眉,神情嚴肅。北冥缜想你皺眉做什麽,白白糟蹋了這麽好看的一張臉,便伸手去撫他面孔,被他碰到的一瞬間,蒼狼露出驚訝神色,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逾越之處,僵了一僵,還是繼續動作,把他皺着的眉頭揉開。
——蒼狼不該皺眉,他這張臉上不該有這種神情。
蒼狼把他放下,自己也側身躺在他旁邊,看了他一會兒,才悶聲道:“……你剛才哭了。”
說罷,他伸開手,掌心一把瑩潤的雪色珍珠。
北冥缜怔住了,他楞楞看着蒼狼掌心的珍珠,非常不可思議自己哭了這件事。
他在懂事之後就沒哭過了。
他被囚禁在鱗王宮的時候沒有哭、身受重傷也沒有哭,剛才……他哭了?
可是蒼狼掌中的确實是他落下的鲛珠。
蒼狼取出一方玉盒,把他的眼淚收好,北冥缜看到盒子裏有一顆血紅的鲛珠,一愣,蒼狼頓了頓,悄聲道:“我救了你那天,你流下的眼淚。”
紅色鲛淚是鲛人傷心到極點流下的血淚,是他為了他沒來得及出生的幼崽而流下的。
原來,他那時候在蒼狼的懷中就哭過。北冥缜想,原來,我只在他的懷裏才會哭。
他喜歡蒼越孤鳴麽,他現在還是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蒼越孤鳴之與他,與任何人都不同。
時間飛逝,很快就到了十一月,雖然蒼狼馭下極嚴,宮外尚無人得知北冥缜的存在,但宮內貼身宮人,卻都知道苗王寝殿內藏了一位白發的美人,似乎身體不好,卻被苗王極其珍愛,偶爾出到院子裏,都被王上抱着,攏在披風裏。
衆人都覺得,母胎單身的王上,應該喜訊在望了。
北冥缜雖然體溫低,但卻很怕冷,可要加速傷口愈合,就必須要多曬太陽,有次千雪過來,看到蒼狼把暖爐搬到廊下,自己坐在風口,拿大氅把北冥缜從頭包到尾,除了臉一絲不露,放在腿上,摟在懷裏一起曬太陽,兩人手裏各握着一卷絲冊的一段,正展卷細讀,嚅嚅私語,忽而極有默契的相視一笑。
正當千雪心中感嘆自己大侄子終于開竅了的時候,他不幸聽到了一耳朵兩個青年的對話。
蒼狼:哦,你們在水裏要這樣布陣,有意思,水中不同陸上,布陣是立體的,還要考慮機動……嗯……
北冥缜:如果你要在龍涎口這裏布下守軍,那你除了要考慮布陣,還要考慮軍隊族類構成,苗疆水妖不多,要不就幹脆徹底放棄水中防線,專注陸上,水裏有幾個精幹斥候足以。
千雪:……長成你們倆這樣,還性格不差賊能打,單身到現在,都是靠自己真實力……啊,不對,魚老三現在貌似不是單身了。
不過怕個屁,只要蒼狼喜歡魚老三同意,鱗後又怎麽樣,鱗王也搶來給他大侄子當苗後哦,苗疆狼就是這麽豪橫!
