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教室門口的中年男人打斷了他們的對話,15班的班主任沉默地上臺,班裏五十對目光齊刷刷地看過去。
其中不少是從前張老師帶過的學生,這會兒比旁人更多了一份雀躍。
而這位新班主任端着一貫的高冷,只說了三句話。
“我叫張筠,是你們的班主任。”
“從明天開始,我們班早讀要求六點半到教室。”
“現在開始自習。”
半秒鐘的沉默後,班裏一陣整齊的哀鴻遍野,六點十五晨跑才結束,中間還得吃早飯,六點半就早讀也太早了。
于是張老師補上了第四句:“六點半我會準時出現在教室門口。”
同學們面面相觑半秒鐘,轉而利落地拿出教輔,一時教室鴉雀無聲,只剩翻書聲的寫字聲。
張老師略帶審視的目光掃過全班,随意點了幾個坐在前排的同學,利落地指派人發完書,就端坐在了講臺上,掏出了正在備課的教案。
許佟瀾壓低了聲音,湊近林時安:“老班不弄個自我介紹什麽的?”
林時安握着筆,借着書立的遮擋,也湊過去,小聲道:“老張就這風格,不愛整那些。”
“人都不認識,多麻煩。”許佟瀾說。
“我認得差不多了,你要有困難問我。”林時安繼續道:“你也不用擔心別人不認識你,咱們班,個個兒把你當頭號競争對象,想把你從第一名上扯下來呢。雖然只聞其名不見其人,趕明兒老師點你發一次言,絕對都認得你了。”
許佟瀾一臉震驚,連帶着聲音都大了幾個分貝,“五十個人,你就釘了一圈兒釘子就都記得差不多了?”
“衣食父母嘛,”林時安笑笑,“顧客都不認得怎麽發展生意。”
“許佟瀾——”遠遠一聲不急不緩的聲音,許佟瀾猛地擡頭,就和老張對上了眼。班上不少同學順着老張略有些嚴肅的目光看過來,一瞬間把許佟瀾看成了人群焦點,林時安不動聲色地埋下頭,眼觀鼻鼻觀心,一門心思地刷卷子。
“不要以為你是年級第一我就管不了你。”老張警告了一句,重新把目光放回自己的教案。
林時安忍不住輕笑出聲,繞是聲音極低,也落入了許佟瀾的耳中。他順手撕了張便利貼,潦草寫了幾筆丢過去。
——這下大家都認識你了。
許佟瀾一臉懵地撕了一張便利貼,寫了幾筆悄咪咪地移到林時安桌上。
——剛剛老班點我名的時候正在說話的人是你吧?
林時安掃了他一眼,提筆寫:“殺雞儆猴,知道不?”
年級第一獨一份兒的待遇,不殺他立威還能殺誰?
“我是雞?”許佟瀾冷眉微挑,一臉憤慨地在紙上寫,力透紙背的勁道差點把筆頭折斷了。
林時安端詳了一陣擠得密密麻麻的字條,添上一句,“雞你是當不了了,鴨還湊合。”
許佟瀾接過紙條,一個沒忍住,“啪”地一聲拍在桌上,就聽老班沉沉的聲音仿佛壓抑着極大的怒氣:“許佟瀾,你是非要顯得自己了不起,跟我對着幹是吧?”
許佟瀾橫了林時安一眼,前者早就把頭低到書立的遮擋之下,眉頭緊鎖,一副正在冥思苦想的模樣。
戲精上身嗎這位?
許佟瀾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好咽了口唾沫,選擇用刷題來發洩憤怒。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一節課下課,他正想找人出氣,就聽到後座的向天驚慌地開口:“你別哭啊!”
