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于清游自小就被拿來和沈淵比, 比身高比成績比長相比業餘愛好,但凡是尋常人能想到的,他父母一樣都沒放過。
尤其他媽是老師, 還是沈淵的小學班主任,同樣是考雙百,在他家裏沈淵永遠是被誇贊的那個。
所以他們注定做不了朋友。
原來于清游對他還有幾分敵意,不過長大以後也就不較那個勁兒了,沒什麽必要, 他父母看見的從來都是別人家的好, 自己家的差,這不光是沈淵的問題。
不過他跟沈淵也沒能恢複友好建交。
自從沈淵家搬到北城以後, 他們連面都沒見過,更遑論建交。
這會兒他看見言忱, 也不過是抱着個看熱鬧的心思。
當初他大概是除了李淼外最了解沈淵狀态的人,他那時坐在房間裏寫作業, 他窗戶正對着沈淵家的院子。
兩家都是零幾年蓋的二層樓小別墅, 自帶小院, 而他爸媽為了讓他跟沈淵學習,他的房間緊挨着沈淵家, 甚至在李淼氣得大聲吼他,兩人吵架的時候, 他在房間裏聽得一清二楚。
言忱請他去得是附近的一家日料店,看起來逼格很高。
其實她自己一個人是不會來這種地方的,畢竟她更喜歡中餐,火鍋烤肉是最愛, 但畢竟請人吃飯, 尤其是陌生人, 就選了家有包廂的日料店。
于清游倒熱水涮了涮杯子,然後給自己倒了杯清酒,聲音溫和,“你想知道些什麽?”
言忱反問:“你都知道什麽?”
于清游輕笑,“那可就多了。”
“挑重要的說吧。”言忱的手搭在木桌上,手指下意識摩挲過桌面,還有幾分緊張,幹脆給自己倒了杯水,“你随意說。”
于清游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倒真有了講故事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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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按照時間順序來講的。
“你是5月份離開的吧?”
“嗯。”
“那年下了一場很大的雪,雪都快沒過小腿,所以咱們學校多放了一天假,原本應該4號去,但後來變成了5號,等雪消了些才去的,那天你沒來,沈淵來了,他的眼睛裏全是紅血絲,整個人像是煞神,沒人敢靠近。他在座位上坐了一天,你仍舊沒來。第二天學校裏就傳開了流言,說你……”于清游頓了頓,把後邊的話自動省略,“你離開學校的消息基本上已經确認,沈淵下課後去找了班主任,他說你要轉學籍,但具體的還沒操作,老師也聯系過你,但聯系不上,再加上那些流言,大家都說你是畏罪潛逃,肯定不會回來。”
“有天班裏同學在讨論你的事情,聲音稍大被沈淵聽見,他直接踢翻了桌子,非常失控,把大家都吓到了。幾天後,班裏貼了一份公安局出示的聲明,關于你爸案子的。這事兒肯定是沈淵幹的,但他沒來上課。在你離開以後,他在學校待到10號,之後幾乎再沒來過,要麽在外面找你,要麽在去你家路上的那個廢棄工廠天臺上待着,要麽就在家裏喝酒,李淼跟他吵過很多次,還打過一次架,把他爸最喜歡的一個花瓶打了,然後他離家出走了三天,應該是,當時他爸還去找我爸喝酒來着。”
“……”
于清游的邏輯能力很強,他按照時間順序把當初的事兒,幾乎是點點滴滴都給言忱複原了出來。
言忱着實沒想到能聽到這麽詳細的版本,幾乎是跟着于清游的話把沈淵那段時間經歷了一遍。
沈淵離家出走以後是李淼找到的,在廢棄天臺上喝得爛醉如泥,他跟李淼回了家,他爸那段時間忙着評職稱,幾乎不回家,他媽在外地拍片子,根本不知道他發生了這些事。
