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吟一聲,他吓了一跳,滿懷忐忑地悄悄躺回去,一夜未睡,只貪看北冥缜清俊眉目,到天明時分才迷迷糊糊睡着,醒過來的時候,北冥缜躺卧的外側早已冰冷。

那天出面的是北冥缜府內的長史。他的三哥一反常态,沒有留他多住幾日,反而命長史立刻送他回去。

從此之後,他就鮮少再見到北冥缜。

整整二百年,只要他出現的地方,北冥缜就不會去,甚至于到後來,北冥缜連祭祀先祖這種大典都不回王都,以此避免與他相見。

他終于想明白,那一晚的親吻,北冥缜知道。

北冥缜沒有揭穿,而是選擇遠離他——僅僅是因為,他是北冥缜一向寵愛的幼弟罷了。

如果是旁人,只怕當時就做了河山命下一縷亡魂。

而北冥缜竭盡全部兄弟之情,對他的最大容忍就是,不揭穿、不見他。

然後北冥異立刻便意識到一件事,如果他們不再是兄弟,那北冥缜與他之間,便什麽都沒有了。

他在心裏沉沉一笑。

他就是要王位與阿缜兼得,因為得不到王位,就不可能得到阿缜。

內亂伊始,他設計陷害北冥缜入獄,最終卻心軟了一軟,舍不得北冥缜在獄中被北冥華羞辱吃苦,将他放了出來,結果最後險些滿盤皆輸。

而這一次,他不會心軟了。

☆、23

他擡眼看向俏如來,溫柔含笑,聲音甜美,“朕要去九脈峰。”

這次北冥缜逃跑出乎他的算計,他也确實失了北冥缜的行蹤,但是他肯定,只要北冥缜活着,他一定會去九脈峰解除穢毒。所以他特意派人守在九脈峰守株待兔。

Advertisement

然而……他得到北冥缜消息的時候,北冥缜已經進入九脈峰,現在想起來,這個消息延遲,多半就是俏如來做的手腳。

不過好在穢毒回歸,他就知道,北冥缜安然,正要去追的時候,俏如來出現,他只能按捺全部焦慮,與他周旋。

在智者面前慌亂,就是把傷口暴露出來。

俏如來想了想,忽然一笑,“鋒王殿下可還好?”

“朕的王後自然很好。”

俏如來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說起來,前些日子我聽了個傳言,有人救下了一尾雪白的鲛人,那尾鲛人好不可憐,重傷瀕死不說,懷着的孩兒流産,雙手更是傷得日後連筷子都拿不起來。”

北冥異猛的擡頭,海藍色的眼睛在這一瞬間現出了一種近似于黑的顏色,他身上那股又冷又甜的香氣下去,另外一種更冰冷而辛辣的味道升了起來。

他“哦”了一聲,“既然如此,為何不将他交還海境?海境子民,朕自當保護。”

“陛下富有四海,只怕保護不來治下小民,不然這尾鲛人何至于此。”

北冥異沉默了下來,俏如來直視着他的眼睛,“我勸陛下不如現行回轉,整頓吏治,待日後有機會,再迎回那尾鲛人。”

“……你覺得朕會答應?”

“我覺得陛下會答應。”

“我不答應。”

“陛下會的。”俏如來用近似于看賭氣小童一般的眼神看着對面的海境之主,“我願在此立下咒誓:我今日對陛下所言一切,在今日之前不曾告知任何一人,而今日之後,也不會告知任何一人,如此條件,陛下英明,自會同意。”

他确實會同意。

只要俏如來保守他身世與他戀慕北冥缜的秘密,他願意今日暫退一步。

北冥異垂下了暗藍色的眼睛。片刻之間,他思緒飛轉,已經厘清一切。

他知道是伴風宵聯合他的鲛人一族先是放走北冥缜,然後追殺,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北冥缜居然傷得如此重。

他心神瞬間慌亂,但只一剎,他忽然意識到這個信息裏的破綻。

北冥缜逃出王宮的時候妖力盡失,他武藝再高,一尾失去妖力的鲛人是不可能逃過伴風宵的追殺,但是俏如來在這件事上騙他沒有意義,那就說明,一定另外有人保護了北冥缜,助他逃脫。

