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試心

這一餐吃得兩人都不自在。

張渙平日裏常常偷看棗玠咀嚼時的嘴唇,此時卻收起眼又壓着心,自顧自埋頭吃着。

棗玠也不敢看他,生怕自個兒情感太熱切,被他厭惡。

碰巧兩人都想吃那白菜,筷子在空中“啪”地一聲相撞,驚得兩人擡眼對望。

棗玠先架不住,搶先責問道:“你做什麽打我筷子?”

張渙以為棗玠嫌他礙手礙腳,他也知自個兒在靈巧的師父面前總是顯得笨拙,于是只能低着頭小聲道:“抱歉。”

在棗玠看來,張渙的回應倒是生分了。

想着那曾經對他如此癡心的張渙,如今硬生生被自己推開,成了這副不冷不淡的模樣,心裏難受又後悔。

他放下碗,起身離去。

“不吃了?再吃會兒吧?”張渙在後邊問道。他知棗玠背對着他,定是見不着他的神态,于是那巴巴望着的雙眼裏,再難掩飾癡情與渴望。

棗玠沒有回應他,徑自回了屋子。

他在床上躺着,仔細聽着屋外動靜。張渙似乎收拾了那桌菜,又唉聲嘆氣地在院子裏徘徊,最終回了屋便再無聲響。

棗玠盯着黑洞洞的屋頂,眼淚順着雙鬓沒入發間。

這是最後一日了。過了今日,他就再也見不着那孩子了。方才那淡漠的模樣,便是張渙在他面前最後的樣子。

這樣便好……不似前幾日那般粘膩癡情,免得他離去時心裏充滿罪惡;這冷漠相比那厭惡嘔吐,又讓他心上受的傷要小一些。

這定是最優的解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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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應該心滿意足。

但一想着今夜之後,他就要與張渙徹底斷了聯系,一股濃烈的悲傷湧上鼻尖,眼睛充血般地疼。

許是眼淚模糊了視線,他沒有發現屋頂上移了一塊瓦片。

那便是正在偷窺的張渙了。

張渙見棗玠躲進屋裏不願見他,心裏着急,又不敢直接上前詢問,只好用那往日偷窺的行徑。他見棗玠才将窗戶紙重新糊了,擔心戳洞被發現,只好爬了屋頂。

趴在屋頂上,又如往日那般見着棗玠掩面哭泣,一時心裏五味雜陳,此時心境仿佛與幾日前那夜重合了。

想那幾日前的夜裏,他也如此爬了屋頂,碰巧見着棗玠因舍不得他離了香粉鋪而哭泣;今夜又見棗玠因舍不得他離了濯陽而哭泣,只覺得如舊事重現,內心唏噓不已。

那時他一心想要獨立出去,好成為可靠的男人,與師父表露心跡。如今兩人已有了夫妻之實,要讓他離家一月有餘,他卻舍不得了。

更何況此時兩人還鬧着矛盾,若是不解開這誤會便分離這麽久,等他回來時,棗玠對他徹底冷了心,他上哪兒再找一個他愛的棗玠去?

此時又見棗玠哭泣,只道若是今夜兩人仍這般一句話也不說,那等他走後,棗玠豈不是也夜夜如此以淚洗面?他又怎好讓心上人受此折磨?

張渙這般想着,便鼓起勇氣打算進屋說明白。卻見屋內棗玠突然起身出門,往他的屋子走去。

這突然的一下,将他好不容易聚起的勇氣給打散了。他一心想着不能被棗玠發現偷窺之事,只好縮着腦袋躲在屋脊後邊,又忍不住冒出兩只眼睛偷看那院裏徘徊的棗玠。

棗玠在中庭轉着圈兒,又突然走向張渙的屋子。在門前停下腳步,伫立良久,又回到中庭打圈兒。

初三西斜的彎月拉長他的影子,映在牆上時長時短。張渙看着那細長的影子,只覺得今夜真如那晚一般。這般想着,那晚那時心裏的憐惜與一點欲望,悄悄在此時的心底萌發。

他見棗玠走到店鋪裏,似乎是取了什麽東西,出來時右手緊緊攥着,他也看不清楚。只見棗玠似不再猶豫,快步走到他屋前,敲了敲門。

張渙吓得一身冷汗,正想着要不要也如那夜一般裝作從茅房裏出來,卻見棗玠只是敲了一次,便靜靜站着。

棗玠深呼一口氣,對着那緊閉的屋門說道:“我知你不想再與我周旋。只是明日你要去洛陽,在此之前,我有事兒要與你說。”

要說何事呢?

