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幻境如真
程接雨趁休沐日找上奉亦為,終于将劍穗做了出來。
他興沖沖跑回歸雪峰,盛雲霄正在窗前打坐。
程接雨跑過去趴在窗沿,擡手亮出那枚劍穗。
“師叔你看!”
盛雲霄收回神思,睜開眼,白綢遮住的眼睛捕捉到微弱的白光,一枚紅色的穗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但盛雲霄來不及看清它的樣子,短暫的光明就令他雙目微微刺痛,眉心一蹙。
再次睜眼,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他不得已放開了神識去視物。
“不好看嗎?”程接雨見他皺眉,臉上的笑意僵住,舉着劍穗的手也無力地往下耷拉。
他費了不少工夫做的,滿心以為師叔一定會喜歡,竟是失算了……
“好看。”盛雲霄握住了他的手腕,将劍穗接到手中,細細端詳。
挂繩下編的是一個小小的平安結,下頭綴了一塊蓮花狀的靈玉,最下方墜着穗子。
蓮花玉質地通透,入手溫潤,在日光下流光紛呈。盛雲霄在裏頭捕捉到一絲熟悉的靈力,微微勾唇一笑,“甚好。”
程接雨随之一笑,神情中透着一絲得意與驕傲,“我就知道您會喜歡。”
“您把歸雪劍拿出來,我給您挂上。”
盛雲霄依言召出歸雪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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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答應程接雨之後,他就将舊劍穗取了下來,放進了裝信箋的匣子。
如今空空如也劍柄又被程接雨系上了一枚新劍穗。
系完,程接雨對着那劍穗勾了勾指頭,那穗子就迫不及待地飄起來纏繞、親吻他的手指。
程接雨雖将其煉成了法器,但其實并無多大作用,只是裏頭凝練了一股他的本源靈力,認了他為主。
這樣一來,師叔召出了歸雪劍,程接雨就能通過劍穗感應到他的位置。
“這個,是我在師叔身上安的定位器。”
程接雨将手搭在窗沿,伸出一根指頭,操縱那劍穗蕩啊蕩,觑着盛雲霄的神色,幾分霸道又幾分忐忑地将自己的意圖告知對方。
“嗯。”盛雲霄方才指尖一觸就察覺到這一點,因此并未驚訝,更無抗拒反感之意,一點也不介意程接雨追蹤他的位置。
因為,這表明了對方對他的在乎。
他享受對方這種占有欲,只因他本身,有過之而無不及。
盛雲霄道:“若你我不在一處,即便你不來找我,我也會找到你。”
程接雨“啊”了一聲,臉微微發紅,嘟囔道:“那師叔得在我身上也安一個定位器。”
“無需如此。”盛雲霄伸出手動了動指尖,隔空撥了撥程接雨腰間的傳訊玉牌,“只要你喚一聲,我便在。”
程接雨握住腰間的玉牌,“那萬一它丢了呢?”
說完又勾着劍穗自問自答:“萬一玉牌丢了,我還能召喚它——”
程接雨擡頭看向盛雲霄,“它要是無風而動,便是我在尋師叔。”
說罷,他臉上浮現幾分羞澀,紅着耳根低下頭,又縱着那劍穗在空中蕩了蕩。
盛雲霄擡手抓住了他的指尖。
程接雨指尖微顫,視線從劍穗移至對方臉上,只見那條蒙眼的白綢方才似乎也無風而動,緩緩垂了下來。
……
許是适應了如今的生活,程接雨覺得七月的日子過得比上月快一些。
過完七月半的中元節,程接雨發現自己的修為又長進了一層,邁入靈臺四階,靈臺內的一花一葉又長大了一點。
他這樣的進階速度實屬難得,高興之餘,忍不住将自己與柳新涯比較。對方的修為程接雨判斷不出來,只知道大概還沒有突破入臻五階。
但程接雨知道,高階修者每進一階本就比低階修者困難一些,而且對方足足比他高一個境界,依舊存在難以逾越的鴻溝,若是爆發沖突,自己定然是要被碾壓的。
因此他依舊盡量避着對方,少往對方跟前湊。
不過,據他觀察,柳新涯似乎自七夕夜見過阿彥之後就越發沉靜寡言。原先還與蒼庭有幾句話說,如今似乎除了溫敬之,對誰也不太搭理,休沐日也不見他同大家出去玩樂。
程接雨悄悄問過溫敬之,得知柳新涯承認與阿彥并非兄弟關系,而是主仆,并稱其不會再來在水一方。
他對此持三分保留态度,只因原書中,阿彥并非是個聽話的仆人,有時候程接雨甚至懷疑,阿彥并未真的将柳新涯當主子。
倒是溫敬之反問他,是不是對柳新涯有什麽誤會。
溫敬之:“新涯曾對我說,感覺你似乎不太喜歡他。”
程接雨:“……”這算不算惡人先告狀?