不會是鳍鱗會,那就是別人,剩下還有誰能做到這個地步……心念一轉,北冥異腦海中已經浮起一個名字:硯寒清。

硯寒清是欲星移的弟子,在內亂前不過一個試膳小官,但是內亂中深藏不露的男人最終顯示了自己的能力,與俏如來一道,聯合北冥缜密,險些讓北冥異戰敗——到最後他也沒有抓到硯寒清。

一念及此,北冥異性格當斷則斷,他指尖一亮,一團深藍咒火浮出,俏如來伸出食指,上面一團雪白咒火。

北冥異眯起眼睛,凝視着對面的人類,“此誓。”

俏如來微微一笑,“命立。”

指尖相觸,咒火剎那相融,一團青白交加的咒火反湧向俏如來,如同一條小蛇,轉入他體內,直入丹田。

俏如來慢慢飲盡了桌上已經放涼,最後一杯茶。

“……我的子民在苗疆對吧?”

“陛下子民族裔遍布九界,不知陛下說的是哪位?也許俏如來認識。”

北冥異毫無笑意地彎了彎唇角,俏如來一笑:“對了,請陛下替我向鋒王殿下問好。”

“他已是我的鱗後,鋒王舊稱不必再提。”

俏如來微笑着看向他,“可天地并未聞誓,恐怕現下,鱗後之名雖然頒下,但後位實際空懸,而鋒王依舊是鋒王吧。”

他的這個挑釁如同意料之中落空了。對面的鱗王象是沒聽到一般,毫不生氣,只是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放在桌上,向俏如來身前一滑,“這個東西煩請交給朕流落在外的海境子民,讓他一切勿憂,自有朕在。”

俏如來看了他一眼,颔首行禮告退。

雪白的鯨車調頭回轉海境,俏如來立在雲端,端詳了片刻手中的錦囊,然後拆開。

錦囊上沒有任何術法和妖氣封閉,內中只有薄薄兩片鲛鱗,大的那片是水精簇一般細長菱形,薄薄的銀藍顏色,一片是小巧的橢圓形狀,漂亮嬌俏的薄粉色。

俏如來默默收好了錦囊,看了一眼苗疆的方向,調轉雲頭,向中原而去——

雪鯨車回到海境結界邊緣的時候,忽然停下,少年鱗王從車內緩步而出,四周随從兵士盡皆拜倒。

“陛下!”

北冥異對山呼陛下毫無所動,只以一種海洋生物特有的優雅越過衆人,來到擁有一頭銀藍色長發的鲛人身旁。

他微微伏下身,一縷深黑到泛着深藍顏色的鬓發輕垂而下,他一笑,柔聲道:“……伴風宵。”

伴風宵渾身一抖,匍匐在地,“陛下。”

“朕現在心情很好,如果你有什麽隐瞞朕的,可以說出來。”

“……臣不知道陛下所言何意。”

“……”北冥異長長呼出一口氣,他拍了拍伴風宵的肩膀,“朕知道你在怕什麽。你與朕的鱗後是死敵,你怕朕的鱗後誕下嫡長子後地位不可動搖,如果新王登基,你一族必然覆滅,對吧。所以你誘騙鱗後出宮,要在宮外殺害已懷有身孕的,朕的鱗後。”

伴風宵驚懼擡頭,他望入鱗王那雙一絲火氣都沒有,含笑的碧藍雙眸。

搭在他肩上的手柔軟、白皙、修長而好看,沒有施加一分妖力,卻讓他渾身顫抖。

北冥異慢慢伏下身,海藍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視着他,然後笑了一下。

北冥異的笑容一向甜美而毫無瑕疵,伴風宵卻只覺得他見到了海底巨大漆黑的漩渦。

他再支撐不住,整個人癱軟在地,嘶聲道:“陛下、陛下、臣知錯了!”