棗玠心裏也猶豫了。

他手裏攥着王枝的香囊,打算在張渙面前替她說說好話,撮合他倆。

這也是他一開始計劃的。如今他就要離去,此時是他最後與張渙說此事的機會了。

“我……我……”

“師父要與我說什麽?”

張渙的嗓音在身後響起,那口中噴出的熱氣沾在他的肩頸上,鬧得他身子一哆嗦,手裏那香囊掉在地上。

他迅速彎腰撿起來,又藏在衣袖裏,生怕被張渙瞧見。

可他站在此處,不就是要将此事說明,此時為何又要如隐瞞秘密那般藏着掖着?

張渙嗅到了那股與脂粉不同的香氣,不禁問道:“什麽東西這般好聞?”

棗玠扯着謊,說道:“是我昨日新做的香粉。”

張渙奇道:“師父夜裏塗抹香粉,又來我屋裏,這是為哪般?”

棗玠知道,張渙僅是好奇,并無他意。怎奈他對其暗含心思,竟聽出了那調情之意。一時間羞得無地自容。

這羞恥之心一冒上來,又胡思亂想着,想着張渙會不會是在譏笑他,笑他這副故意勾引的下賤姿态。

張渙當然沒想這麽多。他只想着師父願意來找他,還、還特意擦了粉,莫不是因為……喜愛他,又想要與他親熱?

又見棗玠神态忸怩,便以為他是害羞,心裏是越發喜愛了。

他忍着欲望,輕輕推着棗玠,說道:“外邊站着多冷,有什麽事兒,咱進屋說去。”

屋裏漆黑一片,棗玠進了屋,聽得身後屋門被張渙鎖上,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他被張渙抱了個滿懷,那嘴唇與舌尖舔得他滿臉是口水。他掙了掙,不料張渙将他抱得更緊,甚至雙腳離地,被強抱着放在床上。

“我想你,我想你……師父,我想……”這話語沒入一片啧啧唔唔聲中。張渙嗅着吻着棗玠的頸窩,将那壓抑了兩天一夜的欲望釋放。

那不快之感仍堵在胸口,但在這情欲之下,仿佛一切不适都能夠忽視。

棗玠推着他,身上的張渙卻紋絲不動。他心慌不已,只道張渙已經嫌棄了他,如今又為何這般與他親熱?只怕是被情欲沖昏了頭,想要……想要找個人來發洩罷了。

如此想着,內心更是悲涼,只道他在張渙面前,竟也只剩這點用處。

偏偏他心裏還因此歡喜。

他不該喜歡被人如此的。棗玠閉上眼,不知是強迫張渙離開,還是強迫自己拒絕這期待許久的親熱,他用那責備的嗓音說道:“你發什麽瘋?我這般髒——唔唔……”

張渙吻住他的嘴唇,堵住他那傷人的話語。

棗玠一狠心,咬了他的舌頭。張渙吃痛,退了開去,面色痛苦地捂着嘴。棗玠趁機要下床,卻又被拉回壓在身下。張渙疼得無法開口,卻仍纏上來,用嘴唇蹭着他的嘴唇。

“你莫要忘了,我這嘴唇有多不幹淨。你還要親麽?”

