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二天,白菁的信就回來了。
顯然妹子主動開口求助的事情讓他感受到了身為人兄的巨大滿足感,白菁只覺得病都好了幾分,立刻就叫自家刻印鋪子連夜開工,只說隔日就能叫大灰二灰帶回去一批。
至于什麽印刷匠人之流,也不必舍近求遠,他們白家就有一家書鋪,左右也不大掙錢,索性一發連裏頭下人的賣身契和書籍、筆墨紙硯等統統打包了送來,估摸西望府也用得上。
果然是親兄弟,考慮的就是周全,白芷還沒開口的,他就已拾掇的面面俱到。
白芷感慨了一回,這才心滿意足的去做培訓。
頭一批籍貫開封的四十五名将士中,不乏肢體殘缺者,有少了胳膊的,也有斷了腿的,可他們的脊背依舊挺得筆直,眼神依舊堅定,瞧不出半點沮喪和對将來的惶恐。
照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還有口氣就知足吧,怎麽混不來一口飯吃呢?”
既有撫恤金,頭三年也不必繳稅,或是打獵,或是做點小買賣,總能活下去的。
他們也知道牧歸崖難,知道全天下的将帥都難,所以聽說郡主給他們找了條出路時,甭管成不成,心下都已十分感激。
成不成的,好歹人家一直記挂着自己,這份心意就夠難得的了。要換到旁的地方,達官顯貴們自己悶聲發財便是了,哪裏顧得來他們這些賤/命?
白芷也曾先後三次上過戰場,又在這邊生活了十年有餘,對這些面孔并不陌生。
她也不擺架子,沒等他們行完禮就叫他們起來了,又讓座。
王喜退伍前官至副營職指揮使,是在場衆人中官銜和年紀最大的一個,就帶頭推辭,直說使不得。
白芷笑笑,道:“我不是那樣的人,坐。”
簡簡單單一句話,卻叫這些在戰場上缺胳膊斷腿都沒流過一滴淚的漢子們眼眶發脹。
王喜深深地吸了口氣,沖衆人道:“郡主體恤,咱們也莫要辜負好意,坐!”
起身行禮,齊刷刷的;坐下去,也沒有第二聲,若是不親眼看,真的很難相信這裏面有三個人只剩一條腿。
都不是愛繞彎子的,白芷也不賣關子,徑直将自己的打算說了。
“我就想着,以咱們西望府的名義開一個送信兒的渠道,先集中将信送到開封,再有各自區域的人挨家挨戶送上門。若是收信人也有信要寄回來,你們也只管收着,回頭再送到開封城內,一發寄回來。”
衆人聽了,都是點頭,王喜搶道:“若能如此,當真最好不過了,兄弟們誰不盼着能跟家裏人說句話呢?”
倒是有官道,可不給中下層士兵和尋常百姓用啊!這些人也只能眼巴巴的等着,等什麽人因為什麽事兒來回,有時一等就是大半年,往往部隊開拔了,信還在路上哩!出去幾年,死在外頭了家裏人還癡癡盼着的多着呢!
可照郡主這樣安排,一個來回撐死了一月,叫人如何不喜?
另一個老兵也是笑開了花,又趣道:“只是又委屈了大灰二灰。”
先前打仗的時候,兩只金雕頻頻幫忙傳遞訊息,是以衆将士都識得它們。
白芷也笑說:“它們也不是白做的,回頭收了寄信的錢,只管給它們買肉幹就是了。”
衆人笑了一回,又說到收費上。聽到尋常百姓一封信五十文,在籍士兵減半時,王喜就有些不好意思。
“都是生死兄弟,哪裏能要他們的錢!”
“是哩,是哩!”
“郡主,這錢可不能要啊!”
早在過來之前,白芷就做主了充分準備,因此也不慌張,只等他們都說完了,才耐心解釋道:“你們的好意,我是明白的,可細想想,如今你們不好意思要錢,難道他們就好意思白使喚?誰餐風飲露似的!再者照如今的速度,一月最多兩回,撐死了五十文,在籍将士們一月少說一兩銀子,衣裳夥食都是公家的,他們難不成不舍得?說句不中聽的,這事兒若成了,便是造福千秋萬代的營生!多少家裏困難的将士就得靠這個吃飯哩,若是咱們心軟開了頭,他們怎麽處?”
如今将士們的待遇倒是都提高了,一月幾十個錢的花費并不放在心上,只要上官不貪污,攢下來的月俸也夠家人生活。反倒是這些因為種種原因退伍了的,雖一口氣得了幾十兩乃至二百兩不等的撫恤金,短期內手頭是寬裕,可長久來看,到底不是個事兒。
大家一聽,還真是這個理,猶豫了下,也就應了。
衆人的打算都差不多,回去先用撫恤金置辦幾畝田地,或是自己種,或是租給旁人種,既然頭幾年不必繳稅,略有點額外進項也夠了。
因為金雕每次負重有限,饒是信紙張數固定在三張以內,再加上剩下的兩份單子,每次兩只加起來也不過八十封上下,分擔到各個區域只有區區幾封而已,所以白芷暫定每攢二十日送一回。如此一來,既不算拖沓,也能有效降低成本。
當然啦,誰若是有要緊的事兒,非得即發即送,那也不難,點出來幾百文,單送你一人!