——當然,千雪沒有宮人那麽樂觀,按這一魚一狼的德行,路漫漫其修遠兮啊……
千雪悄悄退開,北冥缜說着說着,便在苗疆晴好的冬日陽光和蒼狼高熱的體溫下昏昏欲睡。
蒼狼看完一卷兵書,要再拿一卷的時候,輕輕一拉,沒拉動,才發現北冥缜靠在他肩頭,握着絲卷上的玉軸,已經沉沉睡去。
他手上的傷已經全好了,指尖的蹼膜在日光下幾乎是全透明的,只有某些角度才能看到一層微薄的珠光。
蒼狼看他握着玉軸的指尖有些發白,便攏在掌心,入手跟玉軸一樣冰冷,他心裏便想,要跟總管說一句,日後冬天拿來給北冥缜看的書卷,玉軸全換成暖玉,不然冷着他,夏天換成冰玉,也不至于太熱。
完全沒意識到這麽做的自己有多溫柔體貼,蒼狼小心翼翼抱起鲛人,送回寝殿。
把北冥缜安頓好,他也坐在绡帳裏批奏章,看了一會兒,聽到身邊清淺悠長的呼吸聲,他忽然也困頓起來,心內少見的起了一點兒怠惰的意思,覺得偶爾偷個懶也不過分,便化身成普通大小的黑狼,拱進被子裏,把自己塞到北冥缜懷中。
北冥缜迷迷糊糊睜了下眼,銀灰色的眸子裏映出一條漂亮的黑狼,他随即依偎過去,緊緊抱住它。
天日晴好,少年如此。
紙裏畢竟包不住火,到了十二月,朝中親貴便都開始捕風捉影,說一向不近女色的苗王宮內有了男寵,搞得一幹家裏空有美貌兒子但從未往這方面想過的大臣後悔得大腿得拍青了,只念叨自己迂腐,當年管王上斷袖不斷袖呢,怎麽就沒去試試?現下被別人拔了頭籌。
有美貌女兒的呢,則撸胳膊挽袖子打算上表進谏,哭訴王上您不能搞男人啊。
就在此時,千雪溜溜達達找兩邊幾個比較跳的喝了頓酒,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手段,所有人偃旗息鼓,就當不知道這件事。
于是蒼狼在确實不知道大臣們基本都知道了北冥缜住進他寝殿的情況下,繼續以結婚為前提,和北冥缜相處着。
他知道了北冥缜怕冷、喜歡吃肉、酒量奇差但卻很喜歡喝酒,苗疆名酒風月無邊他一杯就倒,每次都捧着半杯,小鳥喝水一樣一會兒啄一口、一會兒啄一口,半杯酒能喝一晚上。
他還知道北冥缜刀法尤絕,在不拼妖力的情況下,他的刀法居然能夠與星辰變拼成平手,已頗讓蒼狼為之驚嘆,要知道整個苗疆,蒼狼刀法僅在千雪一人之下。
然後,其實北冥缜這麽好看的一尾人魚,只論力氣,其實比他大得多,真不知道鲛人這麽纖細的體型,哪裏來這麽大力氣,是因為每天都要在水裏游,運動全身肌肉麽……
而且北冥缜還糙,以前千雪笑話他不夠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北冥缜一來,千雪再也不說他了,反而會同情地拍拍他。
很快就到了月底,年終慶典祭祀和各衙門清點核算,忙得不可開交,蒼狼恨不得一只狼掰成兩只使,在勤政殿通宵了好幾天,筋疲力盡地回了寝殿,真的是在殿門口就走不動了,一條黑色巨狼軟趴趴鋪在殿門口,一副想就地睡下,誰也別來管它的樣子。
就算是狼王這樣也會感冒的。
北冥缜費勁兒的從绡帳裏挪出來,到了他身前,輕輕推了推巨大的狼頭,柔聲道;“蒼狼,醒醒,進去睡好麽?”
巨大的狼頭上耳朵動了動,蒼狼低低嗚了一聲,紋絲不動,北冥缜好笑地又推推他,“要不你變小一些,我抱你進去?”
蒼狼變成一只狼犬般大小,北冥缜單手把它提到臂彎裏,好不容易挪回去,從旁邊的五更雞裏取了熱水,給它把爪子都擦幹淨,蒼狼自動自發地爬上他膝頭,深深地嘆了口氣,“……好累啊……”
蒼狼給他絮叨了一堆下面那幫老臣欺負他年紀小、沒閱歷,又不似他父親那般心機深沉手段狠辣,陽奉陰違都已經算給他面子了,還有人直接在議政的時候跟他陰陽怪氣。
“下面的人都這樣,我當年守關就是,明明特別小的一件事,都能扯皮扯到我頭疼。”北冥缜拿了把排梳給它梳毛。
以前這活兒都是宮人幹,蒼狼其實很不耐煩,一個月能梳上一次就不錯了,後來禦兵韬就把這個任務正式交托給了北冥缜,苗王陛下就乖乖每晚趴在鲛人膝頭,任那雙涼潤的手給自己梳毛——北冥缜跟宮人不一樣,他會一邊梳毛,一邊按過它糾結緊繃的肌肉,鲛人力氣大,按得恰到好處,舒服得讓狼想抻腿。
出乎所有人意料,北冥缜居然是個梳毛熟練工,對此海境三皇子只淡淡道,以前在海裏,他的幼弟常纏着他梳頭,早就練出來了。
把粗硬被毛的浮毛梳下來,北冥缜在象牙篦子上淋上山茶精油,給它篦毛,只見絨毛如雪落,狼王陛下确實最近太累了。
“那你怎麽解決的?”