張渙果然住了嘴,與他拉開些距離,靜靜看着他。

棗玠閉着眼睛,不敢看他。他靜靜聽着張渙的呼吸,依舊是淩亂又急促,只是不知是因為方才的情欲,還是因為那不知該如何發洩的憤怒與厭惡。

他閉着眼,心道反正他看不着,他覺得不是後者,就……就不是後者。

“師父,你竟這般讨厭我?”張渙開口說道。許是方才傷了舌頭,這話說得含糊不清,但過于用力想要把話說明白,倒顯得情深意切,令人動容。

棗玠此時只想着快些離開他,也沒去細想他說了什麽;又猛然聽着讨厭二字,心裏一驚,以為張渙說讨厭他,便自暴自棄說道:“讨厭便放我走吧。”

張渙放開他,讓他下了床去,又緊緊拉着他的衣袖,不讓他走。

“你做什麽,放開我。”棗玠與他拉扯着。張渙如石雕一般,一動也不動。

“你若真厭了我,為何夜裏給我送香囊?”張渙一手掏出那只香囊,在棗玠面前晃了晃。

棗玠一摸,袖中香囊已不翼而飛,不知張渙何時将它摸了去。他只道王枝之事此時是非講不可了,心裏卻又猶豫着。

畢竟親手将愛人送與他人許婚配,這事兒他怎能做得來。

張渙見他沉默不語,知是說中了,只道棗玠對他有情是不假,卻不知為何總是這般忽冷忽熱。

拉着他袖子的手,悄悄滑到袖子裏,握住他冰涼的手,放在掌心揉捏。

“你是不是也要說,你這手被那負心漢牽過,也不幹淨了,叫我放手。嗯?”張渙問道,抓着棗玠的那手越發捏得緊了。

棗玠掙了掙,答道:“你既已知道,還不放開。”

張渙果然放了那手。棗玠只覺得手心驀然一涼,涼到心底,那強忍的悲傷湧上鼻尖,身子也跟着顫抖。

這孩子之前還說,他腕子皮薄,需要小心珍視。如今放得如此幹脆,仿佛……仿佛是丢棄廢物一般;不,應是如逃着避着那碰着就惡心的腌臜一般。

他本就是那魚眼珠子,但他為何又總是心懷僥幸,渴望有那不識貨的傻子,将他如珍珠一般愛護呢?

他怎能如此卑劣?

棗玠正暗自傷神,張渙卻覺得心中舒暢,胸中那塊怪石被剔除了。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兒!

張渙心裏歡喜,又恨棗玠不懂他的愛,做出這事兒來讓兩人傷心。他又知棗玠此番模樣,定是聽不進他的解釋,于是心底琢磨了一個法子,能解兩人當下的矛盾。

他見棗玠走向屋門,于是便裝作悲戚模樣,大聲說道:“那負心漢定也常常見着你的身影,你這身影也不幹淨了。要我不看,便只好剜了我這雙眼去。他也常與你說話,你耳朵也不幹淨了。要不聽我聲音,也只好割了我這喉嚨去。”

要是平日裏,他這拙劣演法定會被棗玠揭穿。但此時他傷了舌頭,那拼命吐字的嗓音,聽着倒是情緒激動,惹人動容。

張渙又拾起桌上一支毛筆,直直往自個兒眼睛戳去。

“不要——!”棗玠撲身奪過那毛筆。筆根在張渙額頭重重一劃,硬生生刮了層皮去,滲出許多血珠子。

“你莫要攔着我。”張渙說着,緊緊捏着那毛筆,要将它從棗玠手中拔出。

棗玠慌忙扔了那毛筆,又将他四肢緊緊壓在床上,防止他又做些自殘的事兒。

張渙讓他壓着,張嘴不利索地說道:“那負心漢定還與你唔唔唔……”

他不禁驚得瞪大雙眼。原來棗玠雙手壓着他,只好用嘴封住他的嘴兒。在他看來,便是棗玠主動吻他。

一時間也心跳不已。他閉上眼,輕輕吸着嘴裏逃避的小舌,恨不能将其吸到身子裏去。

“你莫要說了,我錯了,錯了……”棗玠松開他,全身脫力地伏在他身上,眼淚止不住地流着,嘴裏反反複複說着這幾個字。

他那夜不該借酒勾引,引得張渙與他糾纏;他不該對那孩子好,讓他迷戀上自己;他不該将他從亂葬崗帶回,不該收留他,不該參與他的人生。

他做的好事兒啊!

如今竟逼得張渙為他刺目割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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