北冥異微笑,微微側頭看他,一雙手撫上他的頸子,慢慢地道:“……這麽害怕做什麽呢?朕說過了,朕現在心情很好。”

在話音落下的剎那,只聽一聲脆響,伴風宵的頭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歪斜地搭在肩頭,氣息全無。

四周寂靜無聲,所有人大氣不敢出。

北冥異一松手,屍體搖晃了兩下,向前撲倒,他毫不在意地踩上伴風宵的長發,旁邊早有侍從奉上玉盤巾帕,他洗了手,擦幹指尖,踩着伴風宵的頭發轉身,腳下沙沙一聲輕響,他看向烈蒼飛,“烈卿。”

“臣在。”

“給你王下禦軍三百人,伴風宵之族,一共一百四三十口,朕要回到京城的時候,看到他們的人頭懸在城牆之上,讓海境的人都知道,試圖謀害皇族,是何等罪愆。”

語罷,他看都沒看腳下跪着渾身僵硬的鲛人,徑自上了雪鯨車,回轉海境。

坐在冰冷堅硬的王座上,他單手支額,唇角含笑,看着空無一人的大殿,心內只想,阿缜,你再等等我。

與海境之主的雪鯨車背道而去的苗疆雲車裏,則是一派慌亂。

上了雲車,千雪一股妖氣渡入北冥缜靈臺,鲛人驚慌的聲音立刻在狼主腦海裏炸響,“蒼狼的靈識不見了!”

千雪一手按住鲛人的後頸,安撫一樣捏了捏,喉嚨裏低沉地咕嚕了幾聲,看着北冥缜稍稍安定,他化出赤色巨狼的原形,三角形的耳朵從鲛人面上蹭過,北冥缜無法自控地抱住巨狼,把面孔埋在它脖頸豐厚的絨毛上,千雪一遍一遍慢慢舔他的頭發,過了片刻,北冥缜松了手,低聲道:“……我失态了。”

巨狼與他額頭相抵,那雙與蒼狼相似的藍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鲛人,千雪輕輕舔了一下他的鼻子,拱了拱他,把他團在懷中,漂亮蓬松的尾巴一下一下,有力地拍打着他的後背。

北冥缜被奇妙地安撫了。他閉了一下眼,簡短地把在幻境中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千雪。

千雪聽完之後慢慢伏下身子,北冥缜也被它帶得坐在軟墊上,抱着千雪巨大的狼頭,靠在千雪身上,整條魚驚魂稍定,尾尖上炸起來的鱗片慢慢平複下去。

“聽起來,應該是蒼狼的神識替你擋下了幻境崩潰時的碎片。”

北冥缜還沒徹底平複的鱗剎那又全炸起來,攬在千雪脖子上的手猛地收緊,這一下就跟狼牙棒勒在脖子上一般,千雪猝不及防嗷了一聲,北冥缜趕緊松開手,道着歉軟軟給赤狼揉脖子。

聽到千雪那一句,他真的心神大亂。

神識之于妖物,是僅次于靈臺魂魄的重要,一旦神識有損,哪怕只是一點,最少都是百年之內修為不得寸進。

而蒼狼的神識,為了保護他,在九脈峰內崩散了一縷。

——他害的。

北冥缜看着千雪那雙與蒼狼神似的藍色眼睛,整個人怔楞了起來,然後他開始發抖,在他一條魚快抖出重影之前,千雪整個狼撲過來,把他壓住,兩只巨大的爪子一下拍在他臉頰上,低咆出聲:“冷靜!”

他這一聲隐含澎湃妖力,北冥缜眨眨眼,慢慢鎮靜下來,他側過頭,雪白混合藍色的長發如同雲縷一般披在軟墊上,然後在他要開口說話前的一瞬間,蒼狼平靜中隐含幾分忍耐的聲音在雲車內響起:“王叔,你能先從阿缜身上下來麽?”

