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紅仙居*
元宵之後,這香粉店暫時少有人光顧。
棗玠索性店也不開,閑來無事,又尋思着這七日也快到了,便去衙門問問那過所辦得如何。
這一問,才知已經提前辦好,正等着他來取呢。
棗玠早上拿了那過所,下午便去驿站租驢,本想着當日就走,驿站那兒又告知說得第二日才能取驢。
他只好再呆一晚。
李俊知他明日就走,傍晚放衙之後,提着條魚尋到他家裏,要為他餞行。
“那小子又給你寫信了。”李俊摸出一封信,遞給棗玠。
棗玠看也不看,直接塞進兜裏。
“能說說你要去哪兒嗎?若是張渙問起來,我也能給他個方向。”李俊說道。
棗玠答道:“這個你莫要問了。”
李俊只好點點頭,随意接了一句:“無論去何處,與衙役處好關系,總能方便些。”
“這我曉得。”
“你就這般走了,我以後連個吃飯的人也沒了。”李俊感嘆道。這言下之意便是想他留下。
“這人生聚散無常,我以為你這把年紀,也該看透了。”棗玠笑道,“再說,張渙那小子夠你折騰了,哪還有功夫想我?”
李俊聽他提起張渙,便一陣頭疼。若是他吵着嚷着問棗玠哪兒去了,他該如何安撫?
“若是他問起你去哪兒了,我該如何答他?”李俊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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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便說我死了。”
李俊連忙擺擺手,說道:“這才剛過完年,你怎麽說這不吉利的。”
棗玠知道張渙此次回來,知他過去是妓子,怕是恨不得他永遠消失。只是這其中緣由,與李俊怕是解釋不清。
“你就這般說。不然你莫要問我了。”
李俊見他無賴似的,只好接着問道:“若是他問你怎麽死的?”
“元宵上河邊玩耍,掉入河裏淹死。”
“為何元宵要去河邊?”李俊滿臉疑惑,只覺得這謊話毫無邏輯。
“元宵佳節,想弄條魚吃。”
李俊看着餐桌上的魚,默默咽了口唾沫。
“若是他要見你屍體?”
棗玠聽他說屍體二字,不禁皺眉道:“吃飯呢,說這些做什麽?”
李俊于是噤聲。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沖走了,找不着了。”
“他怕是要入水去尋你。”
“不會的。”棗玠輕聲說道,“他知我不會再去找他,便不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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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妓館街坊。
兩人在紅仙居門口站着,丁盛看着那些少爺身着绫羅錦緞,一手搖着扇子,一手抱着美人,走近那妓館深處。
“今兒這麽冷,他們還扇扇子。”丁盛在張渙耳邊嘀咕道。
那張渙看着緊張得不行,一雙眼睛飄在天上,腳似生了根似的動也不動。
“你看這妓館,連看門的都這麽好看。”丁盛小聲說道,又拉着他胳膊,想讓他快些進去。
不料那看門的聽到了,沖兩人一笑:“二位爺,進來坐坐麽?”
“進、進……”丁盛連忙答道,拽着張渙進了那紅仙居。
屋裏燒着炭火。明明外邊寒風凜冽,這一進門就溫暖如春。丁盛覺得有些熱了,脫下棉襖拿在手上。
廳堂內紅燭如晝,粉影舞動,淫聲靡靡,臊得他動彈不得。張渙直接捂着耳朵,面對牆壁索性不看。
“這……該找誰買酒呢?”丁盛看着這滿堂淩亂,一時不知該如何下手。
“他們見咱着布衣,知賺不了幾個錢,不會主動來找的。”張渙忍着惡心說道。
丁盛看他那副面壁模樣,嘆了口氣,說道:“你在這等着,我去問問。”
張渙聽得丁盛遠去,不禁心下發慌,生怕獨身一人被那妓子纏上,難以脫身。
“公子……”
手被人捉住,掌心被輕輕撓着。張渙吓得猛地一揮手,叫道:“別碰我!”
那小倌兒怕也是新來的,被這麽一推,先是扶着桌子勉強站住了,又假意摔倒,坐在地上哎喲喲地喊疼。
張渙見他裝模作樣地撒嬌,心裏難受不已。
不是嫌他裝得惡心,只是……可憐他這副刻意取悅客人的模樣罷了。
“臭小子,怎麽能推人家呢?”
