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抱負
這當下,綠珠與明月看着二爺,縱然眼熱,也只敢在心中肖想一番,面上卻是不敢流露出什麽的。畢竟,她們誰也不想再挨二爺的窩心腳了。
綠珠接了顧思杳的袍冠,摺疊齊整,收拾進了衣櫃。
顧思杳脫了外袍,伸了伸腰板,轉步穿過月洞門,走到自己日常會客讀書所在。
這屋子是打從顧思杳四歲開蒙時便充作書房之用,沿用至今。房中四壁糊的雪洞也似,西牆上窗屜半開,窗下是一方四角雕海牙黃花梨木書桌,黃花梨六螭捧壽紋玫瑰椅。桌上陳着文房四寶,黃楊木雕松鹿山峰筆架,挂着一排斑竹狼毫筆,筆架旁是一方洮硯。書桌邊更擺着一口小小的竹編箱子,乃是顧思杳的書奁,他日常往來書信皆在其中。
那書桌對過是一面貼牆而立的楠木博古架,架上瓶書滿砌,諸子百家,農學雜談,無般不有。架上一口青花寶月瓶之中,竟而插着一支松枝。牆上懸着一副清溪松鶴圖,乃是前朝名家手筆。除此之外,房中并無多餘陳列。屋子擺設雖不甚華麗,卻透着書卷氣味兒,彰顯着主人的品味愛好。
顧思杳走到桌邊坐下,打開書奁,取出裏面新送來的書信,一封封看起來。
明月輕步走上前來,低低問道:“二爺,炖什麽茶來伺候?”
這聲音軟糯之中透着媚意,顧思杳卻頭也不擡,看着眼前的書信,淡淡道:“老規矩。”
明月領會,轉身走去取了茶葉炖茶過來。
少頃,一盞清香四溢的明前龍井擱在了顧思杳手側。
江州距杭州甚近,新下的茶葉,在北地金貴,于此處卻并非什麽稀罕物。顧家如今尚算富貴,每年必是要收上幾斤的。
茶水清香,水汽袅袅,尚未入口,已是沁人心脾。
明月将茶盅放下,微微退後,雙手下垂,側目悄悄看着顧思杳。午後日頭自窗外照來,打在他側臉之上,挺直的鼻梁上蒙着一層薄薄的光輝,薄唇似水,清隽秀逸,俊美非凡。
以往,還只是覺得二爺生得俊俏。這兩月以來,二爺卻好似脫胎換骨一般,周身的氣勢越發迫人,仿佛一夕之間便從一個翩翩少年,蛻變為了一名成熟男子。惹得她和綠珠兩個,夜裏睡前總要遐想一番二爺。只是,二爺怎麽就是不肯看她們兩個一眼?
來前,太太分明已經是給她們開了路子的。将來但凡有個一男半女,都是一房姨娘。然而若是伺候這樣一個俊美無俦的男子,哪怕是叫她們兩個當一輩子的通房,那也是心甘情願。明月自問自己姿色也很是不俗,家裏小厮來獻殷勤的不在少數,卻怎麽就是不入二爺的眼?莫非……莫非二爺不喜歡女人?
心中這念頭一起,明月便被自己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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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在此時,顧思杳那淡漠的聲音傳來:“下去罷,無事傳召不要進來。”話音淡淡,卻又透着幾分不容置疑。
明月聽見這一聲,不覺身上打了個哆嗦。綠珠之前挨的那一腳,在床上躺了三四天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現。雖說那次之後,二爺給了許多銀兩,又請了大夫給醫治,也再未責打過她們,但那夜的事情讓她始終心有餘悸。二爺看不上她們也好,她心底深深的覺察道,這樣的男人是輕易招惹不起的。
她連忙低低應了一聲,扭身出門而去。
明月出去之際,帶起一陣香風。顧思杳劍眉輕皺,起身将窗子又推開了些。
他生性喜潔,也不愛這些脂粉濃香。如今風俗,名士淑媛皆愛熏香,引得世間也跟風而起,上到八十老妪下到垂髫幼童,便是再怎麽窮困的人家,出門也要弄些香沫子抹在頰邊耳後。顧家內宅則更不必說,兩房太太、姨娘連着尚未成年的姑娘,和這些個丫鬟,各個都是弄得滿身濃香,人還未到,已是香風十裏。
這些脂粉香氣,豔麗妝容,攪着鬼蜮伎倆,□□勾當,充斥着顧思杳的童年。
母親宋氏過世之時,顧思杳不過才四歲稚齡。記憶中,母親的容貌早已模糊不清,只記得她總是梳着一個倭墜髻,烏黑潤澤的發髻上簪着一只點翠金鳳釵。金鳳雕的甚是溫潤,一如母親的為人。母親在人前很是溫婉寬和,對着父親也是溫柔軟款。在父親去東家睡西家宿的時候,她會抱着年幼的顧思杳獨自在房中,輕聲哼着童謠與他聽。族中人說起顧武德這房太太,都贊其賢惠大度。然而顧思杳卻深刻記得,無人之時母親對燈垂淚的情形。淚珠滴在顧思杳額上的濕涼感,到了如今,仿佛還在。