前排兩位齊齊回頭,就看見向天的新同桌,一個細皮嫩肉的男生鼻頭連帶着眼圈兒都紅了,泫然欲泣的模樣惹人心疼。
“你欺負他了?”兩人幾乎是同一時間開口。
向天一腦門兒官司:“我說你倆不是才剛認識嗎,能不能別這麽有默契。”
那男生自個兒吭聲了,抽噎道:“我叫童哲,是轉學過來的,我不知道要自己帶習題資料。”
高二的晚上一共是四節課,平日裏中間兩節是上課,頭尾兩節自習。由于是新學期伊始,這四節課都被老班拿給他們自習,看着周圍同學齊刷刷地掏出各色資料卷子,兩手空空,只有一堆新課本兒作伴的童哲慌了。
“五塊錢。”
“做這個。”
兩人幾乎又是同一時間開口,并且極其同步地各自掏出了一本錯題整理本。
童哲被吓得往後退了半步,而後顫巍巍地翻開了兩本錯題本,他透着餘光小心翼翼地打量兩位前桌,最終選擇了不要錢還字跡工整的那一本。
林時安收回錯題本,瞪了許佟瀾一眼:“年級第一還做錯題整理?”
“不然你以為年級第一的腦子裏裝着寫滿正确答案的系統嗎?”許佟瀾手撐在林時安的椅背上:“我發現你挺喜歡怼我啊。”
“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林時安涼涼地看了他一眼。
有人看不過去了,向天說:“林時安,你在新同學面前能不能收一收。”
“什麽新同學,”林時安順手把胳膊搭在許佟瀾肩上:“老熟人了。”
許佟瀾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就聽林時安壓低了聲音湊在他耳邊說:“怼你怎麽了,現在你又不是我債主了,談對象嘛,打是親罵是愛,懂了?”
接下來的三節自習課,許同學徹底閉上了嘴,順便把自己塞進了套卷裏放空,以免在下課前被這位新同桌氣死。
最後一節課下課鈴響,林時安拉伸了一下胳膊,拎着一小袋釘子并錘子,正打算繼續去把沒幹完的活兒做完,老張卻收拾好教案,徑直走到了他桌前。
林時安會意地跟着他出去,繞到走廊邊上,老張才開口:“你上課和許佟瀾聊什麽呢?”
“老師我錯了。”他脫口而出,認錯态度極為良好。
“時安,”張老師仍是繃着臉,語調卻和緩許多,“你能考進15班,老師真的為你驕傲。”
“安排你和許佟瀾做同桌,也是我的私心。”
“你懂事,也明白努力學習的重要性。老師很看重你,也希望你能在他的帶領下突破自己。”
“這個孩子很優秀,各科均衡的優秀,你的語文一直不高不低,其他科目也總是有些小毛病,可以跟着他多學學,還有他好的學習習慣和學習品質,都值得你去體會。”
優秀暫且沒體會到,使喚人的少爺脾氣已經體會到了,不過理虧的是他,也沒什麽好說的。
林時安壓下心中腹诽,乖巧地點點頭,“張老師,謝謝您。”
不論許佟瀾這個人如何,張老師對他的關心和照顧都是真的。
張老師沖他笑了笑,示意他回教室:“早點忙完了回宿舍,”他伸手點點林時安:“明早不許遲到。”
林時安也跟着笑了,他跟張老師揮揮手,接着回去忙活他的生意。
下自習和晚熄燈之間有一個小時,因而教室不少同學都還沒有走,仍在書山題海之間遨游。
林時安到何廷桌前的時候,後者停了正在默課文的筆,擡頭問:“聽說鞏臺山又找你麻煩了,你沒事吧。”
“我什麽時候有事過?”他眼裏眉間帶着笑。
何廷又問:“老張剛找你幹什麽?”
“無非是讓我好好學習呗。”
“老班最喜歡你了。”何廷似是感慨,他話音頓了頓,“我真羨慕你,能和許佟瀾做同桌。”他去拉林時安的袖口:“你幫我看看他平時都寫些什麽資料呗。”
“哎你小心——”林時安正敲着小錘子,避開了他的手,“我可消受不起許佟瀾這位大爺,你要是有興趣就和老班講呗,讓下回給你倆分成同桌。資料我幫你問問,不過可不确定他會告訴我。”
“時安,你太好了!”
