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嫩最肥,啧,尤其是生肝……新鮮剖出來熱騰騰的,上頭還包着網油,一口咬下去入口即化,還有海豹的舌頭,生切成菲薄的片,用百裏聞香腌,冰上一個時辰,取出來鮮極近甜,帶着清苦茶香,配熱酒……”

北冥缜眼睛一亮,北冥異失笑,說他原形明明是個藍鯨,怎麽就這麽愛吃海豹,不是該喜歡吃小魚小蝦麽。說罷,北冥異一個翻身,把他覆住,然後悠閑起身,身上只半披了一件亵衣,露出大片白皙肌膚,他也不在乎,抽了北冥缜發上一段珠繩,看他滿把雲發散下,拈了冰潤涼滑的一握在唇邊輕輕一吻,咬住珠繩一端,随意紮起頭發,幻出一身獵裝,“那我去抓吧。”

他在離開黑鯊車前,把要起來的北冥缜按下,眉眼彎彎,在他唇上輕輕一吻,“不許起來,也不許出來,等我回來就好。”

北冥缜便靠在榻上,捏了個法決,将黑鯊車外景象投入榻前,只見年輕的純血鲲帝甫一離車,便化作了一條通體純黑的抹香鯨,是他從未見過的顏色,沖入海豹群單鳍一揮,就打昏了幾頭逃竄不及的海豹。

诶……不對……異弟常常化形去抓魚和海豹給他吃,他怎麽會從未見過呢?北冥缜晃晃頭,覺得自己到王城了真要去找禦醫去好好看看,最近這是怎麽了……

他正凝神思忖,只見數條被抹香鯨拍昏的海豹被北冥異用法術送了進來,他定定神,一爪破開海豹肚腹,取肉拿肝——他十六歲起就在邊關軍營生活,一打起仗來諸事親力親為,廚藝意外的不錯。

他連着收拾了四只海豹,在第五只海豹肚子底下撈出了一只漆黑的毛茸茸海豹幼崽。

等等,海豹幼崽兒不是白的麽?

他雙手捧着只有他兩手大,漆黑的幼崽兒,心裏頗為納罕,這時車外有響動,他立刻把幼崽藏在了榻下,囑咐了一聲,“我不來接你,千萬不能出來。”

幼崽兒乖巧地舔了一下他的指頭,他直起身,卻有些迷茫:他為何要把這只幼崽兒藏起來?就算他要養這只毛色稀罕的海豹崽子,異弟也不會不同意啊?

正在他茫然的時候,車內無根水一震,北冥異拖着一只還在掙紮的大王烏賊落在了院子裏。

年輕的鲲帝對他粲然一笑:“剛看到,嘴饞了,就順手一起獵回來。”

北冥缜眼神一凜,“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烏賊在外面吃完再回——”

烏賊在“來”字裏吐出了最後一口墨汁。黑鯊車內剎那伸手不見五指

北冥異:“……”

北冥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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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辛辛苦苦收拾幹淨整輛車才獲得吃飯資格的北冥異:“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大王烏賊會吐墨汁,我不知道墨囊盡了的大王烏賊臨死前還噴得出墨汁……”

看着北冥異在外頭收拾車,北冥缜悄悄端了一碟上好的烏賊腿肉,喂給了軟榻下的小黑海豹,又把烏賊身上最好吃的烏魚蛋用魚湯清燴,撒了陸上舶來珍貴的櫻花鹽,悄然走出去,站到北冥異身後,舀了一勺遞到他唇邊。

北冥異看都不看,咽下去之後才道:“你出來幹嘛,我還沒收拾完。”

“涼了就不好吃了。”

北冥異起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就着他的手咕嘟咕嘟一口灌下去,北冥缜拿帕子給他擦了嘴,北冥異蹭了蹭他額角鱗簇,“你也去喝一碗,不能因為我喜歡就可着我一個人吃。”