腦袋被拍了一下。張渙不禁叫了聲疼。
丁盛扶起那小倌,一手摟着那柔軟的腰,面上是一副享受的模樣。
張渙見此,心裏又泛起一陣厭惡。他琢磨着措辭,說道:“這個年輕貌美,咱怕是買不起。”
丁盛與那小倌一聽,雙雙放了手。丁盛問那小倌一句:“你們這兒,有……年紀大些的麽?”
那小倌怕是見從二人身上賺不了銀兩,便不願親自搭理,尋了個龜公來應付。
那龜公領着二人出了廳堂,下了臺階,到了另一大堂內。
這大堂似建在妓館地下,陳設老舊,燈只有幾盞,暗幽幽的。雖然也有妓子,但身子骨較粗大,不似方才見的那般柔軟。
此處的客人,也大都是些販夫走卒。也有幾位少爺,怕是吃慣了嫩豆腐,想來換換口味。
莽夫不會講情話,動作也粗魯。此處的妓子,怕是要吃不少苦頭。
“這兒不錯,比剛才那兒舒服。”丁盛伸展着胳膊,“味兒也沒那般嗆人。”
“都是賣皮肉的肮髒地方,哪有優劣之分?”張渙說道,心裏強忍着難受,嗓音微微發顫。
丁盛只好說道:“咱趕緊買酒問話,趕緊就走,行不?”
張渙正要點頭,卻見大堂角落一陣響動,引得堂內客人都伸着脖子往那兒瞧。
原來是三個壯漢飲了些酒,引了些欲火,抱着那陪酒的小倌就要當場把事兒辦了。
那小倌像是假意掙紮了幾下,也從了。
衣服被扒掉,細白的雙腿被舉起。
圍觀者叫好,又有兩人脫去衣裳,将那肮髒之物往那身子上湊。
那小倌被壓在長椅上,面上是做作的歡愉,嘴張着卻不出聲,眼裏包着淚。
那壯漢給了他一耳光,又啪啪大力頂弄幾下,吼道:“給老子叫幾聲!媽的賤種,丢老子的臉!”
丁盛見張渙呆呆看着,忍不住捂着他的耳朵,扳過他的腦袋:“莫要看了。”
誰知張渙一把掙脫,踏着桌椅幾步躍過人牆,将那小倌身上五人狠狠推開。
“你們莫要欺負他!他……他不願的……”張渙想出聲呵斥,但看到那小倌眼神驚恐,心裏一酸,淚也流下來。
那幾人掄起拳頭:“哪來的小孩,壞你爺爺好事兒!”
張渙見那小倌閉上雙眼,一副引頸受戮的模樣,便下意識将他護在身下,任那拳頭打在自個兒身上。那幾個壯漢要将他拉開,他卻緊緊抱着那小倌,死賴着不放手。
“莫怕,莫怕……”張渙察覺懷中身子顫抖,不禁出聲安撫。
丁盛見場面失了控,便叫來龜公與護院,将那幾人拉開。
可張渙像是生在哪小倌身上一般,無論怎麽拽,都死死抱着,生怕被人搶去似的。
丁盛見他情緒激動,像是着了魔,只好與那龜公道:“這……這人我們買了。”
那三位壯漢自是不願,罵了幾句,舉起拳頭就要搶人,被丁盛幾個推拉放倒。那幾人也是欺軟怕硬不講理的,如此被教訓一番,也就灰溜溜走了。
龜公領着三人進了房間。丁盛見張渙還是那副魔怔模樣,只好獨自與那龜公談價錢。
那龜公走後,丁盛關上門,見張渙還抱着人家傻站着,便狠狠拍了拍他的腦袋:“撒手!”
張渙木讷着搖頭:“不……”
丁盛想着他倆方才在人前丢人的模樣,也憋了一肚子火。此時又見他緊緊抱着那妓子,一副丢了魂的模樣,怎麽叫也叫不醒,心裏氣急,一拳沖上他面容。
張渙疼得松了手,向後倒在床上,那小倌吓得尖叫一聲躲到一旁。張渙聽聞那聲叫喊,卻只能無力地躺着,喃喃道:“別怕,我……”
我保護你。
他說不出口。
他知他遲了。方才他眼睜睜看着那人受辱,身子像是被定住一般動彈不得。
無論之後多麽努力地護着,也……也來不及了。
那人還是遭了侮辱。
一股無力的酸楚湧上心頭,眼淚沖破眼角。
丁盛見他如此,也知他是受了刺激。他見過許多慘烈案子,卻也仍然不忍直視那景象。更何況這初出茅廬的小孩?