後來,母親便一病不起,纏綿病榻半載有餘,終于深秋的一個黃昏撒手人寰。那日秋風四起,院中落葉蕭蕭,母親枯瘦的手在年幼的顧思杳臉上摸了摸,便無力的垂下。院中下人們哭天搶地,令人分辨不出是真是假。
顧武德亦在床畔,守着亡妻,眸中含淚,指天畫地的述說着失了愛侶如何痛心疾首。然而不過一年的功夫,他便擡了程氏進門,同她如膠似漆起來。
自打程氏進門,顧思杳便再沒了好日子。程氏用盡了各種名目克扣他日常用度,他身側除卻奶母外,便只得一個老仆服侍。
有一年冬至,顧思杳傷風,高熱不退。偏巧那日,顧王氏帶着長房子女到了西府這邊,合家子吃團圓飯,前頭花廳上花攢錦簇,熱鬧非凡。顧思杳這坐忘齋中,卻如堕冰窟,冷清至極。
顧王氏宴席上不見顧思杳,便問了一聲,程氏随意拿了些話搪塞,就糊弄了過去。
顧思杳的奶母看他病的昏沉,跑到前頭尋程氏要請大夫。卻被程氏使人攆了出來,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不過是傷風罷了,什麽大驚小怪的,不要驚擾了老太太吃酒。”
顧武德自然是早已同那班狐朋狗友,不知鑽到哪家勾欄院去了。
奶母無法可施,看顧思杳燒的越發厲害,急的在屋中團團轉。最後,還是她拿了體己叫那老仆出門尋了個行腳大夫,悄悄進府替顧思杳看了,方才過了這一劫。
隔日,程氏聽聞此事,竟然斥責奶母拐帶外人進府,亂給少爺吃藥,将奶母一頓杖責。奶母便是自那時候,落下了腿疾,到如今走路尚且不大利索。
童年時的顧思杳,在程氏手下,活得戰戰兢兢。直至近些年,他漸漸大了,身畔不得不添了些跟手的小厮仆人。他也趁勢發展了自己的勢力,方才不再受那程氏制約。他知道,西府早晚是要他顧思杳來繼承家業的,程氏也早晚會落在他手上。
如若只是程氏曾苛待于他,顧思杳縱然憎惡程氏,卻也還能耐着性子熬上幾年。然而程氏曾經幹過的一件事,令他對這婦人深惡痛絕。
猶記得他死後,魂靈飄忽在侯府與西府間,恍惚間看見程氏竟跑到西府,同顧王氏頂嘴:“不是我出的主意,你們就想到要拿大奶奶換牌坊了?如今我不過要你開口,替妩兒保個媒,就這等推三阻四的!”
到了那時,顧思杳方才知道,害死了姜紅菱的是侯府,而出主意的竟然是程氏。
盡管已是魂魄,顧思杳依然覺得血沖頭頂,沖過去想要将這婦人那嚣張得意的嘴臉撕成粉碎,卻只是徒勞無功的穿了過去。
顧思杳恨着程氏,恨着顧武德,連同侯府的一幹人等。
顧家,逼死了他生命中最為重要的兩個女人。
顧思杳,深恨着顧家。
閉目想了回前塵舊事,顧思杳端起茶碗輕啜了一口。
茶香沁入肺腑,想到那泡茶之人,顧思杳嘴角揚起了一抹嘲諷的笑意。那賤婦還如上一世一般愚蠢,眼看大勢将去,便弄來兩個丫鬟,妄圖以此來控制他。這套把戲對付父親或許有用,在他身上卻行不通。這賤婦,當真是愚不可及!
那兩個丫鬟才來坐忘齋時,也着實癡心妄想,被他狠狠教訓了一番,就也都老實了下來。
這二女雖存着攀高枝的心思,也有幾分小聰明,但她們沒再動作,他便也容她們繼續服侍。留着她們,也備着将來或許有些用處。
顧思杳放下茶碗,将手邊的書信大略掃了一眼,看信中所言,果然都如他事前所料。
他也不知自己怎麽會一睜開眼,就回到了大業十二年的年初。
這等怪力亂神之事,也無人可說,只是既然重生回來,總要不再重蹈前世覆轍為好。他只恨自己為什麽不早重生幾年,回到母親尚在之時。如今母親既然已不在了,他更要好生的護着另一個,那個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的女人。
于今生,他有着詳盡的籌謀。只是回來的這些日子,雖然大致情形與上一世相同,卻也有些細微之處發生了變化。
為穩妥起見,這些日子他做了幾件事情,便是求證這一世将要發生之事與上一世是否相合。前幾日,他便帶了幾個跟随,往桐縣走了一趟。按着前世的記憶,果然在桐縣料理了一件大事,還得了這十餘尾的鲥魚。
看來這一世,一些關鍵事情與上一世是大致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