一狼一魚一起扭臉,雲車內不知何時漂浮着一匹漆黑火焰凝成的小狼,神色端莊,頗為隐忍地看着兩人。

那是蒼狼的千裏诏。原本寄在他靈臺內的神識已碎,蒼狼的千裏傳影便送不過來,只能發了一道千裏诏過來,結果就看到自己叔叔和戀慕的人滾做一團。

雖然這對狼來說是正常姿勢,自己也常和王叔這樣滾來滾去,但蒼狼還是沒忍住,小聲哔哔了出來。

北冥缜這才意識到現在這個姿勢确實哪裏不對,一轱辘翻到一邊,千雪不以為意,哼哼笑了兩聲,側面一倒,大大方方露出肚皮。

蒼狼的千裏诏端端正正落在北冥缜掌心,漂亮的小狼伸出猶自濺出星點溫暖火芒的舌頭,特意瞥了一眼千雪,才舔了舔北冥缜的鼻尖。

那火焰一點兒也不燙人,就像是一陣溫暖的風。

千雪狼爪蓋臉,悶笑出聲。

“蒼狼,對不起,我——”

狼爪輕輕蓋在他唇上,小狼又在他唇上舔了舔,制止了他繼續說下去。小狼側過頭,暖呼呼的面頰貼着鲛人耳鳍蹭了過去。

北冥異一身炸起的鱗片慢慢回落,小狼飛高一點,軟軟舔了舔他額角鱗簇,又飛到他腕子上,舔了舔他還兀自炸起的細鱗。

鲛人鱗片鋒利非常,小黑狼剛天上去,就一偏頭,舌尖飛了半片火焰出去。

雖然明知千裏诏不過是靈力凝成,北冥缜還是心疼得緊,趕緊把小東西捧在掌心,摸了好幾下,又小心翼翼地按着它嘴看了看,小狼一點兒不含糊,在他掌心一滾,翻出肚皮讨摸摸。

又黏黏糊糊地和北冥缜膩了好一會兒,小狼轉頭對着千雪低嘯了幾聲。

紅色的巨狼站起來,從嗓子裏發出低沉咆哮,漂亮的藍眼睛眯了起來。

千雪說,果然。

北冥缜茫然地看向兩狼,小黑狼又眷戀地在他耳鳍尖端輕輕咬了一下,便轉身飛出雲車。

千雪施了法,雲車外的景象顯現了出來,苗疆的結界就在前方,就在雲車穿越結界的剎那,只見小狼踏上雲巅,漆黑火芒暴漲,瞬間變幻成一頭巨大無比,黑炎缭繞的巨狼。

黑狼仰天長嘯,狼嘯千裏,一聲之下,随即化作無邊黑炎消弭雲間,然而當這聲長嘯悠悠将停的剎那,一聲狼嘯從遠處接續而去,然後一聲一聲,狼嘯向四面八方傳遞擴散而去——

與此同時,雲車外的雲層下,無數身被甲胄,腰挎墨刀的苗疆武士現了出來,一聲皆無,拱衛雲車,正是由千雪統帥,苗疆王軍墨刀衛。

千雪不知何時化回人形,豐神俊朗的苗疆狼主按着腰間長刀,輕輕一笑,唇上銳利弧度如刀,隐隐帶了一種兇戾的俊美。

北冥缜皺眉看他,千雪望着遠方,笑了一聲,“為魚老四準備的。我不認為他會乖乖待在海境……”說罷他低頭看了一眼北冥缜,“哇,你該不會以為我會一點兒防備都沒有就帶着我侄兒喜歡的人跑去九脈峰吧?我好歹打了幾百年仗哦,幾百年哦~~~”

男人微笑着,面孔對着蔚藍天空,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一彈刀鞘,然後他側轉過頭,看着坐在墊子上的鲛人,“……你弟弟應該慶幸,他聽了俏如來的話,及時調頭回了海境。”

北冥異來過九脈峰。北冥缜略一思忖便想明白了這裏頭的因果,聽千雪話中之意,北冥異應是從海境那邊前往九脈峰,被俏如來勸止。

狼主赤紅色的長睫微微垂下,一雙寶石一般通透清澈的藍眸看向北冥缜,他帶着一種平靜的,自己都未有察覺的驕矜之氣道,縱使海中鲲帝稱王,到了陸上,也要對群狼授首。

☆、24

接下來的幾日,兩人在墨刀衛拱護之下,向苗疆王都而去。

兩人有一次說起幻境中事,聽了他的遭遇,千雪說自己跟他一比,可叫一個大寫的慘字。

北冥缜沒有妖力,破開幻境就能出來,就算沒有蒼狼擋那一下,不過也就是損害一些神識,至于千雪,幻境也就罷了,主要還得真刀真槍殺出來,他出來的時候一條狼命去了九成,就剩一口氣了。