他拍了拍張渙的臉,企圖用正事讓他回神:“起來了,咱不能留夜,子時之前就得走。趕緊把棗玠的事兒辦了,便能早些離開。若是又沒辦成,明日還得來一趟,還得受今夜這般的苦痛。”
張渙聽到棗玠二字,總算是有了反應。他緩緩坐起身子,轉過腦袋對着那小倌,腦子裏醞釀着該說些什麽。
那小倌看他呆愣愣望着自己,便主動走到他跟前跪下:“多謝兩位俠士相救。……紅蕊定會讓二位滿意……”
說着,便将那雙玉手放在兩人小腿上,緩緩向上撫摸。
張渙吓得收了腳,縮在床上。丁盛則一把捉住那雙正賣力挑逗的雙手,示意他坐到椅子上。
紅蕊不知他要玩些什麽,只能聽從吩咐低頭坐下,又忍不住朝那因他挨打的少年望去。
他還是頭一次見這般奇怪的客人。想着那少年像是第一次來一般,比他初次接客還要緊張,對他不禁好奇。
這少年方才那般護着他,又不碰他身子,莫不是……喜歡他?
這般想着,不禁心跳不已。
沒想到他這殘柳,也有人真心愛護。
丁盛故作嚴肅咳了兩聲,對那紅蕊說道:“你們這兒,有青梅酒嗎?”
紅蕊收回心思,回以笑容:“這般甘冽的酒,不會來事兒,妓館是不賣的。”
丁盛與張渙對視一眼,兩人均是疑惑。
“若是想飲青梅酒,只能客人自己帶進來。”
“棗玠會不會記錯了?”丁盛小聲問張渙。
張渙搖頭,說道:“棗玠在洛陽飲酒,也得是五年前的事兒了。也許那時有青梅酒,如今又沒了。”
紅蕊聽他倆嘀咕,試探問道:“棗玠,可是那位……棗玠嗎?”
張渙方才還癱軟着,一聽那心上人的名字從他人嘴裏說出,立刻沖到他跟前:“你知道他?他可是這兒的常客?他……他也、也常常來狎妓嗎?”
紅蕊見他突然湊近,一張臉漲得紅了。又見他滿眼焦急,卻是為了他人。紅蕊歡場混跡多年,早已心思玲珑,此時便知這單純少年早就心裏有主,這火熱的身子也涼下來。
“他曾是這兒的刺青師。這紅仙居的妓子,身上總要紋些花紋。”說着,脫下自個兒衣裳,露出右肩後的圖案來。
是一簇梅花。不同于那花卉工筆,而是如圖騰一般簇成一團。張渙撫摸着那繪筆的痕跡,喃喃道:“這不就是……那梅花花钿麽?”
丁盛也湊過來看着,問道:“真是棗玠畫的麽?”
紅蕊點點頭,說道:“這梅花團便是棗玠替我所繪。”
丁盛摸了摸下巴,問張渙道:“那他怎賣香粉去了?”
張渙答道:“雖是香粉鋪,面上飾物都賣的。棗玠賣得最好的不是香粉脂膏,而是花钿,是貼在額頭面頰上的圖紋。”
紅蕊補充道:“這紅仙居裏的胭脂水粉,之前也是棗玠來調制。”
“為何他要在這妓館做這些事兒?”
丁盛不禁問道。
他想着棗玠也是如此貌美,又在這妓館混跡,心裏有了猜測。如此一問,便是要驗證那心中想法。
“聽說是欠了紅仙居不少銀子,只能在這兒做些雜事還債。”
“他……欠的可是那渡夜費?”張渙試探着問道,一雙眼睛似乎充滿祈求。
“莫要問了。”丁盛制止他道。
張渙方才受了刺激,此時那腦子定是十分脆弱。若是讓這小子知道他心上人曾經是那倌兒,不知會做出什麽事兒來。
不如等日後,尋個機會慢慢與他說。
紅蕊見張渙如此關心那棗玠,知棗玠便是他喜愛之人。這般懵懵懂懂摸到這妓院來,看來是還不知情。
他只道是那棗玠故意欺瞞這單純少年,心裏不禁同情那棗玠來。
想來,他也是愛極了這少年,才這般隐瞞。
但轉念一想,棗玠用那不存在的青梅酒,将少年引到這兒來,不就是想借他之口,與那少年說了明白?
他輕輕撫摸着後肩那梅團。心道:你與我這恩情,便是要我這般還你。
面上笑道:“我沒見過。但……他自己就是妓子,如何能與妓子買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