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初三之後,棗玠又開門做起了生意。

那些被他刻了字的香粉,被他藏在庫房裏。

若是不小心将這些賣了出去,該有多丢人。但若是丢了,又覺得浪費。一時不知該怎麽用,便先收了起來。

元夕将近,花钿這類耗用得快的飾物,都相當緊俏。

這幾日,棗玠邊繪花钿邊收銀子,倒也自在。

張渙的消失,倒也不是事兒了。

“和你說個好消息。”李俊當值路上與他打了個招呼,徑自說起來,“你那第三份保文,梁大人說親自給你寫。”

你看,這好事兒接二連三,他有何理由不高興?

只是這天公不作美,這兩日陰沉沉的,還飄起了小雨,凍得他手足僵直,一日連花钿也畫不了幾只,耽誤他掙錢。想着此次出行需要租的驢子,需要買的幹糧,所花的銀子可不是小數目。

夜裏睡前,硬要點燈看那地圖志,非要看得困了,才吹燈睡去。

這樣便不會躺着空想那混小子。

不知不覺,今兒是初九,各大酒樓都做酬賓,日裏夜裏都擠滿了客人。

棗玠今兒也歇業一天,趕來湊這熱鬧。

面上是湊熱鬧,實則是來取保文。

初一那日他登門拜訪,求那對他知根知底的房東唐員外替他寫一份,便約着初九到那唐記酒樓取。

棗玠在外邊排了許久的隊,等輪到他了才知不買酒就不能進去,氣得他暗罵一句商人本性,又不得不掏錢随意買了一壺價廉的,護着那保文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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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裏琢磨着将這酒送給李俊,讓他替自己打點打點,讓他從驿站便宜租個馬啊驢啊什麽的。

誰知那李俊當晚便提了兩壇子酒到他家裏,說要與他暢飲,這壺酒只能堆在庫房裏了。

李俊狠灌了一口酒,舒服得長籲一聲,不禁感嘆道:“若酒樓日日酬賓,該有多好啊。”

“那不知要喝死多少買醉之人。”棗玠回道。

“你——”李俊指着他,又嘆道:“也不知張渙那小子怎受得了你的氣。”

“走了的人,你提他做什麽。”棗玠壓下心中的波瀾,平靜答道。

李俊擺擺手,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他:“張渙托人帶的。”

棗玠看着信封上棗玠二字,筆跡清秀,忍不住輕輕撫摸,仿佛……仿佛能看到他一筆一劃,小心翼翼寫下他名字的模樣。

他暗自松了口氣。

只道這筆記端正,并不是暴怒之下寫的,想必……他還未去那紅仙居。

“啧啧啧。”李俊感嘆道:“那小子怎不給我寫一封,好歹是我徒兒。弄得我在衙門好沒面子。”

李俊的大嗓門将棗玠拉回神。

他不禁笑笑,心道有什麽可擔心的,就算裏邊寫的是罵他的咒他的,他也能一燒了之,就當沒看過。

李俊以為棗玠在取笑他,心裏更是苦悶,大吼一聲:“喝!看咱倆誰能喝過誰!”

不知過了多久,那兩壇子酒都見了底。

李俊醉得話也說不清了,含糊到:“你怎麽……一點沒醉?平日也沒見你喝,怎麽酒量比我還大?”

棗玠拍了拍他的臉,問道:“你還走得動麽?要不今夜在張渙屋裏住一晚?”

李俊卻堅持要回家去。

棗玠知這醉酒之人固執得很,便放了他出門,誰知他沒走幾步,就咚地一聲倒在地上,哎喲哎喲叫個半天,也沒爬起來。

棗玠嘆了口氣,将他扶起,說道:“你還是在我這呆着吧。”

誰知那李俊推開他的手,含糊道:“回家……回家!”

如此反複推搡了幾次,那李俊像是着了魔般喊着要回家,又沒走幾步就倒下。

棗玠看他那副模樣,心裏不知為何湧起一絲酸澀。他說道:“起來,我送你回去。”

他扶着張渙慢悠悠走着。漆黑的街道少有行人,連風也不吹了,靜悄悄的。

棗玠察覺有人在跟着他,慌張回頭,卻只發現一只黑貓,從那燈影下走過,兩只黑亮眼睛盯着他。

他心跳不已,拖着李俊快步往前走。

走了一陣,又懷疑有人在身後。他不敢再停下,只是用力掐了掐李俊,想讓他清醒些。李俊疼得大叫一聲,惹得民居屋裏狗狂吠不止。

街道上瞬間熱鬧了些,棗玠這才稍微放下心來。

把李俊塞進屋,棗玠正準備回家,看着那漆黑寂靜的小巷,他卻不敢踏出一步。

心裏再三權衡下,決定在李俊屋裏将就一夜,等明日天明再回去。

這李俊與他年紀相仿,也未成家立業,一直都是一人居住。棗玠雖不是第一次來做客,但往時只是在院子裏閑扯,不曾進他屋裏。

棗玠進了屋裏,本想尋個角落睡了,卻沒想到這屋裏竟擺了兩張床。

雖然心生疑惑,但見左右無人,便和衣睡了。

第二日,棗玠被一陣打鬥聲吵醒。睜了眼,見屋外人影閃爍,衣袂生風,以為出了事兒,慌忙出屋去看。

原來是李俊在練拳。

李俊見他醒了,寒暄了幾句,又說道:“剛好,我把保文拿給你。”

棗玠見他從那淩亂的桌上翻出那張保文,心裏暗嘆:張渙怎的學了他這毛病去?