他在北冥異唇上吻了吻,轉身回去,給自己盛了一碗,慢慢吃了,看着暮色西垂,還在院子裏忙忙碌碌的北冥異,心頭升起了一股柔和的寧靜。

這樣日子在別人看來,大概太過無趣,可他惟願此生長此。

又走了四天,終于到了王城,太子親自出來迎接自己的兩個弟弟,先是宮裏一桌宴,北冥缜吃完就去後宮看母妃了,剩下所有人起哄灌北冥異,直接把北冥異灌躺了。

北冥缜去後宮見了自己母親瑤妃和北冥異的母親婷妃,兩位貴婦對他噓寒問暖之餘旁敲側擊了好幾次子嗣的問題,他十分尴尬又不敢接話,最後婷妃不知道怎麽搞的,忽然憂心忡忡地擔心起來是不是自己兒子不行,告辭離去,看樣子準備去翻自己私庫給兒子補一補了——當然,木讷的北冥缜完全領會不了這麽微妙的精神,他又不是會撒嬌賣甜的性子,瑤妃溫柔寡言,他陪母親又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

他去了趟太醫院,想要找他之前很信任的太醫硯寒清來看看,結果太醫令一臉詫異,說太醫院并沒有這個人,他又是一愣,太醫令看他面色不好,不敢怠慢,親自為他診療,剛一搭上他脈搏,老爺子胡子一抖,埋在長壽眉下的眼睛睜得老大,顫聲道:“這、這不可能啊!”

他面色一肅:“我若有惡疾,您直說無妨。”

老爺子臉上一臉震驚沒下去,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他雙手一拱,“恭喜殿下,喜獲鲲兒!”

北冥缜:……啥?

總之,他懷孕了。然後這個消息以海底急凍的速度一般飛快席卷了整個鱗王宮。

婷妃和他母親瑤妃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派人把他架回宮裏,本來要擡回行館的北冥異兜了個圈,重新擡回宮裏。

醉得糊裏糊塗的北冥異還以為宮裏出事了,吓得酒醒了一半,結果一進門,就被霄王妃懷孕了的新聞糊了一臉。

北冥異:……啥?

然後,“啥”字二人組被放在一起,兩人面面相觑,跟周圍喜氣洋洋格格不入。

北冥異幹了兩碗醒酒湯,才終于定了定神。

他幹巴巴又帶點兒委屈和可憐兮兮地道:“……我沒聽錯吧,咱倆有孩子了?”

“……沒吧……”北冥缜顯然也魂不守舍。

“……這不符合魚類生物規律。”

“那怎麽辦,不要?”北冥缜非常認真地看他。

北冥異手一抖,第三碗醒酒湯一下就磕地上了,濺濕了霄王深藍華服的下擺,他海藍色的眼睛驚恐地看着自己的王妃,“阿缜,你認真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可那是你和我的孩子。”北冥異看了他片刻,俊美面孔上忽然一切表情都消失了,現出一種北冥缜即熟悉又陌生,嚴肅到幾乎帶着陰鸷的表情。

他握住他的手腕,慢慢把自己的話重複了一遍,“那是我和你的孩子,阿缜,我和你的孩子,沒有什麽反常為妖,能讓我放棄它的只有一個可能:它的存在會傷害到你。除此之外,誰也不能讓我放棄這個孩子——除非我死。”

哪裏不對——北冥缜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幼弟。

哪裏不對。

☆、20

高興壞了的鱗王直接下旨,讓北冥缜兩口子在孩子出生之前都待在王都,暫住在東宮,當晚瑤妃本來想留他宿在宮內,但北冥異不肯,強拖了他回行館。

回了行館,北冥異心情似乎好了些,恢複了慣常的甜美樣子,纏着北冥缜撒了會兒嬌,讨了無數個親親,才把他拖上床,孩子氣地趴在他肚子上聽了好一會兒,稚氣地說,聽不到聲音啊。

“才兩個月,還沒成型呢。”北冥缜把他腦袋推開。鲛人與鲲帝孕期都是三年,兩個月大,剛剛着床而已。

可是雄性鲲帝的身體是沒有孕囊的,那麽這個孩子到底在哪裏?