“最開始還試圖和他們講道理,後來發現沒用,就打一頓,如果打一頓不行,那就兩頓。”
看他一本正經這麽說的樣子,蒼狼噗嗤一聲笑出來,美美地翻了個身,讓北冥缜給它梳另外一面,然後它忽然一激靈,擡頭看他,“……等等,你不是開玩笑?”
北冥缜有些莫名其妙看他,“沒有啊,我就真的把講不通道理的人打了一頓。”
……好吧。
北冥缜把它豎着抱起來,立在懷裏,它前爪搭在北冥缜肩上,北冥缜銀灰色的眸子認真地看他,“我們是妖怪啊,妖怪的世界裏,實力才是永遠的第一,海境奉鲲帝、苗疆奉狼族,難道是因為我們仁慈麽,不,是因為我們強。所以不服就揍啊,掌握分寸,不要打死打殘就成。”
蒼狼若有所思。
結果第二天議政,幾個族長聯合起來給他紮刺兒,蒼狼上任就推行輕徭薄賦厲行節儉與民修養的政策,這幫人偏要大搞特搞新年祭祀,還說這是傳統,裏裏外外說蒼狼違背祖訓,一副随時要去哭陵的架勢,蒼狼聽他們說完,也不答話,只坐在禦座上,微笑着釋放出了妖氣——
一界之主強大的妖氣化為狼形實體在殿內奔竄,所有人都抵不住這等磅礴精純的妖力,紛紛跪伏在地。
蒼狼悠閑地扶住膝蓋,微微傾身,看着下面面色蒼白,縮成一團的族長們,溫和地道:“抱歉,朕剛才走神了,你們要跟朕說的話,麻煩再說一遍——想好再說。”
下面的人戰戰兢兢地“想好”了之後,表示不,陛下,其實我們啥也不想說了。您政策特別好,我們舉起四只爪子和一條尾巴擁護!
于是這天下午就處理完政務的蒼狼,神清氣爽地回了寝殿,對北冥缜說,有用,打一頓真的有用!
北冥缜看他像個少年一樣,興高采烈的樣子,心內一松,不自覺地露出一個笑容,笑完他忽然一怔,心想,海境內亂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出來。
蒼狼也看到了,他俯身向他,帶着刀繭的手指擦過他猶自帶着笑弧的唇角,癢酥酥的,他說,阿缜,你笑了,你笑的樣子真好看。
“沒有你好看。”他耿直地答道,不自覺地側着頭,輕輕蹭了一下蒼狼的指尖,“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狼,我沒有見過比你的笑容更好看的東西了。”
北冥缜是個非常耿直質樸的人,他不會誇人,所說即所想,所以他說蒼狼是最好看的,那他就是真的覺得蒼狼是最好看的。
蒼狼心中一蕩,還不等他說話,北冥缜忽然捧住他的面孔,仰着臉看他,往前湊了湊,兩人面孔幾乎近得要挨上。
蒼狼看近處事物的視力很一般,但是東西一動起來,他的視力絕佳,彌補視力的便是狼族卓越的聽力與嗅覺,北冥缜的視力則是無論遠近都很差,他這麽一挨近,那張好看的臉清清楚楚映在蒼狼眼睛裏,而那股好聞的海鹽味環繞住他,他莫名有些緊張,想舔鼻子。
“……蒼狼,你化一下原形好麽?”
