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該怎麽樣才能誇大爸爸的作用呢?她想了想,沒有底氣地說:“我爸爸可能是個植物學家”。
張蒙問:“為什麽是可能?”
女孩說:“好吧,是我猜的。”
張蒙忍俊不禁,他哈哈大笑:“你猜的?”
女孩說:“是的,他從來不提起他的職業。但是他認識你們那幢實驗樓的标記,并且他看到了那種植物向喬伊的臉噴射孢子,他說你們種植了至少8個月,并且植物已經成年。”
張蒙的笑漸漸凝住了,他凝重地說:“你爸爸一定是個植物學家。我會告訴王教授這件事,并且等你爸爸醒了,我們會征求他的意見,這真是一個好消息!”
女孩看着張蒙,試探着問道:“如果這種植物應該被滅絕,你們會毀了這些東西嗎?”
張蒙捏着下巴,不停地摩挲着自己的胡子,他說:“你知道我們不能放棄這些植物,我們那麽多人都靠它養活。所以我們不會毀滅它們。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我們。”
女孩很了解自己的爸爸,如果這種植物可以被種植的話,他當時就不會是這個表情。如果爸爸不能說服他們的話,一定會帶着她離開,他不會貪戀這種飽腹和安定。
張蒙關上了女孩的房門。
女孩在床上躺了一會,地面的轟鳴聲讓她睡不着覺,弟弟還在外面忍饑挨餓,他很多年都沒有睡床了,他也很久沒有吃到植物了,就算很危險,這個冒險也是值得的,她起身,她應該去找弟弟。
女孩轉了轉門把手,發現轉不開,她又轉了轉,用力推了推,卻發現徒勞。
門是鐵做的,外面上了鎖!
一種危機感在女孩心中慢慢滋生了開去。她被關起來了!
她渾身冒汗,這個空間被封閉起來了,沒有窗戶,打不開門,她的脊背緊緊貼着門,她緊緊揪着自己的胸口,她呼吸困難,不斷張大嘴呼吸,她感覺她快死了。
她要出去,她發狂地踢着門,腳趾頭都腫了,她不想死,她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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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了六歲時候那場可怕的事故,汽車漸漸沉入了水底,她看着水一點點從車縫隙裏蔓延進來,将空間慢慢填滿,她無法呼吸,打不開車門,敲不破車窗,她連哭都忘記了,只有滿身心的恐懼,等待着死亡一點點地迫近,她卻無能為力。
女孩抓着把手,就好像溺斃了一般,眼睛微微有些泛白,然後她漸漸倒下了。
她的空間幽閉症就像她弟弟的腿疾一樣,怎麽都擺脫不掉。
Chapter16
天亮了,比原來更灰暗了一層,但是男孩知道天亮了。這是一種習慣,他每天都會準時醒來。
男孩抱着槍支,他看到遠處的那兩座活火山口正冒出濃煙,好像整座山都燃燒了起來。他可以聞到很重的硫磺味道,還能聽到荒山上的枯木一點點坍塌的聲音,甚至是石頭滾下山相互撞擊的聲音。他感受到那股熱浪從遠處一層層撲過來,就像坐在火堆邊一樣。
他站起身,伸了伸懶腰腰,他被吓了一跳,一個人正坐在他的不遠處吃東西,是的,那是一個人,男孩揉了揉眼睛。他用槍指着他:“怎麽是你?你昨天不是偷偷潛入了嗎?”
埃裏克嘴裏咬着肉幹,他可不怕槍口,他知道他不會開槍,他說:“看來你并不想看到我,就因為我殺了那條狗?不過我也不想看見你,你對我來說就是個累贅,就算你爸爸和姐姐被抓了我也不會帶你走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男孩一聽,他呆了一會,他相信了,他從小坡上連滾帶爬地滑下去,滾到了埃裏克的腳邊,他緊緊抓住他的衣服,男孩的臉髒得看不清他本來的面目,但是他的那雙眼睛布滿清澈的淚水,他說:“你說什麽?我爸爸和姐姐被抓了?”
埃裏克推開了他的手:“你最好不要動手動腳,滾遠一點,我看你可憐才告訴你的,這點食物給你,你放心,不是狗肉,是植物。”
埃裏克把他昨天晚上偷的烤好的植物分了一點給男孩,然後他就走了。他已經仁至義盡。他從來都知道怎麽樣做才會對自己最好,他可不會帶上這個一條腿粗一條腿細,連逃跑都困難的殘疾人!他就是靠他的爸爸養着,如果沒有他們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活下去!
