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憶初識
棗玠放下茶色脂粉,對着銅鏡又反複瞧了幾遍,确定臉上不會露餡後,才起身走出屋門。
冬日清晨天亮得晚,此時還是灰蒙蒙一片。中庭寂靜,可以聽到對屋那人淺淺的鼾聲。
棗玠放輕腳步,走到庭前店鋪內,伸了個懶腰,又凍得打了個哆嗦,縮着腦袋在店裏坐下。他搓了搓手,點一盞油燈,又拾起小刀細細刻起那祥雲花钿來。
他在這濯陽縣開着一家香粉鋪,已經兩年有餘。過去縣裏并無店鋪賣香粉,姑娘們的胭脂水粉都靠那行腳貨郎,品質如何不好說,但總不及棗玠鋪裏的花樣多。
他一雙巧手,所做花钿紋路細致,色彩或清麗或明豔,上至老婦下至丫頭都十分喜愛。
這春日臨近,再過幾日便是除夕。等到上元花朝佳節,這些面上的飾物總會賣得脫銷。他便想着趁現在還閑着,多畫幾個,到時就能多賣幾個。
對屋裏一聲長長的呵欠,緊接着是哼哼唧唧的呓語。
棗玠知屋裏那人醒了,怕是嫌冷不願起來。心裏只覺得他可愛得緊,面上不禁嘴角揚起。
又是一陣混亂之聲,才聽得那人拖着沉重的步子,打開屋門走出來。
棗玠熄了燈,在鋪子內透過窗縫看着。
只見他出了屋,四處張望了一圈,又将那門輕輕關上,蹑手蹑腳地走到自己屋前,腦袋湊着窗戶紙往裏邊望。
那孩子又在偷看自己。
棗玠心中說不出是甜是苦。
屋裏自然是漆黑一片,那人應該是以為自己在睡覺,又輕手輕腳走到廚房。
棗玠直至看不到他的身影,才回到桌前點上燈,繼續畫那花钿。
——————————————
Advertisement
張渙從廚房裏出來,見店鋪裏亮着燈,知是師父醒了,便喚道:“師父,早點好了。”
見那屋中人影閃了兩下,他的心也跟着跳了兩下。燈滅了,他看着棗玠走出來,視線對上,又心虛地錯了開去。
他走在棗玠身後,看着面前那人梳得一絲不茍的發髻,強忍住将那纖瘦身子擁入懷中的沖動。
甚至克制住了貼上去輕輕觸碰的想法。
這是他在香粉鋪幫工的第五個年頭,喜歡上師父的第二年。
————————————————
兩人坐在屋裏吃面,一時間只有細細的咀嚼聲。
棗玠知道那孩子又在偷偷看他了,卻不好戳穿,便裝作不知,低頭吃面。
吃完了面,張渙主動将兩人碗筷收拾了。
棗玠也知道,他每次會将自己用過的筷子含進嘴裏。
那小子背着他做的蠢事,他都知道。包括幫自己洗衣服時會将那髒衣服摸上好幾遍,睡覺前悶在被子裏念自己的名字自渎。
那傻小子喜歡他,卻不敢說。
他都知道。
他不知道的是,那張渙為何會看上自己。他問不出口,怕擊碎現在這美好的假象。
也怕擊碎那孩子的想象。
他棗玠,哪裏還配擁有這般純淨的愛呢?