他一個人躲在房間裏喝酒,昏睡,偶爾拿起來做題會暴躁到撕卷子,他有去于清游家裏吃過一次飯,因為于清游媽媽盛情難卻,結果剛吃就到衛生間裏吐了個天翻地覆,根本沒幾口食物,全是苦水。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他幾乎瘦成了皮包骨,衣服穿着寬大到仿若道袍。
他誰都不見。
他媽媽緊趕慢趕拍完片子回來看到他那副樣子,和他爸大吵一架,兩人在他面前互相質問對方是怎麽看孩子的,結果沈淵說和你們沒關系,然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他用音響放了首歌,吵到于清游家都能聽見。
據他媽媽說,他比上一次見面要瘦了15斤。
臨近高考,他還是去了,于清游跟他同一考場,于清游考號是1,他是23,中間隔了三排,考語文時,于清游寫完卷子看了他一眼,結果發現他正對着語文卷……哭。
沒有聲音,只掉了一顆淚。
他睫毛長,剛好挂在眼睫上,讓于清游很是唏噓。
于清游說,沈淵從初中開始叛逆期,跟他爸媽吵架無數,他爸狠得時候也跟他動過手,那時于清游看着膽戰心驚,但沈淵連一次眼睛都沒紅過,什麽狠話都說得出口,就是低頭的話不會說。
父子兩人的脾氣是一樣的硬。
但那天于清游看見他掉了眼淚,堪稱奇景。
後來考英語的時候,他好像交了白卷。
因為于清游出考場時聽見收卷老師說,“前幾場答得還不錯啊,怎麽下午就交白卷了,高考場上交白卷,現在的孩子真是……”
他回頭瞟了眼,正是沈淵的位置。
“為什麽?”言忱啞聲問道。
“什麽?”于清游感慨的話又收回肚子裏,他沒聽清言忱問了什麽。
言忱的嗓子堵得發慌,快要說不出話來,她指甲深深印在掌心裏,艱難晦澀地完整問道:“他為什麽要交白卷?”
“我也疑惑了好久。”于清游說:“不過他語文的作文也沒寫。後來大概想明白了一點兒,他可能是……”
他頓了頓才說:“心态崩了。”
言忱:“嗯?”
“你還記得那年的高考作文是什麽嗎?”
言忱搖頭,“我沒參加。”
于清游:“……”
包廂內沉寂幾秒後,于清游笑道:“你們兩個可真是……絕配啊。”
一個交白卷,一個幹脆不參加,所有考生為它拼了命學習,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結果他倆直接站在橋前掉了頭。
“那年的高考作文主題是陪伴。”于清游說:“他估計是看了作文題崩的。”
言忱和于清游從日料店裏出來就分別,她沒打車回家,一個人在街上走。
過了十二點還在街上晃蕩的人很少,走十幾步才會遇見零零星星幾個人,言忱倒沒心思看路人,她腦子裏全都是于清游說的那句——心态崩了。
随意挑了個長椅坐下,晚風輕輕拂過她的眼角眉梢,紫色頭發在昏黃路燈照耀下平添幾分豔麗。
有人路過後總要回頭看,而她從兜裏摸出盒煙來。
纖長的手指勾着煙,啪嗒一聲,煙頭猩紅,青灰色的煙霧随着風的方向飄散,把她整張臉都變得霧蒙蒙的。
言忱抿了抿唇,低頭呷了一口,隔了許久才緩緩吐出。
一支煙抽了一半就被撚滅扔進了垃圾桶。
像是想通了什麽似的,她拿出手機給沈淵發消息,打字到一半手指一滑戳到了下邊的視頻通話。
但視頻通話會讓人選擇語音通話或視頻通話,也可以取消。
言忱可以取消的,卻鬼使神差地摁了視頻。
在那一瞬間,她很想見他。
視頻在兩秒後被接起,那邊一片黑暗,只能看到沈淵的臉,有手機屏幕的光照着,襯得他愈發白。
他應當也睡了,這會兒忽然被驚醒,眼皮耷拉着,勉強能睜開一半,他先朝着鏡頭比了個“噓”的手勢,然後蹑手蹑腳下床。
一套動作做得自然又流暢。
言忱便一直保持安靜,甚至把自己這邊的聲音也弄低,身邊來來往往的嘈雜沒通過聽筒傳到他那邊。
他去了陽臺,關門開燈,終于能看清他的臉。
剛開燈的光還有些刺眼,他下意識擡起手背擋了下,然後随意在搖椅裏坐下。
他懶洋洋地問:“什麽事?”
“沒有。”風有些涼,言忱吸了吸鼻子,“你明天有空嗎?”