北冥缜聽完欽佩看他,“狼主果然定力卓越,居然能如此快就從幻境中脫身。”

聽到這裏,正在碾藥的千雪手中頓了頓,面上神色慢慢淡下來,他想了想,才道:“哪裏是什麽定力呢,只不過被傷透了心而已。”

所以即便是在幻境中神魂已迷,在看到那個人的瞬間,勝過本能之上的哀恸讓他直接一刀揮去,那人甚至話都沒來得及說出一句,便被他斬落頭顱。

剎那幻境崩毀,那個于他記憶中最圓滿的中秋圓月,碎成萬千再也拼不回去的殘片。

千雪停下來,他難得的顯出怔楞神情,本來英氣勃勃的面容帶了幾分近乎于天真的稚氣,他想,其實他應該感謝幻境的。

那是一個多甜美的噩夢啊,那些再也回不來的人、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時光,他再次見到了那個再也見不到的人一面,然後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千種愛恨、萬般恩怨,盡數引刀斬斷。

他對北冥缜說,這個幻境告訴了他一件事,是的,他還是愛着本應憎恨的那個人,不過,愛也不能阻止他一刀斬落——愛那個人,是他自己的事,殺那個人,是他的責任。

這天下間,哪裏有兩者兼得的好事呢?

“那你呢,阿缜?”千雪沉默片刻之後反問。

北冥缜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他想了很久,才慢慢地道:“……無論如何,北冥異都是我弟弟。”他閉了一下那雙銀灰色的眼睛,有些歉意地看着千雪,“抱歉,可能很蠢,但,就算他罪該萬死,也無論他對我做了什麽,就算在戰場上我殺了他,他也是我的弟弟,我……”

“……傻孩子,這有什麽好抱歉的。”千雪揉了揉他的頭發,順帶讓他把舌頭吐出來,看了看舌苔,“這不是很好麽?這證明你沒有被仇恨沖昏頭腦啊。我說過了嘛,愛不愛一個人,和該不該殺他,本來就是兩回事。”

然後千雪攬着他的後頸,與他額頭相抵,“那麽,原諒自己了麽?”

北冥缜頓了頓,輕輕點了點頭。

“那就好。人也好,妖也好,最怕的就是跟自己較勁兒。”說罷,千雪捏了個決,讓藥碾子自己轉,化回原形,拿尾巴卷住他的腰,把他攏到自己懷裏,“太陽難得這麽好,睡吧,你要多休息。”

“狼主對我這般好,我都不知該如何回報了。”

千雪在他頭頂上方從嗓子裏咕哝出一聲笑意,“有什麽好回報的,對我來說,蒼狼是這個世界留給我唯一的珍寶,他就像是我的孩子,而他喜歡你,你也就是我的孩子。”

北冥缜才從小就是宮廷中最被忽視的孩子。他不像大哥一樣讨魚喜歡,也不似二哥雖然驕蠻但是大方爽朗,更與嘴甜人乖生得俊美可愛的四弟相差甚多,他又木讷耿直,拙口笨舌,母親即非鱗後更非鲲帝貴女,而且因為與祖父北冥宣過于相似,導致與北冥宣不睦的父親北冥封宇從小對他就頗為疏遠,十六歲上将将成年,就被打發到邊關,從此難得一返王都。為此還被二哥北冥華嘲笑為父親讨厭的小孩。

他的記憶中,當其他兄弟撲到父親懷中的時候,他得到的,始終是父親的背影。

他總覺得是不是自己不夠好,才讓父親不滿意?他清楚自己天賦一般、也并沒有十分聰穎,所以他加倍的努力,讓自己變強、變得更強,只希望父親能看看自己,誇獎他一句,就像對待兩個皇兄一樣,把他抱在膝蓋上,摸摸他的頭。