北冥缜內心驀然生出了一種恐懼。

他翻身向裏,北冥異從後面環住他的腰,一雙手輕輕放在他腹上,喃語了一聲,“阿缜你好涼……”

明明涼的人應該是你才對。藍鯨體溫比人族還要高些,但抹香鯨體溫比人族低,所以一到冬天,北冥異就喜歡抱着他不撒手,把他當暖爐用。

北冥缜翻過來,伸手回抱住幼弟,在北冥異入懷的剎那,他一驚,确實是自己比較涼,連北冥異這種平常自己會覺得冰冷的體溫跟他比,都暖和起來。

北冥異把被角掖好,把他又往懷裏帶了帶,手不規矩起來,越摸越往下,咬着他耳尖軟軟地道:“要不……我讓阿缜暖和起來?”

青年低語着,肌膚上漸漸漾起一股暧昧暖香,北冥異細細咬着他的頸子,他低低在他懷裏應了一聲,讓他輕些。

“怎麽,昨天弄疼你了?”

來王都的路上,兩人沒有軍政要務處理,北冥異就成日膩着他胡鬧,間中有一次哄他現出原形,雪白一尾颀長藍鯨,被北冥異化出的漆黑一尾抹香鯨纏住交尾,兩頭鯨在水裏翻來覆去,滾了幾遭,他還好,北冥異的原形搞得車內現在都是一股異香,害他不敢讓仆役上去收拾。

昨晚香氣最烈的時候,北冥異直到快天亮才放過他,把他弄得亂七八糟,最後他縮在北冥異懷中,哭得一塌糊塗,啞着嗓子軟軟地求他不要了,自己受不住了,北冥異才餍足,把他圈在懷裏。

他現下渾身都跟被拆了又裝上一般,沒有一處不酸疼。

“嗯……”他羞不可抑,在他懷裏閉了眼,卻摟緊他的頸子,輕不可聞地在丈夫耳邊喚了聲疼,北冥異取了清潤藥膏過來,北冥缜閉着眼握着北冥異的腕子,嚅嚅道我自己來,北冥異含笑在他眉上小痣啄了一口,輕而堅定的推開他手腕,為他敷藥。

他柔聲道:“我弄的,就我來。”

敷過藥,北冥異嘟囔着明早要他去給禦醫看看,怎麽冷成這樣……

他今天一路奔波,被灌了酒,沒過一會兒就沉沉睡去。北冥缜看着睡顏異常稚氣,像個少年的弟弟,剛才那種莫名恐懼又浮了上來。

太幸福了,幸福得哪裏不對一樣。

他伸出手,抱住北冥異的腰,直到半夜才睡着。

然後他做了一個夢。

那是一個雪白的夢,他夢到了他從未見過的景象——雪白的山、碧藍色的天,然後有一個人站在他身前,他看不清那人的臉,只能感覺到,那人對他說了一句話。

一句他直覺非常非常重要,但是他聽不到的話。

第二天他醒來的時候,北冥異已經入朝了,北冥缜身上還是覺得冷得厲害,他想了想,去了趟太醫院。

北冥異特意把黑鯊車留給他用,他彎腰在車內卧榻邊拍了拍手,見毫無動靜,不禁唇角一彎,伸過手去,一個冰涼濕潤的東西飛快碰了碰他的手,然後一個軟乎乎的小海豹攀在他手腕上,被他抱了起來。

小動物兩只短短的鳍掌抱着他胳膊,嬌聲嬌氣地嘤嘤兩聲,他給小東西喂了一大盤新鮮的魚肉,海豹吃完,舔舔鳍掌舔舔鼻子,往上夠着,輕輕舔了它的下颌一下。

“怎麽這麽像個小狼……”他雙手捧着小海豹笑道,說完卻一愣。

狼……他只在書上見過,從未見過……他為什麽會覺得這只海豹像狼?