男孩放聲大哭,他就坐在枯草堆裏嚎啕大哭。
埃裏克對他嗤之以鼻,一個只會哭的孩子,還配稱自己是個男人!可笑!
男孩哭了一會,經不住食物的誘惑,他一口氣吃光了那些東西,其實他已經不那麽讨厭埃裏克了,至少他看見他覺得他不會傷害他。他告訴了他爸爸和姐姐被抓的消息。他覺得在這樣的世道裏,埃裏克可以稱得上是個好人了,雖然他不會原諒他殺害了那條可憐的狗!
好人和殺可憐的動物相互矛盾嗎?男孩不知道。
他趴在土坡上,看到小鎮的入口處,有幾個強壯的男人在巡視,又有幾個幸存者趕到了這裏,他們在排隊進入。
男孩摩挲着手裏的槍,他依依不舍,可是他不能帶槍進去,這是他們最高級的武器。他學着爸爸的樣子将所有的東西都埋好,确保不會有人發現,然後他兩手空空地爬下了山,他摔了好幾次,摔得渾身都是灰塵,臉上頭發上都是,好像他剛從粉堆裏爬出來那樣,他一抹臉,用袖子一擦,灰塵都會跑進他的嘴裏,他連口水都舍不得吐一口。
他一瘸一拐地,走路姿勢非常不好看。但是沒有人會在意他有多難看,至少從前很多人都不會注意他,能活着就已經很好了。
他遠遠地望着那些排隊的人,男孩心裏有些緊張,他用力把唾沫往下咽,一下又一下,直到覺得喉嚨裏沒有什麽多餘的口水了,他的眼睛直愣愣望着那邊每一個衣衫褴褛落魄的人,他的脖子伸得長長的,就像一只烏龜那樣,他的背弓着,這個樣子有些滑稽,如果不是他眼睛在動,會放出光,他一定更像幾根倒在一起被燒焦的枯木,或者被熏黑的岩石。
那裏有一塊巨大的招牌,上面簡單寫着幸存者招募的告示,中英文兩排,字是用油漆刷上去的,紅色的油漆,上面粘了一層灰,看上去暗淡無光,就像一只腐爛的番茄發出的那種顏色。
那個叫牙膏的黑人,熱得脫光了上衣,赤着上身,他的肋骨排布在身體上,很可怕。如果他和被燒焦的屍體躺在一起,閉上眼睛,一定很難區別出來。他雙手都是泥土,就在早上眼睛能分辨出事物的時候,他找到了昨天被射殺的那具屍體,他默默埋葬了他。
他沒有哭,只是在他的墳墓邊上坐了一會,他在墳頭什麽都沒有留下,石頭、樹葉、什麽都沒有,他只是把他埋了,就像人們埋了一只動物那樣,沒有名字,也不會有人去奠基他。
他沒有眼淚了,他連尿都很少撒了,所以不管這個小鎮裏有什麽,他都會去。
他和男孩同時想去排隊,兩個人都怔住了,相隔了五米的距離。他們都有點害怕對方。
他們都等着對方先去排隊,自己能夠站在背後。
或者他們誰也不願意将背後交給對方。
牙膏先舉起手說:“我沒有武器,你看我只剩下一條短褲了。”
男孩看到他渾身上下的确只有短褲和一雙鞋了,看來他也将自己的東西藏了起來。
男孩有一把刀,這把刀姐姐每天都會磨,非常鋒利。他說:“好吧,我站在你的前面,你不要想偷襲我,如果你偷襲我的話,我就不客氣,我說話算話。”
牙膏對男孩“說話算話”這句話印象非常深刻,他深信不疑,他惶恐地點點頭。
于是男孩就站在了牙膏的前面。
牙膏和他保持着兩米的距離。
男孩問他:“牙膏,昨天那個人和你什麽關系?”
牙膏的眼白非常白,眼珠子很黑和他的皮膚一樣黑,大多數時候他的眼白總是非常醒目。
他的眼球總會靈活地轉動,充滿着驚恐謹慎,他說:“沒有什麽關系,我們在路上遇到的。”
男孩哦了一聲,他問:“你們相處多久了?”
牙膏說:“我記不清了。”
男孩說:“那你難過嗎?”
