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噩夢*

棗玠躺着床上,心悸難眠。

張渙那封信被他扔在桌上,又如上次一般看也不看。

他知如今看了也無用。

就算……就算他真想要留下,那租驢的錢也付了,幹糧也做了不少。這要是留下,得浪費多少銀子,白白生多少麻煩事兒。

但明日要出行,他今晚總要安睡才好。讀一讀那信,也許就能入睡。

這般胡亂找了個理由,才下床去拿信。

一展開那信紙,看到那筆跡仍然工整,暗自松了口氣。

應是還未去那紅仙居。

棗玠看着那親熱信頭,心裏泛起一股柔情,不知紅暈上了雙頰。

張渙說他已捉了賊,隔日便快馬加鞭回來。

棗玠翻到信末,見落款日為正月十四。

那溫情煙消雲散,一時間只剩意亂心慌。

今日正是那“隔日”正月十六,張渙今日啓程回來。若是騎馬,二日便能到濯陽。

就是明日,那小子就回來了。

他得趕緊走。

心裏又慶幸,還好他提早一日去了衙門。要是晚上一日,他就真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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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趕個早,城門一開便走。

繼續讀那信,又見張渙寫着“明日”要去那紅仙居替他買酒,一顆心又提起來。

若是他昨日便去了,那今日……他可還會回來?

他……他可還想見他?

但即使見了面,他也不知該如何面對那孩子。

即使張渙如往常一般待他,他又如何能裝作不知,如往常那般與他相處?

如此,不管張渙還回不回來,還願不願與他一起,他總是要走的。

窗外閃過黑影。棗玠唬了一跳,以為是張渙快馬加鞭,将那兩日變作一日,提早回來了。

他迅速掩住那燭火,想裝作已入睡模樣。聽得窗外一絲聲也無,心裏正疑惑。又偶爾有那沙沙腳步聲,驚得他大氣不敢出。

如此這般耗着,多麽折磨人。不如出門一見,若是被罵被打,也是他該遭的。

他披上棉襖,端着蠟燭緩緩推開屋門。見那屋外仍是一片黑寂,一個人影也沒有,連風也靜了。

“張渙……”他輕聲呼喚道,嗓音顫抖着,“你出來,莫要藏着。”

右頰遭人輕輕一吻。

那嘴唇冰涼,帶着濕意。

棗玠猛然轉身,卻見身邊身後空無一人。

他不禁摸了摸那被吻過的面頰,指尖摘了半截雪花殘片來。

仰首,見着空中零星飄着大片雪花。

原來是這雪落了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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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盛背着張渙回了客棧,将那昏迷孩子小心放在床上。一切妥當之後,一陣脫力感襲來,他便癱在床邊休息。

方才紅蕊說出那棗玠便是妓子蓮玉後,這孩子一時間又驚又怕,又哭又叫,一會兒抱緊自己不讓他靠近,一會兒又自扇耳光,那失了理智般的,對着他拳打腳踢。

吓得那紅蕊也哭叫不已。

他只好将這瘋子敲暈,如此帶了回來。

那張渙自躺下後,動也不曾一動,如死了一般。

丁盛嘆了口氣。

他如何不知張渙心情。

那般喜愛的人兒,居然是個殘次的。即使氣他欺瞞、想要因此棄他而去,這份喜愛又如何能輕易收回。

“麻煩啊,麻煩。唉……”丁盛揉了揉腦袋。

那張渙被他打暈後,他又問了紅蕊關于棗玠的過往。

紅蕊所說棗玠二十三歲才離開紅仙居,這與棗玠五年前定居濯陽的時間吻合。

只是,紅蕊被賣進這紅仙居時,棗玠已經二十二,已不做小倌,那蓮玉的名號,也少有人知曉了。

他那十年前關于蓮玉的記憶,又是為何?

那時發生了什麽事兒?

隔了這般久,連他對那蓮玉也印象模糊。在這小妓館裏發生的事兒,可還有人記得?

那紅蕊是妓館裏年紀較大的妓子,再年老的便少有了。

他雖想打探消息,但他不過是縣城捕快,既無權勢,又無縣衙的搜查指令。

如此束手束腳,他又能查出什麽?

