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吉他
當時的我,完全沒有意識到學長暴露出的種種現實問題:此人家境貧寒,買不起想要的樂器。學業态度不良,導致經常挂科。他看不起眼前的我,他的樂隊夥伴,以及普羅大衆。他可能根本就看不起全世界。這意味着他眼高于頂,人際關系也堪憂。
如果當時我稍微聰明一點,就會明白為什麽他看起來頗有魅力,但卻沒有女朋友——此人窮,脾氣差,志大才疏,一望而知毫無前途。
但在那時,我還是個剛剛脫離無涯題海的小土鼈。除了對中學時那個熱衷于練習表情管理的男生産生過懵懂的向往以外,我并無任何戀愛實操經驗。學長的一切都讓我沉醉。我把他的窮等同于沒有銅臭味,進而等同于清高,品性高潔。他好高骛遠,我視之為有才華的象征,更覺得他未來可期,前途無量。
我細心地注意到:在這番談話裏,他透露出他有需要幫忙的地方。那麽,如果我能在他看重的事情上幫忙,他就一定會對我有好感,說不定會從此愛上我。
所有的愛情故事不都是這樣的嗎?田螺姑娘給農民小哥做家務,七仙女給董永澆園和織布,白娘子幫許仙發財開藥鋪。林黛玉那麽美,還替賈寶玉寫過家庭作業呢。
愛一個人,就為他奉獻,然後他就會被你感動,從此墜入情網。
我立刻問道:“玩重金屬需要什麽樣的設備呢?”
他輕描淡寫地說:“怎麽也得是個入門級的Fender吧?”
“Fender是……?”我不知道Fender是什麽東西,心裏忐忑的要死,好怕他嫌我土。
還好他很體貼,和顏悅色地告訴我:“是一個非常專業的電吉他牌子。”
更體貼的是,他還立刻告訴了我幾個本市樂器行的名字。
我如獲聖旨,對他輕而易舉地給我指引了一條明路感恩戴德,這省卻了不少本來是我自己應該做的功課。很快我就按照他給的線索,去了二環內的一條街。那條街兩邊都是年頭久遠的商業,有裁縫店,五金店,老式的百貨商場,還有零零星星的一些樂器店。
我在街邊踟蹰了一會兒,挑選了一家門臉不太大,看起來沒什麽客人的店進去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走進樂器行。
老板是個留着胡子,剃着光頭,有點胖的中年男人。氣質庸俗,和藹可親。店裏人不多,他坐在一堆樂器中間,抱着一把吉他正在鼓搗着什麽。
我進了店,望着滿牆的吉他和其他各式各樣的樂器不知所措,只好湊近去看标簽上是否寫着“Fender”。
老板放下琴,站起來客氣地問:“您找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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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Fender的電吉他嗎?”
他指着牆上的一排說:“這邊都是Fender的。你看上哪個,我拿給你試一下。”
“不用不用,我就是先看看。不是我自己要用。我是幫別人看。”
“幫別人買?那他告訴你型號了嗎?打算配什麽音箱?還是自己有音箱了?”
“啊?”我不知道還有什麽音箱的事,有點慌亂:“我也不知道。他就是說,買個入門級的就好。”
“樂器這東西,也講究個緣分。誰用誰來挑比較好。你還是把型號問清楚吧。”老板熱心地說:“這琴最便宜的一把也要好幾千,音箱最好不要比你的琴便宜。這東西你給他買了,他用着不合适,你還得過來換。”
我猶豫了一下:“是我要買給他的。他還不知道我要給他買。”
老板打量了我一下,笑道:“給男朋友當禮物?”
我一下子臉紅了:“也不算是男朋友……”
那老板一臉很理解的表情,悠悠地說:“小姑娘,我勸你可千萬別交玩樂隊的男朋友。這幫人比吸毒的也好不了多少。除非你自己也玩樂隊,否則你可受不了他們。”
“為什麽?玩樂隊的人有什麽不好嗎?”
老板呵呵地笑着:“有什麽不好?我告訴你,首先就是窮。樂器這個東西,特別燒錢,多少都不夠花的。”
他指着一堆樂器,娴熟地報了幾個價格。數據紛雜,我也記不清,但隐約知道随便一個“入門款”就要幾千塊錢,“稍微像樣一點的”,一定會上萬。全套配齊,大幾萬起步。一旦樂隊技術進步,還要再去買更高級,也就是更貴的樂器。有多貴?十幾萬到幾十萬是正常的,但是上不封頂。
“就算你有錢,你貼的起,這幫人的人品也不怎麽樣。很多玩樂隊的小男孩根本就是裝逼,就為了忽悠小姑娘。好,就算他是真喜歡音樂,那更糟了。搞樂隊也是看天分的,玩不好,忙活半天,唱酒吧的機會都沒有。這男人啊,如果總不得志,脾氣就好不了。文明點的,天天給你甩臉子,冷暴力。素質差一點的,打你罵你,那都是家常便飯。”
我心裏不服氣地想:學長不同,他是有才華的。他素質也很高,是重點大學的大學生,不是社會上那些小混混。
老板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悠悠地說:“如果他有點才華,還真能出個名呢?那就徹底完了——但凡他稍微有點名氣,有的是傻姑娘往上撲。窮的時候他只有你,沒得選,你們倆還能膩歪膩歪。有的選之後,你猜他還會不會老實呢?你知道藝術家最可怕的是什麽嗎?”