牙膏回答:“我說不清。但他解脫了卻是事實。”
男孩又說:“如果有人殺死了我的親人,我一定會很恨他,你恨我嗎?”
牙膏一怔,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有些心虛,他厚厚的嘴唇往外翻着,泛着白。渾身黑色的肌膚像緞子那樣發亮,那是他出的汗。他的厚唇抖了抖。他看着鞋子上方探出頭來的滿是泥污的大腳趾,他說:“我不知道。”
男孩又問:“你怕我嗎?”
牙膏又說:“不。”
男孩:“既然不怕我,你可以恨我。”
牙膏又說:“不。”
男孩有點不理解他。
牙膏說:“到你了。”
男孩走了過去,接受檢查。
楊京看到了瘦小的男孩,他的其中一條腿非常細,他都懷疑摔一跤都能讓他骨折。
他對亨利道:“頭兒,這個孩子我們能要嗎?他是個殘疾人,而且非常弱小。”
亨利想了想說:“算了吧,畢竟我們不是收容所,這樣的廢物不計其數,如果每個都來投奔,我們的糧食不足,會引起動亂的。把他趕走。”
楊京蹲了下來看着男孩,問:“你有親人嗎?”
男孩搖了搖頭:“我就一個人。”
楊京似乎有些遺憾,他說:“如果你有親人的話,他們作為勞動力,我們不介意收容你,但是你只有一個人,你對我們來說沒有貢獻,很抱歉,你只能離開。”
男孩拉住了楊京的手,他說:“我能勞動,我能!”
亨利往他面前一站:“證明你能,如果你能推動我的身體倒退一步,就讓你留下來。”
男孩看到了如山丘般高大的亨利,心裏是畏懼的,他從來沒看到過肌肉這麽強壯的人。他見到的人都和爸爸、牙膏那樣瘦弱不堪。
他咬咬牙,助跑了十幾米,可是無論他怎麽助跑,他都跑不快,他跑到亨利面前的時候氣喘籲籲,他撞了亨利,結果自己跌得四腳朝天,灰塵揚得滿天都是,他仿佛被包裹了。
亨利和楊京忍不住笑起來。
楊京喊着:“下一個。”
牙膏同情地看了眼男孩,他走上了前,他的視線一直追随着男孩,那個孩子倒在地上之後一時半會竟然站不起來,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他。
男孩終于站起來了,他這回不跑了,他就站在亨利的身邊推他,可是亨利紋絲不動。
楊京檢查了牙膏的身體,沒有什麽嚴重外傷,就是瘦了點,但是沒關系,他們有了東西吃很快就會強壯起來,所以牙膏被獲準進入。
牙膏領到了一套衣服和一份食物,他站在安全線內看着一次又一次倒在灰塵中的男孩,牙膏的眼睛深深凹陷在他的眼眶裏,這雙眼睛又大又靈活,而他的行動看上去疲憊麻木。
帶他進去的人催促着:“看什麽呢,快點走吧。”
牙膏慢慢轉頭跟着那個人走,走了幾步,他又回頭,看到男孩站在外面,孤獨弱小。
亨利和楊京見沒有人了,打算收工,拉下安全門。
牙膏猶豫着回到了入口處,他緊張地說話結巴,他說:“長官……讓他進來吧,他……是我的弟弟。”他咽了咽口水,手不自覺搓着自己的褲腿。
楊京瞅了瞅牙膏,又瞅了眼男孩,他笑着說:“你是黑種人,他是黃種人,他怎麽可能是你弟弟?”
牙膏說:“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他……像他媽媽。”
楊京覺得不靠譜,就算再像他媽媽,怎麽可能一丁點都不像。他說:“那你剛才為什麽不說?”
牙膏說:“因為我讨厭他。他得爸媽的寵愛。但是他畢竟是我弟弟,你看他是個瘸子,如果不是我這個哥哥在照顧他,他怎麽能活到現在?阿勇,過來。”
楊京看了眼阿勇,覺得也是,這麽弱小的孩子,如果不是有哥哥他是活不下來的。
牙膏說:“長官,我可以努力幹活,照顧弟弟,如果你們能讓他進來,我們可以兩個人吃一個人的食物。”
楊京覺得這個可行,看了眼亨利,亨利點點頭,使勁摸了摸阿勇的頭:“小男孩還挺有志氣的,你得謝謝你的哥哥。去吧。”
男孩難以置信,牙膏居然會幫他。他跟着牙膏一起,他們被分到了一間宿舍裏。宿舍裏窗明幾淨。有兩張單人的床和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
男孩和牙膏面對面坐着。
男孩說:“謝謝你。”
牙膏:“你得叫我哥哥。”
男孩頓了頓:“哥哥。”
牙膏:“嗯。”
男孩說:“昨天被我殺死的那個人是你什麽人?”