但一想到蓮玉,心裏便悲哀不已。

他想知道,這份悲哀究竟是為何。自他見了棗玠真面目以來,便一直想弄明白。

只是,他們已經晚了一日,弟兄們正月十五便啓程回去了。他們若是再晚些,怕是要被梁知縣按渎職處罰。

明日不得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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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元夕夜,華燈映彩,車馬如織,人聲喧沸。

張渙立在梅花之下,等着丁盛從橋上下來。

他看着那梅與彩燈相映,天邊一輪滿月嵌在那梅枝中央,如那春末梅子,等他去采撷。

不禁緩緩伸出手去。

身邊飄過一陣嗆人的脂粉味兒,他掩住口鼻,轉身避着。

這一轉身,便與橋上那抱琴妓子對上視線。

那濃妝妓子沖他一笑。

他愣住了。

即使濃妝改換了面容,那雙眸子他也認得出。

似悲傷、又似在祈求。

那嘴唇一張一合:

帶我走。

心像是被人掏了,那髒器鼓鼓發疼。

“棗玠……”他喃喃道。

“棗玠!”他沖他喊道。

他推開人群,朝那橋上擠去。等上了橋,卻不見那妓子身影。

怕是……被人買走了。

“不……不!”他握緊拳頭,拼命擠下橋,在那人群中呼喊棗玠的名字。

求求了……

他心裏祈禱着。若是棗玠因此遭人侮辱,方才他那一瞬間的失神,會讓他悔恨一生。

瞥見那巷子飄過一片衣角,便本能地追上去。

張渙呆愣愣看着四周熟悉卻模糊的庭院,才知是進了自個兒以前家中。

“噓,莫要告訴咱爹。”

他呆愣愣仰視着他那二哥與五哥,看着那二人拉着棗玠進屋。棗玠微微側頭,那眼神裏充滿無助與恐懼。

“不……”他邁開雙腿奔去,卻晚了一步。屋門鎖上,任他如何敲也不開。

尋思從窗戶爬進去,卻發現自個兒腦袋還夠不着那窗戶。

他不禁低頭,看到自個兒小手,才驚覺變成了那五六歲模樣。

“小奴蓮玉,求二位爺……恣情疼愛奴……”

“不……”張渙喃喃道。他奮力跳起,抓住那窗框,卻力道不足摔在地上。

聽着屋裏淫聲浪語,他只覺得腦袋嗡嗡地疼,身子已摔得麻木,面上一濕,也不知是不是流了淚。

又拼命起跳,卻連窗框也抓不住。

一次、兩次、三次……

憋着一股氣,卻摔得腦袋也昏了。

指甲翻折,鮮血染了滿指,他卻感覺不到疼一般,一瘸一拐到屋門前用力拍門。

“開門啊!開門!”

這雙孩童的嫩手被撞得血肉模糊,失了知覺

聽着裏邊辱罵的淫詞,他恨得身子發抖,胸腔裏滿着悔恨與自責,眼眶也兜不住那濃烈悲情。他抽泣着,似要将那痛苦擠出。

後退幾步,用盡力氣沖向那門,用這孩子脆弱的身子頂去。

這一下得頭破血流,身子骨折斷也說不定。

但他只想着,即使是這般死了,也好過那般痛苦。

門開了。他一個踉跄撲在地上,聽得上方似痛苦又似歡愉的呻吟,心恨不已,拖着這傷體向前爬去。

只見床上赤裸兩人糾纏着,棗玠被壓在下方,眼裏淌着淚,張着嘴兒想要對他說些什麽,卻只能被迫發出那令人惡心的叫聲。

“滾開!”張渙要狠狠拉過身上那人雙肩,卻見雙手從他身上穿過。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雙手,又被一陣急促呻吟拉回神。

只見那人貼緊棗玠身子,又加快了動作,疼得棗玠哭叫不已。

“停下!滾!”

張渙大聲呵斥,明知是徒勞,卻仍對那狎客拳打腳踢。

耳邊傳來棗玠虛弱的哭聲。

他只覺得心被扼住,舉起拳頭,又無力放下。他跪在床前,低聲哀求:“求你了,莫要欺負他……”

他突然想起什麽,一件件脫掉衣物,顫着嗓音對那狎客說道:“我比他年幼、比他漂亮,你莫要看他了,看看我,如何?嗯?看看我……”

那狎客毫不理會,強硬地固定棗玠腦袋,對着那嘴唇吮吸。

“不……求你了……放開他!快放開他!”張渙揮舞着雙手,卻碰不到任何實物,只能眼睜睜看着那狎客叼着棗玠嘴唇,射在棗玠身子裏。高潮之後,又靜靜伏在棗玠身上,側枕着胸口,嘿嘿傻笑着。

張渙猝不防見到他的面容,心裏一驚,如見了鬼似的,拼命向後逃去。

那施暴狎客,竟與自己一般容貌。

那施暴狎客,竟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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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陽大雪飄了一夜。

棗玠醒來時,屋外還飄着小雪,風也細細的。

看着無事,但走了幾步,便被風雪糊了一臉,凍得他又躲回屋裏。

往年這下雪的日子,他一直都呆在爐子邊,何曾出過門?

等風雪停了再走吧。

洛陽客棧內,張渙呆愣愣坐在床上,看着黑漆漆的窗戶,心裏沒由來又是一陣害怕,眼淚又不住流下。

“收拾好沒有?”丁盛從門外探個頭進來,見張渙動也沒動,便苦口婆心說道:“我看這天氣,怕是要降雪。咱們已經晚了一日,要是再給耽擱了,知縣得扣你我月俸。”

張渙這才起身收拾衣物。

丁盛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心裏也覺得可憐,又說道:“你若不想再與棗玠相處,回了洛陽之後,我替你與他周旋。”

哎,他們做衙役的,不也要處理百姓這些風流糾葛事兒麽?