“哦,好。”蒼狼化成普通狼大小,北冥缜在它額頭上輕輕一拈,它根本沒感覺,北冥缜看着指尖拈下來的一簇毛,一雙本就細長的銀灰色眼睛眯了起來。
呃……為何阿缜的味道變得好險惡!
蒼狼往後縮了縮,北冥缜把那撮毛怼到他眼前,語氣非常不善,“蒼狼,你多久沒洗澡了?”
蒼狼楞楞地看着上頭一點細微的皮屑,楞楞地答:“我每天都舔毛啊……”
“我說的是,洗澡。”
蒼狼莫名其妙:“對啊,我不把自己舔幹淨不會上床的呀。”
“洗澡,用水,泡住身體,把毛浸透,抹上藻豆,搓出泡沫,然後沖幹淨的,這種洗澡,我指的是。”
蒼狼眨巴眨巴那對靛青色寶石般的眼睛,“……去年?”
北冥缜的表情一下變得非常精彩,他嫌棄一般地往後退了一步,“那現在,我們立刻馬上,去洗澡。”
“……不、為什麽呀,我又沒有掉到泥塘裏!”蒼狼非常不滿地小聲嚷嚷。
這回換北冥缜不可思議地看他了,“……掉進泥塘裏你們才洗澡?”
“不、不然呢?”蒼狼驚恐看他,“洗澡會破壞毛上的油脂,就不能禦寒不能防水,弱小一點的狼就會凍死哦。”
還真的是,截然不同的物種生活習性……
北冥缜放松下來,蒼狼挨過去,蹭蹭他的臉頰,“我很幹淨的,阿缜每天都幫我梳毛,灰塵和髒東西會跟着浮毛一起被梳走。”說罷,它亮晶晶的看向北冥缜,“阿缜,你們每天都洗澡麽?”
“是啊,早上起來洗一次,晚上睡前洗一次。不然尾巴和鳍上會長蟲子。”
“……長、蟲、蟲子?”蒼狼難得的結巴了起來,它驚恐地看着鲛人。
北冥缜淡定地道,“我鎮守邊關,每天都會化出原形巡游疆土,藤壺一類的蟲子就會跟着洋流吸附到我的身上,如果不每天都洗澡,它們就會咬破我的皮膚,把觸須紮到我的肉裏,會啃出無數個小洞,我小時候第一次化形,不懂事,太興奮了,在水裏游了好幾天,回去宮裏,身上全紮了蟲子,母妃拿着銀刀一個一個把蟲子從我肉裏剜出來——”
他話沒說完,蒼狼就耳朵往後反背壓在頭頂,渾身上下炸着毛哀嚎着用厚實的爪子摁住他的嘴:“別說了別說了,你再說下去我又要掉毛了!”
“可是我沒說啊,我都是神識裏和你交流的。”北冥缜很無辜。
“總之這個話題打住!”
啊啊啊啊,蟲子咬得滿身都是,不行打住!不能再想下去!蒼狼!住腦!你可以的!啊啊啊啊!今晚狼要睡不着覺了!