男孩對這個問題非常執着,他覺得這是兩個人相互信任的關鍵。
牙膏說:“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
男孩震驚了,他殺死的居然是牙膏的弟弟!
牙膏說:“我讨厭他。所以他死了我一點都不難過。”
男孩的嘴微微開合,他說:“可他是你的親人。”
牙膏:“是的,他是我的親人,可他罪有應得。”
男孩低着頭,擺弄着自己的衣服,他的雙肩抽動着,他說:“對不起。對不起。我……”
牙膏:“沒關系,這不關你的事。你不是說你有爸爸嗎?”
男孩說:“是的,我爸爸他在這裏。”
牙膏:“你為什麽不說你爸爸在這裏?”
男孩:“我爸爸被他們抓住了,所以我不能說。”
牙膏:“你想救你爸爸?你一個人?”
男孩:“是的,我一個人。”
牙膏:“他們為什麽要抓你爸爸?”
男孩:“因為他偷偷潛入了這裏。他沒有惡意。他只是很謹慎。”
牙膏:“他一定不希望你進來。”
男孩:“我知道。但是我一定要進來。”
牙膏:“為什麽你一定要進來?你可能幫不了他,還會給他添亂。”
男孩:“我沒有想過。我只是想如果我不能救他出去,我就和他們死在一起。”
牙膏:“他們?除了爸爸,還有誰?”
男孩:“姐姐。”
牙膏沉思:“你真幸運,有爸爸和姐姐。”
男孩:“我還有你,哥哥。”
牙膏:“你們真的能夠為親人獻出生命嗎?”
男孩抿着嘴,他用力點點頭,好像有着玉石俱焚的決心。
但是男孩卻說:“其實我也不知道。從來都是爸爸在救我。我沒有救過他。”
牙膏看着天花板,露出大片眼白,好像他這樣能看到上帝一樣。他說:“也許你也不能。”
男孩心裏閃過一絲恐慌,也許他也不能。這是多麽可怕的假設。
牙膏用雙手捂住臉,他不相信,連親人都不能相信。
父親為了救弟弟可以犧牲他,他們眼睜睜看着他被抓,要被吃掉卻只能躲在那裏,緊緊捂住嘴和眼睛,這樣他們就看不到,也無法呼喊,他恨他們。
他靠自己的力量逃出去。他被他們抛棄和背棄。弟弟拿他去引老鼠,他很害怕那種東西,可是弟弟說,如果你不那麽做,我們都會餓死,你能看着自己的弟弟餓死嗎?你就不餓嗎?既然餓為什麽不去拼命?就算會死!
他沒有反駁為什麽弟弟不自己去做誘餌,所以他去了,因為那是他的弟弟,親人。爸爸去世之後唯一的夥伴。他受傷了,幸運的是他捉到了幾只老鼠。可是弟弟并沒有幫他,他急于去清洗燒烤老鼠。是他自己用小刀一點點割去了被咬傷的皮肉,然後用燒紅的火一點點熨燙自己的傷口。
親人在他眼裏沒有溫暖,只有索取,而他卻只能包容不能怨恨。
他親手埋葬了父親,也親手埋葬了弟弟。他一無所有,只剩下一條生命。
只要上帝想要拿走,他随時都願意死去。
牙膏将他的臉埋在手掌心裏不想擡起來,好像這樣可以讓他獲得一些庇佑。
男孩安慰他,他說:“這是我第一次和一個剛認識沒多久的人說那麽多心裏話。”
牙膏沉默了一會,他說:“這也是我第一次幫一個剛認識沒多久的人。”
男孩說:“這種感覺真好。”
牙膏也說:“這種感覺真好。”
男孩說:“你會幫我找爸爸嗎?”