他正思忖的時候,太醫院已經到了。

太醫診視的結果,孕期孩子吸取母體妖力,他體溫低正常,注意保暖和妖力不要流失就好。

剛出太醫院,就被瑤妃差人喚到宮裏,他一入宮門,看到母親和婷妃給他打包的山一樣高的天材地寶,一瞬間北冥缜産生了自己其實不是懷孕是渡劫的錯覺。

日子就這麽平平順順地過下去,他慢慢慵懶起來,越來越喜歡睡懶覺,身體也越來越冷,北冥異憐惜他,只要無事就陪在他身邊,用周身妖力溫養他與腹內胎兒。

饒是如此,他也越來越虛弱,瑤妃來看他,說沒辦法,孕育鲲帝就是這麽麻煩,她說他懷北冥缜的時候,懷了三年躺了三年,最後一年簡直把靈丹妙藥當飯吃才勉強撐下來。

不過倒也有好處,生完北冥缜,她渾身被丹藥滋潤,平白得了兩百年道行。

有一次北冥封宇留在東宮用膳,把小孫子抱在膝上,東宮三代同堂,其樂融融,他心內也生了一種溫暖的感慨,對父親說道:“陛下,要不要去浪辰臺把師相也請來?”

北冥封宇大笑,說我的缜兒這是懷孕傻了嗎,師相是古制,早就廢了,現在哪裏來的師相,雨相倒是有一個。

沒有師相麽……那欲星移是誰?他正要開口,忽然覺得眼前一黑,意識剎那消失了。

他又看到了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的那片藍天雪山。

依舊是那個人,對他說了一句話。

這回他似乎聽清了,但是在北冥缜睜開眼醒來的那一刻,他就忘記了。

醒過來他才知道,自己這次一下昏了三天,是北冥封宇和北冥異輪番以純血鲲帝的妖力為他渡氣,他才醒過來。

這個孩子才孕育了一年,尚未成型,消耗的妖力也未免太大了。

他以前懷的孩子并沒有——不對,這是他第一次懷孕……

北冥缜忽然覺得頭疼如針刺,他猛的往前一栽,倒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他嗅到了一股暖和的清潤香氣,像夏日涼爽的星星、冬日溫暖的太陽,曬幹了的麥草……

這個味道的主人有一頭漆黑的長發與漂亮的藍色眼睛。

他喘息着,虛弱擡頭,望入北冥異那雙海水一般蔚藍的眼睛。

汗水從額頭上滾下來,流進眼睛裏沙沙的疼,北冥異替他擦去,他抱住他的愛人,投身于他溫暖懷抱,聽到北冥異輕輕拍着他的背,對他柔聲說,沒事了已經,阿缜,你在我懷裏呢。

是啊,他在所愛之人的懷抱,自然平安。

☆、21

蒼缜 紅絲誤懸 21

蒼越孤鳴x北冥缜

本章依舊含有異缜,不過兔兔吐着血打了個醬油(喂)

他又被勒令卧床休息了三天,第四日上,北冥異上朝,牢頭不在,他才得了間隙,溜出了院子,上了黑鯊車。

回到他與北冥異在霄王府的房間一模一樣的車上,他放松了一些,伸手去榻底,把小海豹拿了出來。

他這次七八天沒來看它,不知道小東西餓壞了沒有。

小黑海豹看到他,激動地嘤嘤叫起來,小小一團拼命往他懷裏鑽。

……不對。他看着海豹幼崽忽然驚覺:整整一年,這只海豹沒有長大一點——這不對!

看着手裏海豹,他正驚疑不定的時候,忽然感覺到黑鯊車內波動,他暗叫一聲不好,剛要把小海豹藏起來,卻已經來不及了,一身華服的北冥異落在門前,惱怒地道:“才好了幾天,你就到處亂跑!身體不要了?”

不能讓他看到這只小海豹!

北冥缜一把把小海豹藏到身後,北冥異一邊抱怨一邊走了進來,看他藏着什麽,一雙海藍色的眼睛一細,“……你拿了個什麽?”