“昨日張渙給你的信,寫了什麽?有沒有托你給我帶話?”

“我還沒拆呢。”棗玠說着,摸了摸衣兜。他一臉驚詫地看着自個兒從衣兜裏掏出那封信,沒想到居然還真讓他貼身攜帶着。

他想着無論張渙寫什麽內容,都不會讓他的心再波動一分,便将信給了李俊,說道:“你要是想看,請便。”

待李俊接過信拆開,他才突然想起什麽,猛地奪了過來,雙手緊緊捂着信紙,生怕漏出一個字。

他還是從指縫中看到那信頭:

親親夫君娘子

吓得他差點背過氣去。若是讓李俊看到他棗玠被這樣稱呼,不知會如何想。

李俊嘟囔道:“我說你怎會這般好心。”

棗玠尴尬笑笑,将信塞到懷裏藏好。

李俊打完一套拳,說着要上衙門去了,将棗玠趕出屋去。

兩人順了一段路,棗玠便趁機問他:“你屋裏怎會有兩張床?”

“還不是因為張渙。”李俊想着就來氣,“他還在你那兒賣香粉時就和我說,當了捕快就想要搬出來住,我便購置了一張床。結果他又變卦,說要繼續睡你那屋。”

棗玠聽他又提起那人,心裏煩躁,說道:“和那小子有關的,就不用和我說了。”

李俊心下又嘟囔着。

兩人走到一處民居前,棗玠想起昨夜便是在這兒遇見的黑貓,下意識脊背發涼,身子不禁挨近李俊。

“對了,你打算啥時走?”李俊問道。

“那得看過所何時能辦下來。”

“這個不難。你祖籍何處幹過什麽都記錄在冊,梁大人都知道。保文不過是走個過場。”

棗玠聽聞,心下一喜,說道:“那便是越快越好。”

李俊見他喜上眉梢,心裏不禁擔憂起張渙來。只道那小子向來喜愛棗玠,這若是一回來發現棗玠突然不見了,豈不是要發瘋。

棗玠與李俊分別後,回屋收拾了辦理過所需要的文書,又立刻出門往衙門走去。

此時他只想着快些離開。

濯陽這個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待下去。本來已沒了留戀,如今這尋常街道又讓他感到危機四伏。這讓人不舒服的地方,他只想趕緊逃離。

到了衙門,梁知縣收了那保文,告知他七日之後來取過所。

還有七日。

只希望張渙不要提早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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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回屋準備入睡。此時看到那随意丢在桌上的信件,才想起确有此物。

何必浪費那蠟燭,點燈看信?

這般想着,他便裝作沒看見,徑直走到床邊躺下。

張渙會與他說什麽呢?

棗玠被子将頭一蒙。

說什麽也與他無關了。

翻了幾個身,只覺得心裏焦躁不已。

若是……若是寫信罵他的……

那也與他無關了。

又翻了幾個身,只覺得身上燥熱不已,踢了被子,又覺得冷。

想到今兒在李俊屋裏不小心瞥到的幾個字,那張渙這般親熱地稱呼他,應該不是壞事。

棗玠心跳不已,一邊暗罵自己胡思亂想,一邊起身下床點燈拿信。

本想着看了信便能不再瞎想,安心入睡。不料那張渙寫了滿紙情話,看得他身子發燙,如何睡得了。

又反反複複看了幾遍,見張渙只是寫了剛到洛陽之事,并無其他。

他不禁松了口氣。

心裏歡喜了一陣,又苦悶起來。

他何必如此自尋煩惱?

明明知道終有一封揭穿他的信,卻無法坦然接受。

不去想那小子便好了。

但他又如何忍得住?

手中握着那封信,他想着要撕了、燒了,就當它從未存在過。

但看見那清秀小字,不禁想着那孩子,定也是紅着臉兒,小心翼翼地寫下這些動人的話語。

若是毀了,怎對得起張渙這一片情?

可他與張渙這般糾纏,早已将那孩子毀了。如今毀不毀一封信,又能改變什麽。

自暴自棄地撕了手中的信,将那碎紙一片一片喂了燭火。

看着火苗尖兒冒出一縷灰煙,仿佛是将兩人那股愛意毀去。

如此,他可不必再煩惱,張渙也不必……不必氣他怨他。

如果真能如此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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