看着黑狼在自己膝蓋上捂着臉滾來滾去,北冥缜覺得實在十分可愛,他把狼抱在懷裏,俯身把臉孔埋在它頸子豐厚的絨毛裏,聞到好聞的狼味兒。
到底是什麽味兒他也說不上來,總之就是很暖和、很好聞,讓他想到夏日涼爽的星星、冬日溫暖的太陽,曬幹了的麥草……都是又質樸又美好的味道。
他想,算了,不洗澡就不洗澡吧,反正沒味兒沒蟲子。
☆、14
任何一界的元日都要隆重慶祝,苗疆的元日也是如此。
年三十大宴群臣,登高看煙火、子時一到,蒼越孤鳴要去祖廟上香鳴鐘,然後飛快跑回王宮,親手給大殿換新的桃符,所有宮門都換上新的桃符了,恰好一百零八響鐘聲響徹,不禁宵夜,整個苗疆暢飲達旦。
這時蒼狼才能回去休息片刻,寅時一到,正月初一賜群臣早宴,接受群臣朝賀,中午接受苗疆各部朝賀,賜各部之長大宴,一直忙到晚上,家宴的時候,因為人少,就蒼狼與千雪,倆人都不拘小節,這才算放松下來。
然後從初二到初四,整個苗疆休息,除了必要人手,宮人都去休假,也是一年裏蒼狼難得悠閑一些的日子。
初二一早,蒼狼就喚來雲車,說帶北冥缜出去轉轉。
這是北冥缜第一次以游覽為目的,從空中俯瞰整個苗疆。
今日天氣極好,天空水洗過一般藍,一絲雲都沒有,日頭火辣金燦,大喇喇地灑向被皚皚白雪覆蓋的整個苗疆大地。
蒼狼帶他四處逛了一圈,到入夜時分,他按落雲車,到了一個山谷中,他笑着對北冥缜道,這個山谷夏天極其漂亮,而且有美麗的螢火蟲。
他熟門熟路的抱着北冥缜進到山谷深處,北冥缜驚訝的發現,裏頭有一座墳,蒼狼把他放在一邊,拿大氅裹好他,輕聲道:“那是我母後的墳。”
苗後的墳不入祖陵,而葬在這荒僻郊外,而之前聽到的只言片語,雖然語焉不詳,但苗疆上代只怕也是愛恨情仇,無數求不得怨憎會吧。
他拿出香燭,祭拜完畢,轉頭的時候,北冥缜那對銀灰色的眸子正看着他,他笑笑,“只是想讓你看看她,也想讓她看看你。”
“……你抱我過去。”北冥缜向他伸手,蒼狼把他抱到墳前,北冥缜規規矩矩地叩了三個頭,燒了一炷香,他合掌閉目默禱了片刻,再睜開眼,蒼狼彎腰把他抱起來,走回雲車的時候,笑着問他,“你跟我母後說什麽了?”
“我希望陛下保佑她的兒子。因為她的兒子是我見過,最好的狼。”
蒼狼怔住,他低頭看北冥缜,對方坦然回看,銀灰色的眸子在上弦月單薄的光輝下,現出一種微弱的珠光。
在這一剎那,荒郊野外,月冷風寒,蒼狼卻意識到了一件事。
他喜歡北冥缜。他想與他成親,做一輩子的夫妻。
蒼狼把北冥缜帶回了他撿到北冥缜的時候,安置他的那個“小窩”。
進了洞穴,北冥缜四周看了看,歉意的對蒼狼搖了搖頭,“……我記不得了。”
“沒關系。”蒼狼一笑,不以為意。
他每年元月這幾日休假都待在這裏,一來讓宮裏的人也松口氣,苗王在宮,本來能休息的都不能歇了,二來……這裏是唯一能讓他徹底放松的地方了。
他說這是小時候千雪帶他找到的地方,那時候千雪也是個半大小狼,皮得無法無天,拽着還是個幼崽兒的他四處亂闖,偶然發現了這裏,當成秘密基地,兩人一起一點兒一點兒的改造,最後成了這個樣子。
然後這個地方在苗疆動亂的時候,救了他一命。
蒼狼在山洞裏非常随性,他生了火,架上湯鍋,把洞裏去年存下的幹菌子和臘鹿排骨翻出來,說去打點新鮮獵物,轉身離開。
北冥缜坐在軟墊上,好奇的四處打量。
苗疆的內亂他有所聽聞,蒼越孤鳴的祖王叔掀起叛亂,布局殺害了自己的侄子,也就是蒼越孤鳴的父親,上一任苗王,又将千雪擊落深淵,蒼狼被迫放出因為犯下弑親大罪被關入罪海七惡牢的伯父天闕孤鳴,戴上鬼面,從溫厚善良的苗疆王子變成了黑衣複仇鬼。
最終,他付出了幾乎所有親人死盡,七名死衛只剩三人的慘烈代價,擊殺叛逆,重回王座。
幾乎與他一樣的人生軌跡,蒼狼卻比他堅強卻也比他悲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