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大雪封山,張渙與丁盛又在山洞裏呆了一整日,等得那雪小了些,才重新啓程。
這到了濯陽,已經是正月十九了。兩人到在驿站卸了馬,便立刻趕到衙門禀報。
兩人晚了三日,耽誤了不少事兒。知縣體諒天氣惡劣,只各扣了一吊錢。
傍晚,張渙從衙門出來,嗅到一股菜肴香味。
是附近民居正準備夕食。
他不禁想起家中往日時景,身子本能地往香粉鋪走去。
想到自個兒在信中說,正月十七便能到家。如今竟是晚了兩日,不知棗玠……會不會擔心他?
一想着棗玠每日坐在店門口,癡癡等着他的畫面,他心裏如浸了蜜一般,面上也染了紅暈。
若是他此時悄悄進門,棗玠會不會驚喜,又流着淚沖上來與他相擁?
他也會緊緊回抱這思念已久的人兒,兩人相互親吻着,撫摸着,要耍到床上去……
那床上畫面乍一在腦中呈現,欲望勾起他前幾夜錐心之痛,硬生生止住了他推門的動作。
親吻……是不能做了,那床上之事,更是想也不行。就連說句“我想你”,也是調情之舉,也做不得。
這帶着欲望的眼神,也是不該有的。
畢竟這些,都是歡場應酬伎倆,棗玠應該是不喜的。
他似要将心裏那生了根的愛意除去。誰知這一拔起,便如牽動全身筋脈那般疼。
如今見着棗玠,也是給兩人徒增煎熬。不如先緩上一時,待他想得明白了,再來與他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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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想着,便逃也似的離開這屋子。
他走在街上,剛好碰着李俊回家。李俊看他一臉沉悶,以為他發現了棗玠離去之事,擔心他做出些極端事兒來,便試探問道:“怎麽,今兒這麽沒勁?”
張渙只道離了家,正想着今晚上哪兒住去。見着李俊,便有了法子,支吾說道:“師父氣我回來晚了,将我趕了出來。這般冷的天,我不知今晚睡哪兒……”
李俊一聽便知他扯了謊,心裏正疑惑;但又想到,這孩子怕是還不知棗玠已經走了。如此,他還能瞞幾日。容他想出那安撫對策,再告訴張渙也不遲。
李俊于是順着他的意,将他帶到自個兒家裏住上幾天。
這幾日,張渙按照慣例巡街。每次走到香粉鋪前,他都先躲在牆角張望,看看棗玠在不在。确定不在之後,才從前走過。
但走過之時,又伸着脖子張望,似乎想透過那店門,看看棗玠動靜。
只是這連着幾日,香粉鋪都大門緊閉。
張渙竟也毫不懷疑。他只道棗玠沒了他這個幫手,做胭脂時定不能同時看店。這幾日,想必是在趕着做花朝節的胭脂。
只是……他這幾日都在這街道上走着,他回濯陽消息,棗玠應該早知道了。
那為何……為何還不來找他呢?莫非棗玠真是見也不想見他?
這日日關着門,是因為不想與他偶遇,不想與他周旋嗎?
棗玠竟如此厭惡他?
他沮喪又自責,心裏滿是悔恨。
即使如此,在休息那日,他還是戴上鬥笠,忍不住溜到香粉鋪對面,坐在那馄饨攤前,偷偷看着那緊閉的店門。
看得久了,總覺得門會吱呀一聲推開,棗玠會從屋裏走出來。
張渙癡癡望着。一陣風吹過,他見那門晃了晃,吓得他差點兒起身逃去。風過之後,門依然緊閉,只剩他一人坐在那對面,心跳聲震耳。
他既想看看棗玠,緩一緩他這見不得人的相思;又不想見着棗玠,好不讓他這惡心的欲望得到滿足。
坐在此處,而不是直接翻進屋內找人,便是要将這見與不見的選擇交給棗玠來做。
仿佛這樣,他便能減輕些罪惡感。
一位戴着鬥笠的彪形大漢擋在門前。他弓着腰,鬼鬼祟祟模樣,假裝是路過此處,但走過幾步,又走了回來,反反複複繞着香粉鋪大門轉悠。
是那登徒子樊威!
張渙心裏一驚。他倒沒想着,他離去這十幾日,棗玠恐怕常遭這人騷擾。
這般想着,心裏又氣又惱,只恨自己因棗玠那過去事由失了神智,在路上耽擱了,如今又白白讓棗玠遭人欺負了去。
他看着樊威在面前晃悠,便耐着性子等着,等樊威想要爬牆那一刻,他便沖上去逮着他,這私闖民宅的罪名可跑不了了。
可那樊威只是走了幾圈,就走向馄饨攤,在張渙旁的一桌坐下。
那樊威面上挂了彩,還遮了一只眼睛,怕是在哪兒與誰打鬥,弄成這副模樣。
張渙不動聲色,用餘光觀察着樊威。
樊威在看他。
張渙微微低了頭,讓鬥笠遮住面容。
樊威似乎認出了他,立刻起身逃跑。
張渙見他跑得急,知他心裏有鬼,也立刻追上去,三兩下将他制在地上。
樊威拼命掙紮着,嘴裏叫着:“莫要抓我,人不是我殺的!”
張渙只覺得腦中“轟”的一聲,面上露出迷茫,喃喃問道:“你方才說什麽?”