“嗯?”
“來看我演出吧。”言忱說。
也不過是随意想到的借口,她只是想看看他,想和他說說話而已。
沈淵卻揉了揉太陽穴,這才睜開眼睛,看到她那邊的夜色,“你怎麽還在外面?”
“剛工作完,還沒回。”言忱說。
“遇到事了?”
“沒有。”
也算是遇到了吧。
一些很紮心的、遲來的事。
“狗屁。”沈淵起身,言忱這才看請他穿的是工字背心和大短褲,胳膊上肌肉很健碩,忽然就想到了于清游說得,他那時瘦了15斤。
“你在哪兒?”沈淵說:“定位發過來。”
“幹嘛?”言忱笑了下,“我馬上回去了。”
“言忱。”沈淵目光深邃,說得篤定,“這次信我,行嗎?”
沒事她會這個點兒給他打電話?
而且眼睛紅着鼻子紅着,這叫沒事?
他沒拆穿罷了。
言忱挂斷電話後給他發了定位。
兩分鐘後才後知後覺,【你們學校沒有門禁嗎?】
沈淵發來兩條很短的語音。
“有。”
“爬窗。”
語音都帶着獵獵風聲。
言忱盯着屏幕笑了,是他能幹出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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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淵開車過來的,來的時候就見言忱一個人坐在長椅上,雙手撐在身體兩邊,腳尖戳着地,一下又一下,樂此不疲。
她低着頭,頭發全散落下來,不知道在想什麽。
整個人都很喪。
“哔——”
沈淵摁了喇叭,言忱沒反應。
無奈,他只好下車。
這會兒路上幾乎沒人,沈淵走過去以後,在她面前站了許久她才緩緩擡起頭,眼睛紅着但沒有淚。
仔細想想也是,這人向來不愛哭。
“你來了啊。”言忱朝他笑笑。
沈淵在她身側坐下,把帶來的外套遞過去,言忱也沒拒絕,攤開穿上,只是鼻子微動,聞了聞衣服上的味道。
“新的。”沈淵說:“買來還沒穿。”
言忱:“哦。”
之後又是無盡的沉默。
言忱吸了吸鼻子,主動邀約,“要喝酒嗎?”
“不喝。”沈淵說:“開車了,而且明天還去醫院。”
有正事的時候他向來不喝。
言忱站起來,“我去買。”
“回家吧。”沈淵說:“我送你回去。”
看出來了,她又是什麽都不想說。
全悶在心裏。
言忱往後退了半步,“一會兒再回,你要是忙你先回。”
沈淵:“……”
“不過你最好也不要回。”言忱說:“因為我一會兒喝多了,一個人在路上不安全。”
沈淵:“……”
理不直氣也壯。
是他認識的言忱沒錯。
24小時候便利店裏仍有店員在值班,言忱在啤酒和白酒之間選了白酒。
這會兒特別想試試辛辣的味道。
結賬離開便利店,她拎着一酒瓶出來,怎麽看都覺着詭異。
沈淵走在她身後,隔着半步距離,他忽然喊言忱,“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麽嗎?”
言忱回頭,“嗯?”
“給我一瓶酒,再給我一支煙。”沈淵雙手插兜,他音色冷,聲音低,明明是一首民謠竟被他唱出了情歌的味道,“說走就走,我有的是時間。”
“哈?”言忱嘴角的笑慢慢擴大,她低頭看了眼手裏的酒,轉頭繼續往前走,煙嗓和風糅雜在一起,“浮萍無根,就是浪子。”
沈淵疾走幾步追上她,“你要去哪兒?”
“幫我開間房。”言忱說。
她心情不好,不想回去。
喝酒要一個人喝。
“沒帶身份證。”沈淵說。
言忱把自己的身份證遞過去,“沒事,我帶了。”
沈淵:“……”
走到車前,沈淵沉聲道:“你怎麽會随身帶着身份證?”
“準備随時跑路。”言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從她有身份證那天開始,身份證就随身帶着。
後來離開了北望,習慣也沒能改掉。
沈淵一言不發上了車。
去的還是上次那家酒店,離川大不遠。
沈淵用言忱的身份證去前臺開房,言忱就在大堂等着。
她抱着一瓶酒,看着不太好惹。
前臺開房時看沈淵的眼神都不友善,他們臨上樓,前臺還問言忱,“妹妹,你喝酒了嗎?”
