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課堂

厲烨面對大家,風度翩翩,好整以暇,就像天下所有的名教授那樣,把那幾個字念了一遍:“什麽,是天體物理?”

真沒想到,林雪兒給我的複習資料是有用的,那上面第一個問題就是這個。她居然沒有捉弄我。我有點盼着厲烨提問,然後我就要舉手回答。我将面帶微笑,侃侃而談:“天體物理學是物理學和天文學的一個分支。它研究天空物體的性質及它們的相互作用。天空物體包括星,星系,行星,外部行星,宇宙的整體……”

我倒也不是要讨厲烨的歡心,至少,我想讓他知道我可不是什麽學渣!

“什麽是天體物理?”厲烨并沒有提問,他只是重複了一遍,然後頓了頓,目光炯炯地看着大家。很顯然,這是強調的停頓,為的是讓人知道他後面的話更重要。

十六年寒窗苦讀的經驗告訴我:他接下來就要正式開講了。我摩拳擦掌,趕緊在本子上寫下這幾個大字。我可是筆記高手,不僅寫字速度快,還能兼顧排版。我相信下課之後厲烨見了我的筆記,一定會對我刮目相看。

我摒心靜氣,握筆待寫,猶如戰士在黎明前的薄霧中等待沖鋒的號角。大概是心理作用,我覺得厲烨的一舉一動都變成了慢動作,連張嘴說話的動作都特別優雅,簡直就是書裏說的“輕啓朱唇”。

他終于繼續講了,聲音不徐不疾,優雅鎮定:“天體物理,聽起來只有四個字。但是這四個字組合在一起,卻形成了一個浩大的宇宙。這四個字,會讓每一個聽到的人都浮想聯翩,甚至有可能會改變一個人的一生。歌德曾經說過:讀一本好書,就像和一個高尚的人說話。學問也是同樣。天體物理就是這樣一門學問。這似乎解答了我們的一些疑惑。天體物理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存在,我們必須了解清楚,才能徹底地解決問題。莎士比亞曾經說過:世間的很多事物,追求時的興趣,總比享用時的情趣來得濃烈。這不僅讓我們陷入了一個複雜的、需要深思的境地。顯然,怎樣去學習天體物理,就成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羅素曾經說過:日常生活中的知識有三種缺陷:自以為是:cocksure,含混:vague;和自相矛盾:self-contradiction……”

他滔滔不絕地講着,聽得我滿心煩躁——這些話根本沒有什麽可記的,都是些沒有意義的套話廢話。當然很多老師在第一節課都會掉幾句書袋做引言,但他這節課的引言也太長了吧!

可身後的幾個女生聽得津津有味。當厲烨引用羅素語錄時,她們适時發出驚呼:“厲教授的詞彙量好大啊!學問好淵博啊!”

厲烨并沒有被這些花癡的贊美打擾到,繼續口若懸河:“當然,如同世上萬物一樣,抓住問題的關鍵,是一切重要問題的基石。那麽天體物理到底是什麽呢?這就是我們這節課要解決的問題。霍金曾經說過:懂與不懂,都是一種收獲。而牛頓說過:沒有大膽的猜測,就做不出偉大的發現。這樣看來,天體物理裏,就充滿着偉大的發現了。聽起來我們離正确答案很近了,這不禁讓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然而,維特根斯坦說過:世界上的事物是怎樣存在的這一點并不神秘,神秘的是它是那樣存在的。這麽看來,天體物理的很多現象是不是還值得深思呢?我們不能輕易地得出結論。海森堡的名言告訴我們:提出正确的問題,往往等于解決了問題的大半。所以,很高興我們今天就在這裏提出了天體物理是什麽的問題。我想大家都聽過法拉第的那句話:在知識領域,不思進取的人只配受到譴責和鄙視……”

十分鐘後,二十分鐘後,三十分鐘……厲烨都維持着這樣的“講課”方式。我已經徹底傻掉了。這也太荒唐了!我是誰?我在哪兒?!

厲烨的聲音很好聽,他講課的樣子也很好看,但這一切都不能改變他說的全都是廢話的事實。這些廢話就像是一種難聞的氣味,讓厲烨的美貌打了折,再也引不起我的興趣。

我想起我有個女朋友特別喜歡一個年輕的偶像,說她的偶像直播随便做什麽,哪怕是坐着不動,或者胡亂閑聊,她都可以看好幾個小時。

我十分懷疑如果她的偶像也像厲烨這樣“講課”,她還能不能堅持對着視頻看幾個小時。

詭異的是教室裏其他人都反響熱烈,大家都認認真真地記筆記,間或發出幾聲無法抑制的贊美。

我數次看向身邊的林雪兒,我希望她其實也在走神,或者臉上有那麽一星半點的勉強的神态。總之,我只希望有一點點的暗示,至少可以讓我知道,我是正常的。其實別人也不愛聽這些廢話。我希望看到她坐在這下面不過是職位使然,或者是心機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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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一次又一次,無論我什麽時候偷看她,都只見她運筆如飛,一邊聽課一邊點頭,并時不時托腮凝視厲烨,眼中閃動着無比崇拜的光芒。

漸漸地我對自己産生了深深的懷疑。我覺得也許厲烨說的是一種特殊的語言,這種語言聽起來是中文,但其實不是中文,它有另外的意思。這間教室裏,每個人都懂這種語言,只有我不懂。所以別人都聽得甘之如饴,只有我一頭霧水。

就像是當年,我第一天實習報到,一切都小心翼翼,時刻都想跟那些熟練的老同事套近乎。到了下午,聽幾個同事抱怨說:“哎呀,一會兒又該下午茶了。你準備了嗎?”