牙膏說:“不,我不會。我沒法對抗他們。”
男孩深呼吸了一口氣,他承認有點害怕,他說:“對不起,我應該學會自己解決問題。”
牙膏像是在對男孩說,也像在對他自己說:“沒關系,但這次我不會幫你,想也別想。”
Chapter17
男人昏迷了整整兩天,他睜開眼的時候,看到了一盞吊燈,一股久違的消毒水的味道刺激了他的鼻翼,讓他忍不住咳嗽起來。一咳嗽他就感到肋骨下方的疼痛,好像一根筋要把他整個人給抽得彎了起來。
一位護士慌忙用一塊濕潤幹淨的白毛巾捂住了他的口鼻,并且用手輕輕拍着他的胸口。男人感到好一點了,護士說:“需要喝水嗎?”
男人點點頭,他感到頭暈,吊燈在他眼前晃着,他應該睡了很長時間,奇怪的是這是他睡得最踏實的一段時間,他沒有夢,沒有恐懼,他慢慢支起身子,他看着周圍的環境,這是一個簡陋的醫務室,裏面只有幾張推床,一些簡單的消毒器具,基本的手術工具,他看到藥櫃子裏空蕩蕩的。只有一小盒藥劑。
他的神經一度反應不過來,他甚至連孩子都忘記了,他一直試圖弄明白一件事,他究竟是在夢裏,還是在現實裏,這裏很安靜,有一個漂亮的護士,長得很像年輕時候的瑪麗,他甚至以為自己死了,可是當他看到那空蕩的藥櫃,和陳舊落後的醫務室的時候,他漸漸又覺得他還在現實裏,他看到了身下的那張床的床沿,白色油漆已經掉落了,只剩下紅色裸露的鐵管。
他伸出手指去觸碰了一下,鐵末子紛紛揚揚往下落,落在了地上,地面有一層層薄薄的灰,灰上有幾個腳印,鐵鏽粉落入灰燼之後就沉了下去,那些灰塵表面冒出一個個細微的小孔,随後就消失了。
護士将水遞到他的嘴邊:“喝吧,你受了傷,在背部,有一根肋骨裂開了,但是并不嚴重,你需要好好休息。對了,我叫愛麗。”
那個叫愛麗的護士一頭栗色的短發,立體感十足的電眼,性感而寬大的嘴唇,鼻梁精巧,瓜子臉,身材豐滿,雖然臉上有幾個雀斑,但是這并不影響她的美麗,她有很多的追求者,本來今天晚上她和諾丁約好了,打算度過一個浪漫的晚上,可是現在她卻要在這裏照顧一個瘦骨如柴,病得快要死的一個老男人。
見男人一直盯着地面出神,還将一條腿從床上放了下來,用腳趾撥着灰塵,愛麗覺得這個人木讷,又恐怖,和外面的幹屍沒什麽不同,她說:“地面掃不幹淨,這裏到處都是火山灰,掃掉了不一會又會到處都是。”
男人的眼睛終于動了動,他接過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口,他忍着咳嗽将杯子抵還了過去,他說:“謝謝你,愛麗。我想見我的女兒。”
愛麗接過白瓷杯,天吶,連被他拿過的杯子都黑了一圈。上面五個漆黑的手印。她覺得他太髒了,她的表情顯示出,她和他多呆一秒就像是受刑,她搖響了按鈴,她說:“你的女兒正在休息,現在已經很晚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見她吧,你老老實實好好睡一覺,你的病很嚴重。”
男人似乎很關心自己的病,他的動作和表情多了起來,他問:“你不是說我的骨傷并不嚴重嗎?”
愛麗直白地說道:“骨傷和你的肺病是兩回事。”
“是肺癌嗎?”男人問。
愛麗:“我不知道。沒有設備可以确診,如果你已經咳嗽了3個月甚至更長時間的話,90%以上是那個病。你這一代年紀的人和我的爸爸媽媽那一輩人很多人都死于肺癌,可我們不能阻止自己呼吸,也許等我老了,也會和你一樣,甚至,可能提前十幾年。”
男人似乎早就預料過這個結局一樣,他沒有什麽大的反應,他說:“你不會的。你不會像我一樣。”
愛麗原本是要走了,可是她很好奇為什麽他這麽肯定,她說:“為什麽我不會像你一樣?”
“我就是知道。”男人露出難得的一笑。
愛麗心想,神經病,這個人八成精神有點問題,需要心理治療。她脫下了白大褂挂在室內,對他說:“我走了,待會有人會給你送來一份飯,吃完後你就好好睡一覺。不要試圖反抗走出醫務室,外面有人看守着你,明天,我們的頭兒會接見你。你有什麽要求和他談吧!”