言忱愣了兩秒,朝她晃了下手裏的瓶子,“還沒喝。”
前臺這才将信将疑地讓他們離開。
進了電梯,言忱輕倚着電梯壁,笑着和沈淵說:“她大概以為你不是好人。”
“我本來也不是。”沈淵仍舊雙手插兜,聲音涼薄。
言忱卻歪了下腦袋,“那我就更不是了。”
上次言忱住的是标間,這次是大床。
她進去以後拿了個一次性紙杯,擰開酒瓶,一倒就是半杯,看上去頗有不醉不歸的架勢。
沈淵坐在沙發上看她。
“酒吧裏有人欺負你?”沈淵皺着眉問。
言忱先品了一口酒,很辣,但在可承受範圍內。
“沒有。”她低聲回答。
“那你……”沈淵頓了頓,“是什麽事?”
“沒什麽事。”言忱一只手撐着腦袋,一只手拿着紙杯,看上去像在喝水,“就是單純想喝酒。”
沈淵:“……”
這天聊死了。
他坐在那兒看着她喝。
言忱的酒量還可以,比沈淵稍好一點,但也扛不住五十多度的白酒喝半瓶,剛喝了1/4,她的臉已經像熟透了的番茄。
又喝了些之後已經醉了,但她酒品很好,喝醉了以後從不說胡話,自己找地方睡覺,但沒想到直接趴在了地上。
沈淵:“……”
沈淵很少見她喝醉。
那會兒她最多就喝兩瓶啤酒,剛剛紅臉,唯一有次是過年,當時在他家裏,他爸媽都不在,她也是半夜給他打電話,當時很委屈地說:“沈淵,你陪我喝酒吧。”
聲音很軟,帶着哭腔,或許她自己都沒察覺到那是在撒嬌。
那天他帶她回家,在他房間裏,她一個人喝了三罐啤酒,小半杯白酒,醉的暈暈乎乎,躺在他床上,扯他袖子不讓走,還硬是睜開眼睛把他的手和她十指相扣。
活脫脫的粘人精。
只是後來再沒見過那麽軟乎的言忱。
“言忱?”沈淵見她躺在地上喊她,但她擡起軟綿綿的手捂住一只耳朵,結果手上沒力氣,直接滑到臉上。
沈淵:“……”
他摁了摁太陽穴,大步流星朝她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
他又喊:“言忱?”
言忱眉頭緊皺,勉強睜眼看了下他,然後擡起手去觸碰他,但沒碰到又垂下手,她嘟囔道:“又做夢。”
“……”
這人到底在想什麽?
不過,她對他倒是很放心。
在他面前喝醉酒,還讓他帶着開房。
以前給她縱容太多了是吧?
沈淵輕嘆口氣,無奈把她抱起來放到床上,言忱側躺着,身體自然蜷縮,是防禦性很強的睡姿。
他從那會兒就見識過,去南京的酒店裏,兩人睡一張床,他有時睡着了無意識靠近她,她都會醒,有一次他自己也醒了,就見她用特別防備的眼神看着他,像是随時要殺掉他。
跟她在一起總會不自覺想起很多事。
沈淵給她蓋上被子,大抵是動作驚到了她,她忽地睜開眼睛。
就是很多年前見到過的那種防備的眼神,淺色的瞳仁一動不動,應當是認出了他,幾秒後又忽然放松,她伸手探向沈淵的臉,然後手指在他臉上捏了一下。
沈淵:“……”
這毛病能不能改?
捏了他的臉還不夠,又去捏他的耳朵。
偏她神情很認真,像是在确認面前的人是誰。
沈淵伸手遏制住她随意亂動的手,手心覆蓋上去才發現她的手很涼。
而言忱的身體僵硬了兩秒,她忽然喊道:“沈淵。”
“嗯?”
“沈淵。”
“嗯?”
她笑了,“是你啊。”
沈淵正要回答,只見她直接坐起來,身體前傾不偏不倚吻向他。
作者有話說:
給我一瓶酒再給我一支煙,說走就走,我有的是時間。——《我還年輕我還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