另一個同事搖頭:“沒準備。煩。愛咋咋地。”

我很疑惑地問:“下午茶不好嗎?為什麽還需要準備?”

全體同事哄堂大笑,好像我說了什麽可笑的話。我窘迫極了。

半晌,才有一個好心的女同事私下對我說:“老板總是下午兩三點把大家叫到會議室裏開會,其實就是找茬。所以我們說這是下午茬。”

後來我工作了幾年,在這種情況發生時,學會了開玩笑似的追問,學會了自己化解。可我仍然覺得那樣的哄堂大笑是令人不快的。那是一種排擠。

而我此刻就被這滿教室的人排擠在外。

周圍的人都在贊美,厲烨神采飛揚地“講課”。我慌張得如同一個誤闖妖界的人類。你可知道那種感覺?本來你在一個熱鬧的市鎮玩耍。随着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方才滿街的人類漸漸變成了直立行走的飛禽走獸。原來,白天他們只是化成人形,此刻才露了真容。他們熟稔地彼此歡樂交談,自得其樂。雖然他們并沒有任何要傷害你的兆頭,可是你卻感到萬分緊張,只想趕緊逃走,或者藏起來。

因為,滿街站着的,沒有一個你的同類。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事。

這時我的手機輕輕震了一下,是一條短信。我把手機藏在桌面下,偷偷看短信。

是穆榮:“是不是很無聊?我沒有騙你吧?”後面還有個笑臉。

在那一瞬間,我想起了穆榮對厲烨講課的評價:

“根本就不知所雲,莫名其妙。下面的人還一副崇拜的樣子,簡直見了鬼。”

“也沒覺得很難。就是不知道他到底要說什麽。”

“我聽得懂,我只是聽不進去。”

當時我還暗笑一定是穆榮不學無術,聽不懂這種高級課程。這下子我明白了。穆榮是對的。厲烨這些長篇大論引經據典,中英文并茂,可全都是不知所雲的廢話。

我偷偷給他回複:“你說得對。”

“那你一會兒提前出來吧,我們已經準備好了,現在就可以去帝國大學接你。”

“好。你知道教室在哪裏吧?”

“當然知道。全地球的人都知道,厲烨永遠只用那一間教室。”

“那一會兒見。”

“好的,我們已經在路上啦。”

放下手機,我心裏輕松了很多。而厲烨仍然在那裏滔滔不絕,說一些“不明覺厲”的華麗的廢話。雖然他之前說過,不需要我懂天體物理。但真的聽了一半就走,他肯定會有點不高興。上班時,我們常常開玩笑說:老板的會議發言再無聊,拿牙簽支着眼睛,也得裝出一副愛聽的樣子。否則就會有殺身之禍。

我決定先斬後奏,直接偷偷開溜。如果他問起來,我就說鬧肚子,身體不舒服之類。

下課鈴響了,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看了看厲烨,他已經被一群向他請教的女學生包圍,正是我溜走的大好時機。可是我剛站起來,林雪兒就問我:“蘇小姐,你去哪裏?”

我敷衍地說:“我去趟洗手間。”

她說:“太好了,我也要去呢,我們一起吧。”

等從洗手間出來,我就要往外面走。林雪兒叫住我:“蘇小姐,你走錯了,教室在這邊。”

我虛僞地笑道:“啊,我出去透透氣。你先回去吧。”

林雪兒理解地微笑:“是呀,聽厲總裁的課,确實很費腦子。而且記筆記也要飛快。可是,內容實在太精彩了,我一句也不舍得漏掉!”

我忍不住問:“你真的很喜歡聽?”

她驚訝地看着我:“當然了!在帝國大學,每個學期厲總裁的課一開課,馬上就會被選光。有的學生為了能搶到他的課,還做了搶課程序呢!”

她壓低聲音說:“其實我們這樣旁聽,按帝國大學的規矩是不允許的。但是帝國大學好容易才請到厲總來講課,他的課堂,當然他做主了!”

她臉上的快樂真不像是裝的。可我又實在無法相信有人可以從那樣的“講課”中獲得快樂。我試探地問:“那你聽完有什麽收獲?”

她看了看我,笑了:“每個人的收獲,要每個人自己總結。”

我楞了一下,這才明白她是怕我聽了她的心得去讨好厲烨。其實她想多了。我只是想确定一下,到底她是不是“妖怪”。結論是,她果然是個“妖怪”。

她似乎怕我繼續追問,故作親熱地說:“好啦,快要上課了,咱們趕緊回教室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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