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借宿

路琢走路也不老實,自己不嫌別扭的左右手都在別人的口袋裏,撒的一手好嬌。

不過這一路他都在檢點自己,總覺得近來好像稍微有那麽點兒瘋過頭了,有些忘形,雖然還知道自己姓什麽叫什麽,但他就是覺得哪裏微微不對勁。

尤其是有楊子湄在場的時候,他總覺得有種被看穿的恐慌。

可是他和張白他們比起來,分明就是一個外人。

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一個眼風掃過來,他就覺得被直直的望到了心裏。

那眼神叫他覺得他那些率性而為、瞎咋呼的表面動作十分多餘,自己似乎在他眼底下什麽都不用做,就可以清楚明白的把那些荒誕不經卻分明有據可循的想法傳達給他。

就像上次說到自然進化與醫院、微觀與宏觀一樣。

而那些想法,在張白、劉一鳴、于炎那裏,最多只能得到尊重,得不到理解,更談不上共鳴。

路琢在熟人面前真的如同智障兒童歡樂多一樣,這樣的人有時候的思想深度恰恰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他最真實最瘋狂的想法被妥帖的壓在心裏,因為無人理解無人能接受,便藏着掖着,直到自己的想法随時間改變,或者逐漸被時間遺忘忽略,那種無可奈何的無力感時刻徘徊左右,那些分明閃光的想法還未見天日便被主人抹殺。

于他自己,也是蒼涼的。

每個人呈現在別人眼裏都不是自己以為的那樣子,或者說都與自己看到的自己是不一樣的。

能夠彼此了解的人少之又少,雖然這并不代表彼此不了解就無法成為至交。但每天每天,碰到的、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都同自己沒有任何心有靈犀那的地方,那也還是孤獨的。

人的朋友大抵分為四類,一類是雪中送炭,一類是錦上添花,一類是惺惺相惜,一類是志同道合。又怎麽能要求所有人都接受自己的想法呢?不可能的。

路琢承認自己平日裏是帶着些表演成分的,他自己從三魂七魄裏劈出了一半,飄在半空裏,冷靜的觀察着現實中的那個自己的一舉一動,他十分清楚衆人眼裏的自己是個什麽德行。

但那些表演成分絕不是僞裝,他的所謂表演,只是将單調無味的日常,變得更像一出被迫不能事先彩排的戲,演員必須要着力渲染才會令自己不虛此行。

至少每一天都要有滋有味,即便沒有那麽多波瀾壯闊的經歷,每天的柴米油鹽醬醋茶裏,仔細注意,都有耐人尋味的故事。一幅畫、一支筆、一棵老樹裏,都有悠悠然有源可溯的往昔。

每一個現在都會成為過去,而每一個過去都曾是不可預知的将來。

逝去的,光陰和故事和人,都美麗端方。

任何人和任何事,從它誕生的第一秒就開始進入死亡倒計時,那些正在死亡或已經死亡的人和事,像一根安裝了永動機的戒鞭追在身後,要路琢時刻不忘拔足向前。

他也曾抱怨,也曾懷疑,甚至心懷怨憤,可他始終有一根标杆,那标杆的影子端端正正的立在他的前方,提醒他,這世上總是存在某些抽象的無法用言語闡述的東西值得他為之堅持。

旁的人會誤會他的狂妄與瘋癫,随他們去,他自己知道就好。

天南地北的亂想了一通,路琢便越覺得詭異,他皺着眉,細細的捕捉那份微不可查的違和感在哪裏,猛地一擡頭便撞上楊子湄的下巴,聽得那人哎喲了一聲......

......突然明白過來:他有些不希望楊子湄在那個“旁的人”的範疇裏。

某些時刻,我們産生某種想法,總希望一些在自己看來明白事理的人能夠支持自己、懂得自己,仿佛那樣,就得到了某種肯定一樣,就好像找到了大部隊。任是再內心強大的人,若是在這世界聽不到哪怕一絲鼓勵,也是會猶豫的。

原來路琢是這樣想的,原來自己是這樣想的,他不知不覺就把這個楊子湄認做是,能夠用心來接觸世界的人。

這個想法先入為主,導致路琢下意識的希望楊子湄不會誤會他的略微浮誇的“表演”。

楊子湄總是眉眼溫順,嘴角總是帶着三分叫人舒服的笑意。

路琢想,太具欺騙性了,這人天生就長得叫人不自覺要安心。

可是相總是由心生的。

所以,他認為的正确嗎?