“沒、沒什麽?”

平常北冥異也就不再管他了,但許是他現在懷孕,北冥異眯起眼睛,“給我看看。”

“一只小海豹而已……”北冥缜無奈,把小海豹捧了出來。

北冥異一皺眉:“洗過了麽?別身上有寄生的蟲子,你給我,我洗好了給你玩。 ”

“我自己洗就好了。”

“……你剛剛才暈倒,珍惜自己一點好麽?”

“洗個海豹而已……”北冥缜把海豹朝懷裏收了收。

北冥異無奈搖頭,向他伸手,“給我。”

不能給他。決不能給他。

腦海裏某個聲音在尖叫,他又感覺到眩暈,北冥缜一手扶住桌角,眼前一陣一陣發黑,只聽到對面傳來北冥異冰冷的聲音,一股冷而銳利的味道蓋過了他身上的熏香,如同一把刀,指在他的眉間,“阿缜,把它給我。”

“……不。”視線裏所有的東西都開始模糊起來,北冥缜腳下發軟,他聽到自己虛弱但是堅定地道,“不。”

“……為什麽呢?一只海豹而已。”

他已經只能隐隐約約看到一點北冥異了,他的幼弟甜潤嗓音從耳畔滑過,本來應該時時給他暖意的聲音,在這一刻只讓他覺得冰冷。

這一年多來,所有的不安、詭異全部湧了上來。

他隐隐約約聽到對面的青年嘆息着道:“阿缜,我待你不好麽?你不幸福麽?還是你不快活?你覺得我哪裏不好,你告訴我,我改。”

他待自己很好,自己也很幸福快活——可這不對。

這不是真實的。

北冥缜在視線完全變黑的那一刻,堅定又虛弱地對他再次吐出了一個字:“不。”

他終于想起了夢境中那個人對他說了什麽。

那人對他說,阿缜,你選什麽,我都尊重你的選擇,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選我。

這一年以來,所有的夢境裏,那個人只對他說這麽一句話。

阿缜,你選什麽都好,只要是你選的,我都接受。

那個人有一頭漆黑到微微泛着紫色光輝的長發,與,一雙靛青色,寶石一般的眸子。

那人身上有暖和的清潤香氣,像夏日涼爽的星星、冬日溫暖的太陽,曬幹了的麥草。

那人把他抱在話裏,溫柔地安撫他,告訴他,阿缜,沒事了,你在我懷裏呢。

那人去給他抓最新鮮的魚。

那人蹭過他額角鱗簇,溫柔地輕咬他的耳鳍。

那人把他放在身邊,用周身妖力溫養他的傷痛。

不是北冥異,都是那個人。

——蒼越孤鳴——

在腦海裏浮現起這四個字的瞬間,他懷裏的小黑海豹發出一聲令人恐懼的長嗥,剎那之間化成一條漆黑巨狼,整個空間在巨狼的咆哮中粉碎而去——

他什麽都想起來了。

他愛北冥異,但是北冥異不愛他。

北冥異待他從來只有殘酷、癫狂、傷害與掠奪。

北冥異只在嘴上說喜歡他,可他做了什麽?要獻祭他的孩子來殺害父兄、對他千裏追殺——

喜歡他的、愛他的、對他全心全意溫柔以待的、會為了他失去孩子而難過的,一直是蒼越孤鳴,不是北冥異。

他所經歷的這無比幸福的一年,不過是一個他為自己編織的圓滿夢境罷了。

他的夢境裏,他愛的人愛他,父兄俱在,海境海晏河清,可這是假的。

真實的世界是,他的愛慕被踐踏、長兄死于魔世之禍、父親與二哥垂死、親友諸人被投入天牢,他原形被毀、身中穢毒重傷瀕死、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而他也沒有夢裏哪怕一半勇敢。