愛麗說完之後就将醫務室的大門鎖上了,外面還有一扇鐵條焊成的門,只留下一個方形的窗口方便探視裏面的人。
負責看守門的是牙膏和楊京,楊京在愛麗出來之後悄悄尾随着她去了,說是給十五分鐘後他會回來的,把這裏交給了牙膏,牙膏剛剛學會用槍。
不一會,有人送飯來了,他踮起腳尖遞進來一盒飯,男人從窗口裏接過,他吃驚地看到了那個送飯的小男孩,他輕輕叫着:“阿勇?”
男孩朝他眨了眨眼睛,做出一個噓的手勢,他說:“爸爸,你放心吃吧,我給你弄了很大份的,姐姐她沒事,你不用擔心,他們都是好人。你需要好好睡一覺。”
男人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他抓住小男孩的手不放,他問:“你怎麽進來的?”
小男孩說:“從大門裏進來的。他們不要我,因為我是個殘疾人,可你從來都沒有說過我是殘疾人,我是前天才知道的。”
男人堅決地說:“你不是殘疾人,你又沒有缺胳膊斷腿,你不過是一條腿比較細而已,你能走能跑,你不是殘疾人!”
“好吧,爸爸,我們今天能不讨論這個嗎?”男孩說。
男人激動地用手指捋了捋頭發,他讓自己鎮定下來,他說:“對不起,阿勇。那你是怎麽進來的?那個黑人他聽到了我們在說話,你會有危險?”
“不,爸爸,他叫牙膏,全靠他的幫忙,我才能進來。還有埃裏克,是他告訴我你們被抓的。爸爸,他們真的不是壞人,過幾天他們就會放你出來的,爸爸,我喜歡這裏,我們一起留下來吧?”男孩懇求,他在這裏的兩天,他感覺就像到了天堂,柔軟的床,溫暖的食物,還有他認識了和他一樣大的孩子湯姆克斯,湯姆克斯的爺爺會講很多的故事,他們一起玩耍,聽故事。
男人透過小窗口看到了拿着槍,一臉膽怯的牙膏,他不知道阿勇怎麽和牙膏認識的,在他進入厄瓜多爾小鎮之前,他們一定還不認識,這麽短的時間,有人會幫阿勇,這讓男人多少有些不可思議。
“不不不!”男人迫切地否定了他,他說,“阿勇你聽我說,這裏不能呆,這裏很危險。你無法想象這裏有多兇險,災難随時可能爆發,你從未見過的可怕災難,比那些吃人的人更加可怕,孩子,你聽爸爸說,不要想着在這裏呆很長時間,爸爸必須阻止他們,如果無法阻止,你和姐姐必須跟我一起離開這裏。你聽明白了嗎?”
男孩長這麽大第一次遇到這樣好的生活,第一次遇到這麽友善的同類,他說:“爸爸,為什麽你不喜歡這裏?這裏有什麽危險的?就算火山爆發會把這裏淹沒,我也不在乎!爸爸!”