見張渙慢吞吞收拾,丁盛一心急,走到他身邊幫他。這一翻就看到了枕頭下壓着的紅繩發絲。他不禁拾起,滿臉疑惑:“這……這可是什麽詛咒麽?”

張渙擡頭一看,正是他離開濯陽那日,從棗玠發間取的一縷青絲。

想到他走時滿心歡喜,做了這發纏結,兩人一人一個,願兩人如那結發夫妻一般,長久相依。

連自個兒妻子都保護不了,他何德何能,能做丈夫?

這發纏結,只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是他那無力的、輕飄飄的承諾。

一點兒用處也沒有。

留着……何用?

張渙奪過那結,又将那青絲送了燈火。

空氣中只剩一股淡淡焦味兒。

丁盛點點頭:“确實,這般詛咒便失效了。”

待收拾完,天已蒙蒙亮。丁盛說道:“今兒咱出發早,争取今日夜裏到濯陽。”

張渙便跟在他身後,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就連胯下馬兒,也走得慢吞吞的。

丁盛跑了會兒馬,一回頭,發現那小子落在後邊,只得原地等着。

他想要出聲訓斥,但見張渙那副行屍走肉的模樣,只道訓斥了也無用。這一磨蹭,他倆今兒肯定到不了目的地。

他心裏反複寬慰自個兒:反正也扣不了多少銀子,忍忍也無妨。

本想着就如此與張渙慢慢游蕩,那小子卻突然大叫一聲,兩腿一夾,馬兒便瘋了似的跑起來,将他遠遠甩在後邊。

丁盛笑了笑,心道老天有眼,可憐他辛苦,不願看他受罰。

他一甩馬繩,追了上去。

張渙卻跑得忘了神,丁盛在後邊大喊着“驿站!驿站!”,他也如雙耳聾了般,徑自向前,錯過了那換馬驿站。

丁盛擔心他一人出事兒,也只好跟上去。

這馬兒跑得累了,站在原地,如何也不願走。

此時天色已晚,陰亮的天空飄起雪花。

這荒山野嶺,馬兒又不走了。丁盛揉揉腦袋,叮囑道:“你在這兒等着,我去尋個山洞。”

兩人合力将那馬兒趕進尋來的山洞裏,打上火寸,燃了篝火取暖。

丁盛見他望着洞口出神,擔心他又突然發瘋,便想個法子轉移他注意力。

“臭小子,你害得我要被罰掉一貫錢。”丁盛揉着他的腦袋,卻語氣輕柔,“你故意的哪?”

張渙看着洞外大雪,愣愣不做聲。

他不想回濯陽,不想……不想見棗玠。

他有何理由去見他?

即使見了,又該如何與他相處?

裝作不知?可想着棗玠身上的傷痛,讓他滿心自責。

他甚至……甚至如那狎客般……

如那狎客般強迫棗玠與他親熱。

什麽夫君娘子,什麽想念,想要生在一處,想要死在一處……都是些淫詞浪語。

都是棗玠應該厭惡的……淫詞浪語!

他竟對心上人說了這般侮辱的話語,還自以為真情流露,還以為能讓棗玠感動。

怪不得每次親熱完,棗玠都如此痛苦。

他與那負心漢,哪有優劣?

他與那狎客,又有何區別?

一股絕望之感湧上心頭,身子覺得冷了,便想着就如此凍死,也是好的。

丁盛抱着他,輕輕撫摸着他的胸口,将他那強忍着的淚水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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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陽的雪越發狂盛。

棗玠看着天色,估摸着城門要關,此時再不走,怕是得等明日。

如果改日走,那出城的手續又得重新辦,那租驢的銀子不知又得多交幾日。

那張渙……今兒便要回來。此時不走,他便……再也無法離開。

這般想着,便一狠心,走進那風雪中。

這租來的驢子走得慢,也不知是病了,還是這風雪難堪。

離城遠了,入了那荒山野嶺,這驢卻突然來了勁兒,撒開蹄子跑起來。

棗玠連忙拉住缰繩,驢果然停下了。

它将腦袋湊近面前雪地,刨出一個蔥餅來。

此地……為何會有蔥餅?

棗玠正疑惑,突然身後遭了撞擊,疼得他跌下驢來,倒在雪地上,一時失了神智。

一壯碩身影朝他壓來。

他本能想要逃離,四肢百骸卻動彈不得,不知是疼,還是沒了知覺。

待看清那面容,心裏驚恐不已,張了張嘴兒,嗓子卻像被凍住一般。

不……!

他無聲叫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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