當他十七歲那年察覺到對幼弟的逆倫愛意,他選擇了遠遠逃開。

躲進軍營不見那個孩子、不再回京、二皇兄的聚會從不參與——他竭盡全力,藏起他對北冥異的愛慕,用冷淡傷害着他。

他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孩子凝視着他的海藍色眼睛逐漸暗淡,最終調轉方向,不再看他,與他相背而去,漸行漸遠……

現實血跡斑斑痛苦不堪,但是,那是現實、是他要回去的地方,他還有他的義務要盡,還有……他答應了蒼狼,他要回去。

他要回去。

他這個九脈峰內,經年的長夢,終于醒了。

北冥缜看到漆黑、美麗的巨狼站在他身前,溫柔地彎下頸項,與他額頭相抵,靛青色的眸子凝視着它。

他捧住碩大狼頭,輕輕在它額頭上一吻。

他想,蒼狼,我可以給你答案了,我喜歡你,蒼狼。

虛假的世界剎那崩碎,巨狼嘯天,它将北冥缜包入懷中,無數空間碎片直插入巨狼身上!

北冥缜失去了意識,他被漆黑的狼小心守護在最柔軟的腹下,毫發無傷。

他在這場夢中睡去,在九脈峰中徐徐醒轉。

而就在雪白的鲛人于九脈峰中睜開雙眼的一剎那,在人界與海境的邊界,雪白長鯨拖曳的車中,端坐在禦座之上,手握王戟的少年海境之主,也緩緩睜開了一雙海水一般的藍眼。

“……找到了。”

北冥異柔聲道,看着回到他掌中,已被驅散的一團無定穢毒。

他想,阿缜,我去接你回來。

他眯起海藍色的眸子,溫柔地一合掌,捏碎掌中穢毒——

而與此同時,苗疆殿堂之上,正在聽取上奏的苗王忽然頓了一頓,面上五官毫無預兆地滲出血來。

四周一片驚呼聲中,他飛快以袖障面,示意群臣自己無礙,面前禦簾降下,叉猡一步上前,顧不得禮儀僭越,“王上!”

他輕輕擺了擺手,旁邊早有人奉上巾帕,蒼越孤鳴慢慢抹淨面上的血,眨一眨眼,眼睛沙沙的有些疼,眼淚把裏頭的殘血沖出來,像是淌下了血淚。

“朕不妨事。”他溫和地拍了拍自己死衛的手,對她安撫地笑了一下,又拿了帕子把眼淚抹了,他閉了一會兒眼睛,再度睜開的時候,示意侍從把禦簾升上去。

他就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繼續上朝聽政。

只有他自己知道,剛才一瞬間,他寄在北冥缜靈臺之內的那一縷神識,崩碎了。

不過還好,剛才傳來的感覺,北冥缜沒事。

那就好,這一次,他總算保護了自己重要的人。

北冥缜醒來第一個感覺是熱,他眼前漆黑,緩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自己被一大堆裘皮裹得密不透風。

他勉力動了動,裘皮外頭有人拉開一線,他呼出滾燙一口,終于透過氣來。

外頭沒有光,鲛人視力本來就不好,他更加什麽都看不到,但北冥缜無所謂,鲛人本來就不是依靠視力,他輕輕震動聲帶,呼出一聲,波動震蕩四周再反彈回來,周圍一切如歷歷在目。

千雪在他身側,正低頭看他,伸手在他額上摸了摸,“還好?”

他剛想在靈識裏回話,只覺得靈臺針紮一樣疼,一點兒聲音都送不過去,他只能點點頭。

千雪也點點頭,在他周身熟稔地捏了一遍,“再過一個對時你才能動,我跟你說一下現在的情況。”