關于張渙的過去,棗玠雖不完全了解,但也知道一些。
他爹張普是洛陽商賈,娶了十幾房小妾,棗玠倒不知道張渙是哪房生的。五年前張普因為販賣私鹽被抄了家,妻兒被充作奴隸發賣。張渙便被一濯陽周姓商人買下,帶到此地。
現在那商人已經搬走。
若不是棗玠見過張渙十三四歲的模樣,他可能也不信那商人搬走的謠言。
張渙那時水靈靈一個孩子,富戶家裏養出來的皮膚細嫩,身子柔軟,看誰都怯怯的。
棗玠看那周姓商人盯着他的眼神,便知道這孩子是入了狼窩。
雖然心生同情,但他管不着,也沒法去管。
誰知不久後,聽縣衙裏相識的捕頭李俊談起,卻說那周姓商人被自個兒養的奴兒咬掉了下面,再舉不能了。
那奴兒被打死,扔在城外亂葬崗。可憐那孩子沒爹沒娘,連個替他讨說法的親人也沒有。
想到那孩子幾日前還如此鮮活,如今竟是為了尊嚴連命也丢了。棗玠心中一酸,覺得惋惜,又有一絲羨慕。
自己十三四歲的年紀,就沒有這般勇氣,而選擇了肮髒的那一條路,如今卻茍活于世。
想要好好安葬那素昧平生的孩子,棗玠便來到亂葬崗,卻看到一個滿身血污的人,伏在小溪邊喝水。他聽得有人靠近,立刻回過頭來,布滿血絲的兩只眼睛緊緊盯着他,像只受傷的狼崽,兇狠不足,更多的是膽怯。
棗玠自然是将這只狼崽抱回家養了。
一開始張渙十分抗拒棗玠的接觸。棗玠也不惱,因為他知道,剛經歷過那事兒的人,是什麽心情。
他知道的。
看着張渙那模樣,他只覺得心疼,仿佛八年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兒又重演了一遍。
他對顫顫發抖的張渙說道:
“在你完全恢複之前,我不會動你。”
當然,即使張渙治好了傷,他也不會怎樣他。這麽說,不過是為了讓他當下安下心來養傷罷了。
那孩子卻當了真。拆掉綁帶之後,他仍躺在床上靜養。棗玠像往常那般到他房裏喂他喝粥,不料被一拳打中腹部,一瞬間天旋地轉,被張渙死死壓在身下,動彈不得。
棗玠沒想到張渙力氣大得驚人,他掙紮了了幾下,身上那人紋絲不動,甚至拿起來枕頭,要往自己腦袋上砸。棗玠心中一驚,知道那木枕要砸下來,自己得小命不保。這麽想着,身子裏像是也爆發出一股力量,掀翻了張渙。擔心他再亂動,傷及自己性命,棗玠死死壓住他的四肢。
張渙掙紮了幾下,終是因為傷剛好,力氣不足。見沒了掙脫的希望,索性放棄了。他歪過臉,緊閉着雙眼,忍不住的眼淚從眼角滑落。
棗玠看着他那樣,心裏一抽,眼淚竟也掉了下來。
他放開張渙,正要安撫幾句。誰知他一松手,那張渙就猛地起身,将他推下床去,随後沖出屋門,消失在了街道裏。
棗玠嘆了口氣,只心道他莫要再被人欺負了去。
本來以為從此兩人再無交集,不料當天夜裏,那縣衙裏與自己熟識的捕頭李俊就領着張渙來到自己屋前。
不知為何,那孩子格外信任李俊,李俊說棗玠對他沒有歹意,他也就信了。
三人之間還達成了一項協議:張渙幫棗玠幹活,李俊教張渙武功。
做香粉這樣的細活兒,那張渙怎麽也做不來。棗玠沒辦法,只好打發他去幹些體力活。
後來,那周姓商人被相公閹了的消息不胫而走。這可是個新鮮事兒,周府再如何派家丁巡邏也止不住人們的嘴。最後,那周姓商人不堪其辱,舉家搬走了。
“仇人”走後,棗玠便讓張渙在店鋪前邊賣香粉。沒想到這孩子因為長得好,倒是吸引了不同年齡段的女子,入賬翻了小一倍。
男子賣脂粉香膏,若長相秀麗,多少會引人關注。棗玠起初為了避人耳目,特意制了茶色香粉,将臉塗得黝黑。幾年來,就連親近的張渙李俊也不知道他的真實面容。
而張渙,也因常常同李俊打鬧切磋,身材越來越高大魁梧,面部線條也随着年齡增長逐漸剛毅。如今在店鋪前,也能與姑娘們談笑自若,那賣貨吹噓的本領也随着年齡增長了。
—————————————————————
此時天已蒙蒙亮,街道上已有不少行人。張渙開了店門,不一會兒就吸引了些小姑娘。
棗玠坐在店鋪後邊,聽着前邊傳來模糊的嬉鬧聲,心裏羨慕又酸澀。
他不該喜歡自己的。
他應該和那些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在一起才對。
心中一痛,似乎呼吸不上來。棗玠放下小刀,連刻畫花钿的心思也沒了。
“師父,還有沒有梅花钿啦?這兒要五個。”張渙在前邊叫着,聲音裏透着掩不住的愉悅。棗玠掀開布簾,從後邊出來,方才還在歡笑的姑娘就噤了聲。
這位黑面師父造香粉畫花钿雖好,但卻不茍言笑,似乎嚴肅得過分,叫人難以親近。
棗玠放下五枚梅花钿,就回了裏邊。
張渙賣了那五個梅花钿,似乎心情不錯,又和那姑娘調笑幾句。
他知道師父在人前總是這副冷淡嚴肅的模樣,也因此沒有什麽親密友人。
師父的好只有自己知道。張渙心道,臉上又傻呵呵地笑着。
也只能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