不算,柳新涯目前也沒對他作惡。
他心念直轉,心想難道是自己躲避的态度過于明顯,讓對方起了疑心?
最後只能想起自己與對方的第一次正式對話,也就是同師叔一道逛集市那回。
柳新涯如果察覺自己對方的态度有異,估計便是在那一回。
于是他略微思索,想到了打消對方疑慮的辦法。
他低下頭摳着指頭,語氣裏帶上幾分委屈:“也沒有不喜歡他……就是武課考核之時,他挑戰大師兄,差點傷了你,師叔還誇了他,說他年少有為,我……我……”
他吞吞吐吐難以啓齒,羞愧地低下了頭。
慚愧是真慚愧,程接雨仿佛聞到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綠茶味,茶透了。
他髒了,他不再是純潔的白蓮花了。
他方才的話,前半句表達了對溫敬之的關心:柳新涯差點傷了你,所以我不太喜歡他。
這種想法符合原主的人設,護短,心疼他大師兄,誰也挑不出錯來。
但他又怕溫敬之或者柳新涯因此誤以為他對溫敬之有意,所以他還是加了後半句:師叔竟然還誇了他,我有點不服氣。
加上慚愧的表情,表明他已經意識到自己這種想法不對,讓溫敬之頓時心軟了三分。
果然,溫敬之無奈又寵溺地笑了笑,拍了拍程接雨的腦袋:“你啊,前幾日還道你長大了,怎麽又這般孩子氣。”
程接雨摸摸腦袋,又故意向綠茶邁進一步,“柳師兄既然誤會了,那我去同他道歉——”
說着他就要動身。
“不用。”溫敬之想也沒想就攔下他,“并非什麽大事,你也不算有錯,我與新涯解釋一番便可。”
程接雨見茶言茶語奏效,乖巧地點了點頭。
大師兄啥都好,就是太正人君子,對茶言茶語毫無免疫力。
這麽單純好騙的主角實在不多見,不知道作者為他安排的成長線轉折點到底在哪裏,程接雨只希望不要太慘烈。
……
七月十九,音律課與幻術課開課。
因兩門課都只有一位老師,在水一方的學員卻有三百多人,程接雨一開始還擔心大班授課會過于擁擠,沒想到真實情況卻出乎意料。
十日前來聽試講的學員不少,但真正選這兩門課的學員加起來竟然一共未超過百人。
後來程接雨才想明白,音律和幻術對諸位醉心修煉的學員來說,完全只算消遣,不似煉器或煉丹一般,對修行有助力。
因此,并非所有人都願意在這兩樣消遣上花費時間。
更何況選了這兩門課,還得應付每月的考核。有那等閑情逸致,不如多打坐參悟,或者修煉武課。
所以最終,和程接雨一塊上幻術課的還是那幾個老熟人。
除了聶尋風被自家伯父拉去做音律課助教,程接雨的師兄師姐、落雪飛花谷衆人、蒼庭、柳新涯、惠問法師都選了幻術課。
藍氏兄妹則成了這堂課的助教,講師是二人的姑母藍如真前輩,也就是藍霏妃口中那位比修仙界第一美人方掬水差一點點的“第二美人”。
藍如真前輩繼承了藍氏一族的美貌,容姿妍麗,年歲已過花甲,容貌卻仍維持在雙十年華,與藍霏妃站在一塊,好似一對親姐妹。
只是藍如真前輩并不像藍霏妃那般嬌俏愛笑,而似雪砌美人,冷若冰霜,傲似寒雪,一雙藍眸沉靜通透,令衆人下意識繃緊了背,垂下了眼,不敢有任何不合時宜的雜念。
試講那日,藍如真前輩為衆人展示了一個小幻境,帶大家目睹了藍月蜃景樓的壯麗景觀。
今日正式上課,藍如真直入主題,“幻術,即為虛,是為迷惑人心。制幻者忌自幻,即不能自失本心。所以今日的第一課,先教諸位堅定本心,識破幻術。”
“我為諸位各制一副幻景,以諸位內心的渴望或恐懼為基,請諸位一試。”
說罷,她就走向坐在前排的溫敬之,擡手念決,在他額頭一點。
溫敬之随之閉上了眼睛。
目睹如此直接的教學方式,程接雨不禁忐忑,他最怕鬼了,不會讓他見鬼吧?他還怕死,不會讓他體驗一百零八種死法吧?