楊子湄自己心裏也不平靜,總有些淡淡的失落,只是掩飾的滴水不漏。

十二歲那年,父親下獄,一個年幼的孩子仿佛被剝奪了可以繼續天真的資本,一夜之間,原本引以為傲的親情財富突然不翼而飛,來自四面八方的同情的眼光壓得他踹不過氣來。

殊不知世上千千萬萬的情感裏,只有“同情”一種最叫人無力。這種好心好意在楊子湄的眼裏就好像一種憐憫,如此令人厭惡。

他回顧往昔,光陰流轉間,他已經被捶打的這樣銅皮鐵骨。沒有成為一個憤世嫉俗的街頭混混,沒有成為一個自怨自艾的廢物,更沒有走上任何離經叛道的路,到如今,成為眼下這樣逢人三分笑的善于處處唱大戲的人。

自此,開始了他孑孓獨立的時光,他幾乎再也沒有集體概念,一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卻越發爐火純青。

遠離人群反倒看的更清楚了,看得到虛與委蛇,看得到陽奉陰違,看得到口是心非,漸漸的開始不相信,哪裏來的真實。

人們往往總是相信,他們本來就相信的。

而今天......他才發現,自己是不是早已經閉上了眼睛?他是不是對世界帶有了太多的消極看法?

路總有走完的時候。

醫學狗們最大的悲哀在于,寝室好容易湊個時間空檔聚個餐,起點是自習室,終點不是KTV,他媽的還是自習室。

于是大家勾肩搭背一步三晃又返回去複習了。

路琢一回到實驗室就往廁所鑽。他腸胃天生不好,一亂吃東西就準定拉肚子,并且基本沒有兩天停不下來。

楊子湄只吃了幾枚葡萄,剛開始還幸災樂禍,開玩笑要畫一幅路琢抱着肚子往廁所狂奔的圓珠筆彩繪。

路琢沒工夫跟他算賬。

他這幾天經常刷夜,本來免疫力就有些低下,一亂吃東西什麽細菌都趁虛而入,胃裏痛的比以前亂吃東西時都要來的厲害,抱着肚子直不起腰來,臉色煞白,需要狠狠咬着下唇來轉移痛感,攥着熱水瓶不撒手。好容易從包裏翻出上次吃剩的藥咽下去,也是半天沒見緩解。

楊子湄就笑不出來了。

楊子湄心思轉的快,他想路琢他這是知道自己胃不好的,他還作死的陪着大家一起胡吃海塞,不過是不想掃了大家的興。

難怪平時吃的那麽清淡,不沾辣不沾油的。

此時看到他疼的那樣子,自己在一旁束手無策,心裏十分過意不去。

路琢深呼吸了幾口氣,倒反過來安慰他:“沒事沒事,死不了,頂多半個小時就好了。”

楊子湄平時客氣話說慣了,知道如果在打官腔,接下來就該“裝模作樣的埋怨他怎麽這麽粗心然後出門找藥店”,但那些平日客套慣了的話在喉嚨滾了三遍,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他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然後他莫名其妙的埋怨起張白來。

張白那麽玲珑的心眼怎麽能留意不到路琢這個情況?!

選什麽不好要來吃烤肉自助?!

他哪知到路琢從沒跟舍友提過這些,路琢從來只講好的、積極的,開玩笑也只開自己的玩笑,從不拿別人的笑話做談資。

路琢肚子痛終于不像剛才那麽尖銳,然後他半是松了口氣半是強裝無所謂的直起身來,說:“那個,同你打個商量好不好?我們考試進入七天倒計時,一天考一門,連着考七天。”

他皺了皺眉,有些猶豫,“你知道,我們學校沒範圍,我們寝室和教室離得又遠,你租的屋子離我們教室很近,在你那裏借宿幾天方便嗎?”

楊子湄心想,你都這樣了,能不答應麽?

他就要答應,但心念電轉間又有了一番計較。

他眼光毒猜人心思也猜的準——路琢這種打落牙齒和血吞的硬氣,遇到麻煩多半時候不會開口求助,要不就是自己解決要不就索性放棄,他要是直接答應,路琢指不定如何不好意思——

于是他半開玩笑半是故作嚴肅道:“行啊,怎麽不行?按賓館标間收費就行。”

路琢如釋重負的笑起來:“小氣的,将來找我看病都不稀得給你打八折了。”

楊子湄也笑,知道自己猜對了。

路琢這人吶,似乎特別不願意成為別人的麻煩,他總希望和大家分享快樂的事。其實,借個地方住,多大點兒事。

他說不上心裏什麽滋味,只是覺得這年頭,路琢這號人也算是珍稀品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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