他這才知道,他已然昏了整整一個月了。

按千雪的話說,他進洞就倒了,千雪倒是飛快從九脈峰的試煉裏掙紮出來,撈了他就跑,但是他還陷在試煉裏,不能出去,就選了塊安全的地方陪他躺平。

意識沉浸在環境中的北冥缜越來越虛弱,全靠千雪丹藥吊命,今早起來氣息就幾乎沒了越來越弱,在最後氣若游絲的一剎,終于醒轉,快被吓死的千雪才松了口氣。

千雪揉着他的關節,跟他說現下他身上的穢毒已經解了,只不過妖力空虛,出去之後精心調養,苗疆丹藥供上,大概五個月之內,他的妖力就能恢複五成。現在呢,再緩一會兒,他吃口東西,就準備出去。

北冥缜自是毫無異議,他閉目養神,卻心神紛亂,一會兒想到蒼狼,一會兒想到海境。一會兒又想到自己經歷的幻境試煉。

如果他沒有及時從幻境中醒來,現在的他,應該已經死了。

心甘情願地死在一捧美夢之中。

最後,他想到了北冥異,然後他發現,自己沒有以前那麽傷心了。

難過還是有,卻再不是之前刻骨銘心,稍微想一下都如烈火焚心一般的痛苦。

大抵是因為,有蒼狼吧。

他想起蒼狼神識所化那只可愛至極的小黑狼,即便是在他的長夢中,也化身一只漆黑的小海豹,默默守護着他,最終将他從幻境中拉了出來。

他心內一暖,低低在靈臺裏喚了一聲蒼狼,卻沒有任何回應,他一愣,忽然意識到,他的靈臺裏是空的。

——什麽都沒有、小狼不見了。

他猛的翻身起來,驚慌失措地抓住千雪,千雪正端着肉粥歸來,被他這一下好懸抓翻,垂頭一看,挂在他胳膊上咳的北冥缜仰頭看他,滿面慌亂。

這、這又怎麽了?九脈峰內妖力無法寄體,現在兩人神識無法溝通,千雪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想了想,強硬地提着北冥缜的頸子按貓一樣按住他,“不管發生了什麽,出去再說,現在,先把粥喝了。”說罷把碗塞到他手裏。

北冥缜接過碗也不管燙不燙,仰頭一口喝完,把碗一放,一雙銀灰色的眸子定定地看向千雪,裏頭只有六個字:現在,出去,立刻。

千雪一拍膝蓋,走着!

兩人接下來日夜不休,花了三天終于從九脈峰裏出來,千雪喚來雲車,便朝苗疆而去。

而就當苗王的雲車馳向天空的一剎那,俏如來在鱗王的雪鯨車內,正慢慢喝完最後一盞茶。

☆、22

三日前,北冥缜醒來,穢毒清除的時候,鱗王的雪鯨車便離開了海境的結界,

今日就在他即将進入中原人界的時候,看到人界的領袖一身素白僧衣,立在雲頭,對雪鯨車微一颔首,笑道:“陛下近來安好?”

于是前進的鱗族大軍停下,人族領袖登堂入室。

北冥異親自給俏如來斟了一杯百裏聞香,俏如來捧在手裏兀自出了會兒神,慢慢啜了一口,嘆道:“好茶。”語罷,他擡眼看向北冥異,對方回他一個溫和微笑。

“敢問陛下,何事勞動大駕,來我中原。”

“那敢問盟主,攔住朕車駕,又為何事?”

“……”俏如來看海境之主為自己斟了第二杯茶,他緩緩地道:“我一直有個疑問,想要請教陛下。”

“盟主請說。”

“我直到離開海境,也沒有想明白,為何陛下沒有告訴鋒王,您與他實非兄弟呢?”

北冥異從容地給自己也倒了杯茶,一雙海藍色的美麗眸子似笑非笑地看他,“讓朕猜猜,是誰告訴你的,嗯……欲星移,對麽?”