牙膏悄悄走到牆壁的另外一邊,他聽到了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喘息的聲音,他探出頭去,看到了楊京和愛麗正抱在一起親吻,愛麗的衣服敞開着,楊京的褲子解開了,他将愛麗壓在牆壁上,瘋狂地律動着,他們的喘息聲交織在一起,纏綿而又火辣,整個夜空仿佛也變得迷離動情起來,牙膏吞了吞口水,他覺得他也有些蠢蠢欲動了,這種欲望在曾經無數個黑夜當中都不曾有過,他甚至連做夢都沒有夢到過,他的夢裏都是荒涼和饑餓,和被親人抛棄的恐慌。
他看了一會就回到了阿勇的身邊,他說:“阿勇,快走吧,楊京很快就要回來了。你趕緊走。”
牙膏推着阿勇離開了窗口,阿勇一步三回頭看着窗口中爸爸的眼神。他從來都很相信爸爸,但是這一次,他相信自己親眼看到的。“爸爸一定是病了,他需要休養,他常年生活在恐懼之中,他不相信任何人,一定是這樣。”男孩最後看了眼父親,一瘸一拐地走向他自己的房間。
男人一直望着男孩,直到看不見他的背影,他拿着手中香噴噴的食物,他沒有吃過這種植物,但是阿勇和希望一定都吃了,所以他也一定要吃。如果他們死了,他活着就沒有了任何意義。
他相信吃這種植物一定不會死,相反還能讓自己變得強壯。
但是這種植物已經成年,他們沒有多少天安生的日子了,也許是現在,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後天,他不知道死神什麽時候會降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阻止,比起阻止這場悲劇,他更擔心的是阿勇不跟他走。
他會不跟他走嗎?他不知道。他們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考驗,這是第一次。
男人抱着頭坐在床邊,他希望第二天快點到來。
Chapter18
男人忽然從床上翻了下來,他落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就像是一個重重的沙袋落下去那樣,他幾乎被摔醒,他以為地震了,因為隆隆聲一直在耳畔萦繞,他趴在地上聆聽了一會動靜,也許不是地震,頭頂上那裸露着電線的燈并沒有在搖晃。
可是他卻翻了下來,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忽然被電着了那樣,他的思維還沒清醒,身體已經翻動了,他的精神一直都高度緊張,哪怕他睡着了,他的某一部分神經可能依然工作着,他随時都在害怕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出現的是他無法預料的東西。
好在,他依然呆在醫務室裏,裏面一個人都沒有除了他自己,他感到了疼痛,來自身體的外部,他痛吟着坐了起來,只要一挺直脊背,他就會感到挫着骨神經那樣疼,他嘶嘶響着又縮了回去,扶着那張床慢慢站了起來。
他越來越不中用了,噢,不,他不能有這種消極的思想,孩子們需要他。他必須保持堅強。
男人看了看手中的那個機械表,它已經工作了十五年了,換過三次電池,最後一次是在五年前,也許它很快就走不動了,但是男人欣喜地看到它依然正常工作着,上面的指針指向了8點。
是早上了,如果是從前,現在外面一定非常亮,太陽都曬到屁股了。他聽到了腳步聲,然後醫務室的大鐵門被打開了,一陣灰蒙蒙帶着濃重粒子感的亮光射進來,就好像秋天的霧氣那樣,他可以看到那種撲面而入的白煙,他的鼻子吸入了這種空氣,他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口鼻,然後彎腰收腹,劇烈的咳嗽接踵而來。
他來不及看清楚進入屋子裏的人。
那個人戴着一副方邊的黑框眼鏡,大約四十來歲,臉方方的,雙頰的皮膚有些松弛下墜,他穿着整潔的白大褂,裏面是一件格子襯衫,他很考究地打着領帶,穿着西褲和皮鞋,他沒有什麽太過誇張的表情。他說:“我叫王陽,厄瓜多爾小鎮是我們幾個聯合建立的,聽說你是個植物學家,對這種植物很熟悉,我們需要你,如果你的身體條件允許的話,我會帶你參觀我們的地下工廠。”
護士愛麗急忙上前幫他注射了一劑維他命,他太虛弱了,風都能刮倒他。她分了他一個口罩。
男人擡頭看到了王陽,以及他身邊的幾個随行人員。
王陽說:“很不巧,今天的天氣非常惡劣,那幾座火山正處在活躍期,但是你放心,這裏不會有什麽大的影響,這位大塊頭是亨利,這位帶疤的小夥子叫張蒙。那邊這位帥小夥叫楊京,他們三位是武裝部的主要負責人,這位是我的助理諾丁。”
男人打量了袒露着胸膛的,渾身白色汗毛的亨利,以及黑頭發亞洲血統,額頭上有一道猙獰疤痕的張蒙,還有長相陽剛有着一雙帥氣單眼皮的楊京,最後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諾丁的身上,原來這個彈吉他的小夥子叫諾丁,是王陽的助理。
他沒頭沒腦說了句:“諾丁,你好,你的吉他彈得很不錯。”他伸出手。
諾丁有些摸不着北,但是他依然伸出手和他相握,他腼腆地說:“謝謝。”
男人說:“我叫艾成林,我的女兒,就是和我一起的那個孩子她很喜歡你的琴聲,如果有機會的話,你可以在她面前彈奏一曲嗎?”
諾丁的臉微微泛着紅暈:“噢,當然,很榮幸。您現在可以和我們一起去地下工廠嗎?王陽研究員非常希望您能夠加入我們。”
男人微微站直了一些,他想整理一下自己,他覺得頭一次他正式把自己介紹給別人有些不夠鄭重,但是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