“送一封得二十五文,收一封也是這個數。”白芷就說,“萬事開頭難,頭幾回必然賺的不多,你們若是願意的,咱們就簽個章程。我先每人與你們一頭青騾的款子,你們也好做得腳力。”
戰争前後馬匹價格飛漲,一匹劣馬也要幾十兩銀子,上等良馬不出兩百兩往上沒出買去,便是牛的價格也翻了幾番。好在騾子價格略有回落,不過七、八貫即可。且騾子性格溫順,腳力又健,耐力也好,果然最合适不過。
衆人得了這話,越發推辭起來。
一封二十五文的收入,又送騾,明擺着就是郡主自掏腰包貼補!
誠然若有百姓發信,須得五十文,可誰不知道這幾座邊關府城中所居人口,七成以上是兵丁?郡主這就是把能賺的都推給他們了!
是大灰二灰不要吃食呢,還是騾子不要錢?
見他們這般,白芷只好再三勸慰,“你們不必放在心上,便是沒這遭,難不成大灰和二灰就不飛了,還是不吃了?還是說我養不起兩只鳥?再者必然也有許多百姓發信,你們的騾子早晚掙得出,怕什麽!”
最後,白芷幹脆硬氣起來,拍板定釘:“就這麽定了,無需多言!”
她是個爽快性子,既已敲定,當天下午便昭告全城,果然滿城震動。
好些人就不滿,“怎的只給開封?難不成我們是後娘養的不成?”
“少放屁!”頭晌剛跟着參加過培訓的人齊聲呵斥。
張虎原先是個專管陣前叫陣的,嗓門大,底氣足,嘴皮子也好,因被流矢傷了眼睛,這回也跟着退下來。
他們這些頭一批吃螃蟹的正感激郡主仁義,如何聽的這些渾話?當即跳出來罵道。
“這是郡主好容易千難萬難才辟出來的法子,才剛試水,往後少不了你們的,急個蛋!”
衆人哄笑出聲,倒也安穩許多。
這等好事沒有自家如何使得?不過既然郡主她老人家親自放話了,想是算數的。
不過緊接着,就有人挑刺兒。
人群中突然憋出一道鴨嗓子:“憑什麽俺們百姓要五十文,當兵的只要二十五文?”
話音未落,衆多将士便已齊齊将刀子似的視線往那頭戳過去!
說話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長得尖嘴猴腮,三角眼,吊梢眉,一副不好相與的模樣。她本是趁亂吆喝,喊完了就把脖子一縮,想躲開的。哪成想在場的士兵居多,反應又快,一下子就将她閃出來了。
那婦人給吓了一跳,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最後索性破罐子破摔,試圖引發在場其他百姓的共鳴,只口水四濺的嚷嚷道:“俺說的不對麽?二十五文,足足多二十五文哩!本來送封信,跑跑腿兒的事兒,收二十文都嫌多哩!這可倒好,五十文,在開封都能買三十多個雞卵或是一只下蛋雞了!”
“放屁!”
還沒等張虎或是任何一個氣的胸膛快炸開的士兵反駁,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大爺便已經用力點着拐棍兒出列,照着那婦人面上狠狠啐了一口。
他的神情十分激動,花白的胡子不住抖動,兩只眼睛都向外突出着。
他狠狠喘了一口氣,用枯樹枝一般蒼老皴皺的手猛地往四周一劃拉,恨聲道:“你這無知的婦人!女學開的那樣多,怎的沒把你教好了!”
“憑什麽,就憑他們給這個國家,給你我這些手無寸鐵的人流過血,賣過命!”
“他們的血值不值三十文?他們的命值不值三十文?!他們不要吃飯,不要活命?”
老者越罵越兇,最後一根手指頭幾乎要戳到那婦人面上去,“誰逼着你了麽?還是說俺給你一只下蛋雞,你去跑去開封送一回信!”
衆将士只覺得渾身舒暢,全身三萬六七個毛孔都打開了一般。
當初他們義無反顧的當兵,難道是想着什麽回報了麽?沒有!雖死無悔!
只要有這句話,只要有這些人懂得感激,他們不管付出什麽都是值得的!
張虎冷笑一聲,先叫人扶着那老丈去旁邊坐下,這才冷冷道:“一只雞哪裏夠?大嫂,我送你兩只哩,你去不去?”
原本也有許多人暗自不滿,只沒膽子說出口罷了,如今鬧了一場,也如醍醐灌頂,瞬間覺得羞愧難當起來。
是呀,少幾十文怎麽了?人家命都敢豁出去,吃苦受累的,難不成連這點兒優待都沒了?
在場上千人都哄笑出聲,只臊的那婦人面紅耳赤,腦袋恨不得夾到褲裆裏去,又哼哼唧唧幾句,最後幹脆一捂臉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