他就這麽仰望着父親的背影慢慢長大,然後他長大了,明白了一件事:父親不喜歡他。與他強還是不強好還是不好沒有關系,他的父親就只是單純的因為他太像祖父而不喜歡他。

從那時起,他就告誡自己,即便不被喜愛,他也是父親的孩子,北冥家的皇子,決不能讓鲲帝一族丢臉。

而生平第一個像父親一樣摸他的頭的人,卻是千雪。

北冥缜心內一陣酸楚,沒說話,只是把面孔拱進巨狼胸口火焰顏色,卻異常柔軟的絨毛裏。

千雪憐惜地蹭了蹭他的頭頂,舔了舔他的眼睛,把頭圈回來,輕輕擱在他長長的魚尾旁邊,午時陽光正好,一狼一魚沉沉睡去。

蒼越孤鳴登入雲車時,看到的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依偎成一團,睡在窗邊軟墊上。

巨狼紅若靜火,鲛人雪白得仿佛一個冬日的夢。

北冥缜枕在千雪頸子上,漆黑寝衣下,已經完全恢複的尾鳍如同一片上好的珠紗薄薄鋪開,內中鳍條在陽光下呈現半透明的顏色,如夢似幻。

蒼狼沉靜地看了片刻,唇角一彎,往案上早冷香爐裏填了一塊香餅,便随手拿了卷書,在睡得四仰八叉的千雪身側坐下。

千雪睡夢中彈了彈爪子,小奶狼一樣小聲嗚嗚了一聲,爪子搭在他腿上,蒼狼握着叔叔爪子揉了揉,忽然發現千雪厚實的肉墊上頭有傷,不禁皺起眉去細細查看,正看着,腿上一重,低頭看去,北冥缜像是感應到他的氣息一般,蹭到他膝上,一頭未束的雲縷一般長發流淌似的鋪展開來。

第一次他在他懷中醒來的時候,神态狂暴兇戾,仿佛要咬斷他的喉嚨。然而現在這尾純白鲛人會循着他的氣息拱入他的懷中。

他又瘦了些,但是眉宇間那股近于怨苦的薄命凄涼卻全去了。一張清俊英氣面孔,現在看來帶了幾分天真稚氣,好看得緊。

蒼狼看了北冥缜片刻,卸了肩上王袍,蓋在他身上,放低膝蓋,讓他睡得更舒服些。

北冥缜把自己往他懷裏塞了塞,翻了個身,面對向他,蒼狼小心翼翼拈去他唇角一縷藍色的長發,又看了看他,輕輕俯身,在他雪白的長睫上虛虛一吻。

大妖溫潤的靈力在靜谧的空間內緩緩流轉,宛若春陽行空,窗上一盆風鈴草被靈力所潤,內中草精從冬眠中醒來,碧綠青草舒展身體,一朵雪白鈴花徐徐綻開,內中風鈴正要震動,蒼狼豎起食指抵住自己嘴唇,對它歉意一笑,草精立刻領悟,慢慢閉上鈴花,怕吵醒睡着的千雪和北冥缜。

蒼狼輕輕摸了摸它,彈入一團精純靈力到風鈴草根部以作補償,草精感激地伸出細長草葉,在他指尖蹭了蹭。

嫩草微微帶絨的嬌嫩觸感讓蒼狼輕輕一笑,他垂下靛青色的眸子,看着膝上安睡的北冥缜和千雪,心內淌過甜美的靜流。

他經過了那麽多,失去了幾乎生命裏所有珍貴而美好的東西,傷痕累累咬着牙掙命活到現在,命運終于予他一點最後的溫柔寧靜。

☆、25

蒼越孤鳴x北冥缜

北冥缜是在蒼越孤鳴膝上醒來的,他悠悠醒轉,甫一睜眼,便看到蒼狼含笑支頤看他,窗上一盆風鈴草見他醒了,歡快地開花,捧出花心一個指頭大的風鈴,铮铮輕響。

他身後千雪早不見蹤跡,北冥缜連忙起身,午睡乏力,手腕沒撐住,反而撲進蒼狼懷裏,蒼狼輕笑一聲,扶着他肩頭,北冥缜撐着他腿跪起身子,一擡眼,便望入蒼狼那雙靛青色的眸子。