兩個人都像沒聽到對方說話,卻又奇妙地接上思路,俏如來一笑,“我一直沒有想明白這點,陛下是在內亂中依靠實力奪權,就算宣布自己的真實身世,并非鱗王北冥封宇之子,而是先代皇子北冥無痕之子,也影響不了陛下所握權柄,但陛下卻選擇隐瞞了這件事,我實在覺得蹊跷,回來之後仔細想了幾日……”

北冥異沒有說話,只笑吟吟看他。

“關鍵點,在鋒王殿下身上。”他凝視着對面青年那雙海藍色的眸子,“我本來以為,鋒王殿下一定會死的。”

他當時是真的這麽想,依照北冥異的狠毒,他為了鞏固王位,一定會殺了北冥缜,但是哪知,他卻強娶了自己的三哥,迎為鱗後。

“我直說吧,陛下所謂迎娶鋒王殿下,好誕育純血鲲帝之說,實在是沒有道理。”

這是一句乍聽合理,細思全是窟窿的話。

北冥異自己就是純血鲲帝,他的下一代即便是混血,依舊是鲲帝,鲲帝生育本來就不困難,他只要廣納後宮,學北冥封宇一般生七八個孩子,鲲帝血脈之事便迎刃而解。他根本不必留下北冥缜這麽大一個隐患,還頂着逆倫的名頭,扛住滿朝壓力,将他強封為鱗後,這說不通。

至于拿北冥缜誘敵,好将北冥封宇派一網打盡,那就更犯不着了,只要放出風聲北冥缜活着就好。

“但是這還是說不通。”俏如來看着他,聲音溫和平靜,“如果陛下真心想要迎娶鋒王殿下,那只需公布自己的身世,陛下與鋒王乃是堂兄弟的關系,這等關系在海境締結婚姻可說理所應當,就可平息滿朝怨聲。但陛下沒有這麽做,于是我有了一個猜測,還望陛下斧正。”

北冥異安靜聽他說話,但笑不語。

“——陛下對鋒王真心愛慕,想要王位與鋒王兼得。”

北冥異神色絲毫不變,甚至于頗有餘裕地飲盡了面前的茶,為自己又斟了一杯。

“而同時,陛下情知,鋒王……恨着陛下。”

北冥異極其平靜地聽了這句,看着俏如來,對方對他一笑,“陛下自認與鋒王所有的聯系,就是這虛構的兄弟關系。若陛下身世揭露,就将徹底失去鋒王。”

是啊,若是他的阿缜知道他與他并不是兄弟,那北冥缜和他最後的一點聯系都會消失,他們就只是殺父殺兄的仇人了——王位他要,北冥缜他也要,他只有這個辦法。

——因為他的阿缜恨他。

可他愛着阿缜。

北冥異已經忘記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北冥缜的,只當他懵懵懂懂知道喜歡二字什麽意思的時候,滿心滿眼,就只有北冥缜。

雪白的阿缜、誠實正直的阿缜、疼愛他、保護他、會在冬日抱住他,笨拙地問他冷不冷的阿缜。

當他十一歲那年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喚了十一年的父王其實是自己的伯父兼殺父仇人的時候,他心內想的第一件事都是,即算他來日複仇成功,也要好好把三哥保護起來,不讓他受一絲一毫的傷害。

後來他大一些,知道了純血鲲帝與混血鲲帝的區別,他就一心一意想着要娶北冥缜做妻子,讓他做鱗後,為他雪白的長發上覆上華美的王冠——他戀慕着北冥缜,但北冥缜不喜歡他。

十五歲那年,他去邊關看望北冥缜,與他同床共枕,終于沒有按捺住,輕輕偷吻了他的唇角。

那是他第一個吻,他印上北冥缜嘴唇的時候,只覺得渾身發抖,唇上的觸感柔軟得不可思議,嘗到的滋味甜美如蜜。

他心頭忽然就有了一線甜美的疼,他想,如果是阿缜,是為了阿缜,那他不複仇也可以,只要阿缜也喜歡他,他就告訴阿缜,我們不是兄弟,我們是可以成親在一起的,哪怕他不再是皇子,是個罪人的後代,甚或于被逐出海境,他也不在乎。

只要是跟阿缜一處,他什麽苦都捱得,什麽都不在乎——只要是與阿缜。

北冥缜閉着眼微微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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