未等他想完自己還怕什麽,藍如真已經站到了他面前。
程接雨緊張得摳緊了指頭,死死閉住了眼睛。
只覺前輩的指尖在他額頭輕輕一點,腦中嗡的一聲,乍然閃過一陣白光。
待光影消失,眼前重回黑暗,程接雨耳邊忽然響起呼呼的風聲,伴随獵獵作響的哔啵聲——
是火。
程接雨在幻境中睜開眼睛,面前驟然出現一片無邊火海,頓時吓了一跳。
然而下一刻,他馬上意識到眼前的場景有些熟悉。
熊熊燃燒的火焰,似煙非煙似霧非霧的黑氣,還有腳下詭異的紋路——
是他夢中那片火海。
他的雙目被火焰灼得酸脹發痛,卻不受控制地,一步步走入了那一圈圈奇怪的紋路中央,烈火瞬間從腳底升起,包圍了他的身體。
手突然被人攥緊,程接雨猛然回頭,看見了師叔的臉。
師叔緊緊攥着他的手,将他攥得生疼,臉色是前所未有的哀痛,那雙在之前所有夢境燦如星辰的眼盯着他,慢慢泛起血絲,生出熱淚。
這是怎麽了?程接雨疑惑,眼前卻變得一片模糊。
他哭了,伴随着心髒的劇痛,緊緊回握對方的手,然後淚雨滂沱。
他擡手抹淚,卻見師叔一眼不錯地盯着他,眼睛變得赤紅,目眦盡裂一般,竟然流出了血淚。
他心頭一震,痛楚自胸腔噴湧而出,遍及全身,比那舔舐他肌膚的烈火造成的痛感還要強烈。
他擡起手遮住師叔的眼睛,哽咽不止:“盛雲霄,別看……求你,別看……”
師叔卻顫抖着指尖握住他的手,将其拿開,固執地看着他,不管眼中血淚直流,像是要把他刻進眼睛裏。
他慌了,心頭愈痛,指尖一撚,生出一朵白色蓮花,繼而反手一握,化作一條白綢。
小腿在火焰吞噬下開始潰散,不是焚毀,而是像靈氣般潰散。
他往火海中跌去,師叔似乎也站不穩,被他拽着跪了下來。
他渾身被火焰包裹,察覺自己的身體亦開始潰散,奮力擡起手,将手中白綢系在師叔臉上,蒙住了他的眼睛。
“別看……”他隔着白綢吻了師叔的眼睛,喉嚨幹啞,“不想讓你看到我這樣……”
火焰的灼熱已經讓他流不出眼淚,發不出聲音,在身體完全消失之前,他近乎呢喃地呼喚師叔的名字:“盛雲霄,等我……”
“阿雨!阿雨!”
程接雨猛然被晃醒,卻見眼前一片模糊,隔着朦胧的淚珠,師叔血淚浸濕白綢的模樣猶在眼前。
他心髒一縮,痛得肢體蜷縮,緊緊捂住了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