幻境中,就是這雙眸子凝視着他,給了他最後自長夢中醒來的勇氣。

這幾日裏,他也設想過再見蒼狼會如何,但現下真看到他了,心內忽然湧起的缱绻柔情遠超出他的想象。

想擁抱他、想碰觸他、想——

盯着他看了一會兒,鲛人面上忽然泛起一層薄紅,他微微側過臉不敢去看蒼狼,輕聲問道:“你……還好吧,你的神識為了我崩碎了,我——”

他一下哽住說不出話,蒼狼只一笑,“你沒事才是最重要的。我們兩人若是情勢調轉,你也會這麽想的。”

是的,他也會這麽想,只要蒼狼能平安,一縷神識又算得什麽。

這麽一想,他心內稍安,但是生性木讷,也不知道該再找什麽話題,他坐立不安了片刻,似乎在猶豫,他忽然想起什麽,俯身從旁邊櫃子裏摸出蒼狼借給他的唐刀,“這個還給你。”

蒼狼點點頭,收好唐刀,然後他看到鲛人面上一層飛紅更勝。他不明所以地看過去,便看到北冥缜鼓起所有勇氣一般,一雙手攬上他頸子,在他唇上輕輕一碰。

鲛人的聲音幾不可聞,他輕聲道,“蒼狼,我、我終于明白,我……喜歡你。”

他伏在蒼狼肩頭,把一張紅透的面孔埋在他漆黑近紫的涼潤發中,幾乎是啞着嗓子說,我北冥缜,願意做蒼越孤鳴的妻子。

他說完這句,只覺得羞不可抑,但性子裏那股執拗偏又不合時宜地起來,北冥缜強撐着要擡頭去看蒼狼,剛勉強擡起頭,尖削下颌被人伸指拈住,苗王那張俊美面孔與他的吻一起覆蓋而下。

在嘴唇被碰觸的剎那,北冥缜忽然渾身僵硬——他的身體記得,被這樣碰觸過之後,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屈辱又痛苦的記憶在腦海中如同肮髒的污水破閘而出!

不,這不是北冥異,這是蒼狼,是他喜歡,也喜歡他的人——他拼命這麽告訴自己,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整個人僵硬得一動不能動,渾身發冷,身上的鱗慢慢炸起,尾鳍和手輕輕顫抖。

蒼狼嗅到他身上那股本來帶着甜意的海鹽味道酸澀起來,他沒動,既沒有加深這個吻,也沒有停止這個吻,他只是保持着嘴唇貼合的姿态,蔚藍色的眼睛看着鲛人那雙帶着不自覺驚恐的銀灰色眸子。