樊威見他一副不知情的模樣,膽子也大了,反問道:“你捉我做什麽?我又沒犯事兒。”
“你方才說你殺了誰?”張渙緊了緊手上的力道,嗓音裏帶了怒氣。
樊威心裏一怵,強壯膽子答道:“誰說我殺了人?你怕是聽岔了。”
張渙見他一副耍他玩兒的模樣,心裏又急又氣,将他往地上用力壓了壓,吼道:“那你跑什麽?”
樊威吃痛喊了一聲,答道:“你那般惡狠狠斜眼看我,我不跑等着挨你揍嗎?”
“你為何在香粉鋪前晃悠?”
樊威心虛不已,仍嘴硬道:“這街道,我想怎麽走便怎麽走,又沒犯事兒。你有何資格捕我?”
張渙畢竟無審問經驗,被他一頓搶白,便也覺得自個兒行為無理。這不按規則做事,總是不行的。
樊威還說着:“你快放了我,不然我找縣衙告你欺壓百姓,讓咱那青天狠狠地罰你!”
張渙只好松了手。
那樊威罵罵咧咧走了。
他不知道,那樊威走過牆角後,立刻奔跑起來,像是怕他反悔,要追上來捉人一般。
張渙緩緩走到香粉鋪門前,看着紋絲不動的大門,心慌不已。
莫非棗玠……已經遇害?
他不敢去相信,便擡手敲了敲門,心裏期待着棗玠的回應。
等了許久,門依舊沒有動靜。
張渙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他來到屋子側門,也是平日出入的門前,用力拍了拍。
這門居然沒上鎖,只是卡着門框。他這一拍,便開了一條縫。他聽着屋裏依舊沒動靜,慌了手腳,兩手用力一推,門卻像是被什麽頂住了,只開了一條縫,便再難推動。
張渙順着門縫,看到那門內景象,心中驚疑不已。
只見那院落一片白茫茫,如剛落了一場大雪一般。那厚雪積了有門檻這般高,反射着微弱日光,格外刺眼。
雪上一點印記也無。
張渙覺得怪異,不敢去碰那雪,便關了門,爬了牆翻到屋頂上。他站在高處俯視整個院子,只覺得靜谧又毫無人氣。
這雪七日前便停了,此處積雪如此深,想來棗玠至少自七日前始,便沒有進出過。
張渙翻進自個兒屋裏,翻箱倒櫃地找,将能藏人的地方都翻遍了,沒有找着棗玠。
他又如此找了廚房、庫房、棗玠卧房,也沒找到人。
還剩一屋。
張渙跳到那店門屋頂上,挂着身子要開門,卻發現門從外邊鎖上了。
棗玠不在屋裏。
他仍心慌不已,只道不進去看看,他如何能排除心中猜想。
若是棗玠真在裏邊,這七日不進不出,只怕是……
張渙猛地撞開門,那似久不見陽光的屋子揚起一層薄灰。他掩着口鼻,點上一盞燈。
店鋪似是遭人搬空了。
曾經擺滿胭脂盒的貨架,如今空空如也;那總是雜亂的花钿刻制臺,如今也是幹幹淨淨。
就連那脂粉香氣,也都散盡了。
這空蕩蕩的屋子,如那院中積雪一般幹淨、讓人心悸。
“棗玠!棗玠!”他大聲呼喚,心裏祈禱着。
他看着屋外那滿地白雪,甚至期待着棗玠能從那雪地裏鑽出,說只是惱他晚了這麽多日回家,才故意如此躲着他惹他着急。
“棗玠!我回來了!”他對着院子叫道。
那滿地白雪吸了他的嗓音,聽着就像是悶在被褥中,天地間仿佛只有他自個兒能聽見。
他鼓足了氣,又吼了幾聲。聲音又被那積雪奪去。他只覺得喉嚨被人扼住,無論如何呼喊都是徒勞。
天地一片靜默。
他叫得嗓子也變了調,也沒等來棗玠那句“別叫了吵死了”的埋怨。
他急得想要将這積雪掃了,卻又擔心破壞線索,只能将它留着。
為何店鋪裏那值錢物都沒了?
棗玠又怎會無端消失?!
莫非是進了賊,劫財後将棗玠打死,抛屍荒野?
他心慌不已,只覺得越想越真,出了屋門便往衙門奔去。
這幾日落雪之後,天氣極冷,街上少有人行。張渙盯着每個路過之人,似乎要尋找那“兇手”;又期待着迎面而來之人,是失蹤的棗玠。
到了衙門,他正要去輔屋內報案,卻見裏邊只坐着一個衙役,不見丁盛,便問道:“丁捕頭呢?”
那衙役認得張渙,以為他只是來找人,便答道:“方才有人報案,說那北嶺附近發現一具屍體,丁捕頭帶人過去了。”
屍體……
怎會有這般巧的事兒?棗玠不見了,那野外便發現了屍體?
張渙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身子失了感覺。待回過神來,又覺得軀體四肢一抽一抽地疼。
他想要立刻奔到北嶺,身子卻疼得沒了力氣。
就連內心深處也在抵觸。
他見不着,那屍體便不是棗玠,棗玠便還活着……
這般自欺欺人地想着,他緩緩走到路邊石凳旁,頹然坐下。
大腦空空一片,眼淚自發流着,也許涕水也在流,但終究受不住他的控制。
看着這熟悉的街道,他一時竟不知今後該去往何處,這具軀體、這顆心最終該歸于何處。
他沒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