林時安收拾好東西,沖他報之一笑,往下一個桌去。等他全部忙完,教室人散的零零星星,他放好工具,趁着夜色往宿舍去。
他随手轉着手裏的另一根紅白相間的手繩,這是給他新室友的禮物。
除了同桌,也就是室友最适合發展成長期客戶,給鞋子開展覽會的哥們兒,應該不差錢,說不定就能讓他財源廣進。
既然同桌已經沒法兒發展了,室友怎麽也要把握住。
這樣想着,開學遇上債主的愁緒也淡了,連帶着覺得在宿舍面對大門擺全身鏡的室友都可愛起來,他保持着這份好心情,笑吟吟地敲響宿舍門,伴随着開門聲響,他遞過去新的手繩:“哈喽,一點小禮物。”
而後,他猛然縮回手,砰得關上了門。
為什麽開門的那個人長得那麽像許佟瀾?
他心有餘悸地想到。
一定是他的打開方式不對。
林時安站在門口靜站片刻,深吸一口氣,自個兒掏出鑰匙擰開門,終于看清了門後的人。
似笑非笑的許佟瀾靠在門邊,抱着手肘斜睨着他:“千裏姻緣一線牽?”
林時安冷靜道:“狹路相逢勇者勝。”
許佟瀾伸出手:“給我。”
林時安護崽兒似的把手繩攥在手心:“剛不是給過你一根了。”
“那是作為你的同桌收到的禮物,”許佟瀾笑容淺淺:“現在是作為你的室友。”
“你早就知道我倆是室友?”林時安終于認清了現實。
許佟瀾看着他這副模樣,憋在心裏三節課的氣兒終于舒坦了,“只有你,才會連布告欄都懶得看。”
林時安沉默了。
嗯,他還是應該擠進人群裏看看室友,換不了班,至少能及時止損換個寝室。
他麻木地把手繩遞過去。
許佟瀾接過去,順手撈住他的手腕握在掌心。
少年人掌心的溫度傳遞到皮膚上,林時安納悶兒地擡眼看着他,就見許佟瀾低着頭在他的目光注視下把手繩套在他腕上,扣緊繩結,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恰好能看見他濃密的眼睫,以及一絲不茍的目光。
“這條我轉送給你,你自個兒帶着,不許賣,”他松開林時安的手說:“聽到沒有?”
溫度散去,剩下線繩的觸感,摩挲着他的手腕。
沒等他反駁,許佟瀾就把契約書掏出來,貼在了門背後,點了點着紙頁上那句“乙方需完成甲方要求的一切事務。”
“看到手繩,就得記着我們倆的約定。”許佟瀾繼續說。
“好的,了解,沒問題。”
林時安已經沒有多的表情了。
許佟瀾逐字逐句,帶着頗為欣賞的眼光看完了自己寫的那張契約書,又極為嫌棄地看着林時安添上去的那行,想起小騙子一本正經地要求他不能假戲真做的模樣,推理能力突然上線,他開竅道:“所以那天,你以為我是來找你打架的。”
許佟瀾用的肯定句,顯然已經想明白了。
“不愧是年級第一,”林時安不遺餘力地奉承前債主,“真聰明。”
許佟瀾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我八歲就跟着省武術協會的會長學習。”
“你是在委婉地告訴我打不過你嗎?”林時安繼續順杆走,“行,你說打不過就打不過。”
許佟瀾對他的識時務非常滿意,于是把開水瓶遞過去:“我渴了,”他大喇喇地坐在書桌前,偏頭沖他笑:“麻煩男朋友去外頭幫我打壺水。”
教學樓有直飲水機,宿舍區卻只能靠着自個兒去開水房打水喝。
這是使喚他上瘾了啊,林時安幽幽地盯着許佟瀾的臉片刻,抓着開水瓶的手柄轉身離開。
許佟瀾盯着他的背影笑得神清氣爽通體舒暢,而後大發慈悲地在契約書的表面挂上一副教輔書附帶的公式挂畫。
氣舒坦了,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