決定權在北冥缜,他有推開蒼狼或者繼續吻下去的權力。這個權力在他,而不在蒼越孤鳴。

沒有那股冰冷而甜膩的異香,唇上的觸感也略微幹燥與粗粝,并不是鱗族唇齒間特有的如水滑膩。

而且,他沒有強迫他。

那不是北冥異,那是蒼越孤鳴。

北冥缜終于積攢起全身的力量,一把推開了蒼狼。

蒼狼沒有任何不悅的表現,他沉靜看他,看着鲛人因為恐懼而瑟縮身體,單手撐地,大口喘息。

在他嗅到北冥缜身上的味道帶上苦味的時候,北冥缜猛的擡頭,那張清俊面孔忽然帶了一種肉食猛獸一般的兇悍,他顫抖着撲過來,壓在他身上,兇狠又無措地壓下自己的嘴唇——

這是一個一點兒也不甜美,又難過又暴戾的吻。

他的戀人顫抖着狂暴又笨拙地吻他,鋒銳的牙齒從他唇上掠過,帶起一串血沫。

蒼狼被他撲倒在地,一動不動,他沉靜而從容地看着北冥缜,看着鲛人淨白肩頭從玄色寝衣中脫出,因為過于用力和纖瘦而掙起了一點硬挺的鎖骨痕跡。

蒼狼就只是這麽看着他,任憑嘴唇被他啃咬出血,撞得牙齒生疼,他也一動不動。

北冥缜兇猛的氣勢在他意識到蒼狼被他咬出血之後,一下就消散得無影無蹤,他整個人一下就撐不住,摔在蒼狼身上,滿是鮮血的嘴唇抵在蒼狼唇角,留下一個腥甜的印子。

他虛虛阖着眼,大口喘息,蒼狼垂眸看了他片刻,輕輕撫上他的面孔。

蒼狼的手上有厚重刀繭,帶着粗繭的指頭抹過他嘴唇,揉捏他耳鳍的根部,順過薄紗一般的鳍膜,便向下,掠過雪白長發,撫上後頸,沿着他近于嶙峋的脊椎骨一寸一寸按壓下去。

他的力道很重,北冥缜喘息着軟下身體,伏在他身上,蒼狼感覺到手掌撫過的身體慢慢軟化不再僵硬,他重又溫柔地把嘴唇觸上北冥缜的唇。

他們兩人的唇都傷痕累累,血跡宛然。

蒼狼與最開始一樣,将所有權力交給他懷中的鲛人。

他能感覺到從唇上傳來,北冥缜每一個呼吸間的細弱輕顫。

他身上的味道還是苦的,然而苦裏慢慢有了一點兒初生嫩芽的味道,極其微弱,然而清新柔軟。

他早就知道,他的阿缜害羞又純情,被傷害過的傷口還沒有痊愈,如果要吻他,就要加倍的溫柔與小心。

他可以等他,多久都行。這次不行就下一次,他有那麽長的時間,足夠等待與糾纏。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北冥缜清晰地喘了一聲,近似于哽咽,然後那貼在他唇上,泛着血氣的薄唇,微微張開了一條膽怯的縫隙。

鲛人的雙手攬住了他的頸項。

蒼狼給了他一個溫柔而綿密的吻。

先是蝴蝶掠過一般數個的輕碰,嘴唇輕輕厮磨,他略一張唇,下唇就被尖銳的犬牙咬住,微微麻疼之後随即被軟膩舌尖舔過,輕輕含吮,他笨拙地微微去舔,舌尖一疼,被咬住拖進狼王的唇齒之內,然後哄着他羞怯地在唇齒間糾纏。

最開始的一瞬間,北冥缜還有“這與北冥異的吻不一樣”的念頭,這股念頭随即就消散了,他的頭暈暈乎乎的,只本能地攬緊他,被蒼狼緊緊扣着腰,一點一點加深這個吻。

身體和意識似乎都在這個吻裏開始模糊了,只想要更多更甜,更深的吻……

結果當蒼狼雙唇離開的時候,他發出了不滿的咕哝聲,還要追過去索吻,被蒼狼一把擋住,他這才回過神來,發現蒼狼面孔漲紅,正側着臉擋住嘴唇小聲咳嗽。

并不會接吻中鼻子換氣這麽高難度技術的苗王一邊咳嗽,一邊神色複雜地看着着頸旁呼吸腮孔不自覺張開,親多久都沒問題的鲛人,“等下,我喘不過氣了……”

北冥缜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直到蒼狼喘勻了氣,伸手撫上他頸上細長得像個裝飾物一般的腮孔,才回過神來。

鲛人腮孔平常并不顯現,敏感異常,他立刻關閉腮孔,結果蒼狼就撫上他細白頸子,手指搔了搔,輕輕一勾,北冥缜便又重新躺回他胸口。

蒼狼單手掠過自己額前碎發,忽然噗嗤一聲笑出來,北冥缜不解看他,他笑說之前兩人也不是沒有唇齒相接過,怎麽這次就不一樣,搞得如此慌張。

北冥缜想了想,慢慢地道,“因為這次,你和我互相傾慕,那便自然不一樣了。”

蒼狼凝視着他,唇邊笑弧柔軟,他順着北冥缜雪白長發,輕輕點了點頭,“嗯,你說得對。”

他這個笑容若有若無,襯着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