我傻乎乎地搖頭。
“最可怕的就是,他們怎麽浪,怎麽不負責任,都他媽說是為了藝術。當着你面跟別的女人亂搞,還要告訴你這他媽的是他的藝術人生。欠了你的錢不還都理直氣壯。罵你俗,罵你對藝術支持力度不夠!”
說到這裏,他簡直已經有點咬牙切齒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定了定神,又緩和下來,笑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還是學生吧?”
我點了點頭。
店老板語重心長地說:“聽大哥一句話,離那幫玩樂隊的男的,越遠越好。找對象,就找你們班那個就知道悶頭傻學,門門考優秀,戴個眼鏡,最沒人搭理的那種。真喜歡音樂,你就去聽歌,去看現場,不用把自己這條小命搭進去。”
我忍不住說:“感情的事,不能這麽算計吧?”
“喲,要談情懷了是不是?”老板眯着眼笑了起來:“說了不怕你生氣,你們這些小姑娘,說是喜歡樂隊,就是喜歡人家的範兒。其實,沒必要,真沒必要。音樂是用來聽的,不是用來裝逼的。”
我被他說的有點不好意思:“我是真的喜歡音樂。”
“是嗎?”老板遞給我一張傳單:“我們這店裏有吉他班,真感興趣,你可以過來學。”
我接過傳單,還沒說話,他又提醒:“一對一的課比較貴,大班課便宜。怎麽樣,要不要試一期?”
我真的動心了。我想,如果學長知道我也會彈吉他,肯定會對我刮目相看:“那我是不是要先買一把琴?”
“上課的時候不用買,我可以借給你一把。不過,你回去肯定也要練琴。買個入門款的民謠吉他就行。我這兒正好有個二手的,原價七八百呢,三百塊錢就賣給你。”
就這樣,離開樂器行的時候,我背着一把二手吉他,報了個入門吉他課,滿腦子都是接下來要勤工儉學的計劃——胖老板的演說根本沒有打動我。我才不會因為他幾句庸俗的話就放棄給學長買一把Fender的計劃呢。我甚至已經開始幻想,等我存夠了錢,我的琴技應該也可以加入他的樂隊了。正好,他似乎一直對他樂隊的其他成員不滿。那樣我們的關系一定會更穩固。
坐在公交車上回學校時,我覺得很多人都帶着一點好奇和尊敬的目光看我和我的吉他。他們肯定以為我也是個吉他手。我心裏樂滋滋地想。原來樂器是這麽酷的裝飾品。這筆錢花得真是一點都不冤枉。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過得充實而快樂。我每周去上吉他課,還找了好幾份不同的兼職:給小孩補課,去街邊發傳單,去快餐店做服務生。當然成績也不能掉下來,這讓我的時間表排得滿滿的。我并沒有很多時間練琴,而且練琴比我想象的痛苦很多。據說,凡是這種需要按琴弦的樂器,總要忍着疼,咬着牙,一直按到手指上生了老繭,麻木了,才再也不會感覺到疼。
吉他老師是個長頭發的男人,沉默寡言,只是胡亂地教一教。下面的學員只有寥寥數人,都不是很認真。這個吉他課只讓我得到了幾張簡單的樂譜,一點關于吉他演奏的常識,唯一的好處就是便宜。
這些簡單的樂理讓我與學長聊天時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雖然他第一次看到我的吉他時,以他慣用的輕蔑語氣說:“這個啊,跟玩具差不多。不過,對你來說倒是也足夠了。”
我連忙做老練狀:“剛開始嘛。等我練好了,再換設備。”
“怎麽想起練吉他呢?”
我心裏甜甜地想:當然是因為你就彈吉他呀。但我沒有這樣說,我虛僞地說:“我一直就想學彈吉他。以前中學的時候,沒時間。”
“其實女孩子彈鍵盤更好。我一直都希望樂隊裏有個新的鍵盤手。”
我頓時後悔自己選擇了吉他。好在他随即又說:“不過沒關系,反正你要真入了門,早晚這些都會玩。”
我立刻開始在心裏盤算接下來要去打聽學鍵盤的事。
第一期吉他課結束後,我沒有繼續報名下一期。我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打工和學習上。我已經做好了周密的計劃:
第一步:存錢。
第二步:存夠了錢,在他生日的時候送他一把Fender的吉他。
第三步:開始學鍵盤,争取加入他的樂隊。
打工太忙,我暫時沒有精力轉型做鍵盤手。吉他已經買了,放在宿舍裏。偶爾有一點空閑時,我會有一搭無一搭地練幾下。這樣偶爾去看他排練時,我可以拿起他的琴故作輕松地彈幾下,并且請他指導。我想他那麽愛音樂,肯定會感受到我的進步。
而且,撥動他的琴的琴弦,讓我感覺幸福。仿佛這是我與他之間不為外人道的一種秘密連接。
有一天我正要出門打工,收到了學長的信息:“你能把飯卡借我用一下嗎?下個月就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