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姜紅菱駐足遠眺, 正玩賞着眼前美景,身旁忽然傳來走來一人。
那人步履穩健, 與她并肩而立, 亦望着那遠方的潋滟湖面,道了一聲:“真是絕好景致。”
姜紅菱聽見這猶如耳語一般的低沉男音, 心頭一跳,開口道:“聽聞二爺這次是來與夫人掃墓的?”
顧思杳淡淡道了一聲是, 薄唇微抿, 勾起一抹極淺的笑意,輕輕說道:“原來你知道?”
姜紅菱聽這話似是弦外有音, 仿佛在暗指她提前打聽了, 不由瞥了一眼身畔之人, 淡淡道了一句:“昨兒延壽堂裏的春燕到太太那兒去傳話, 我正巧在那兒,便聽見了。”說着,轉身走到了蘇氏那一衆婦人身畔。
她近來也不知是怎麽了, 仿佛時常多心。
顧思杳看着那窈窕背影,她離去之時,帶起一陣微風。風中帶着些許花香,雖極淡, 卻又沁人心碑, 仿佛小時候,在荼蘼架邊□□着那些小巧秀氣的花蕾,花汁染在手指上的氣味。他心神微微一晃, 旋即定了下來。
小厮鋤藥提着一只竹籃走上前來,低聲問道:“二爺,東西齊備了。”
顧思杳微微颔首,面沉如水,抽身邁步向着母親墳上行去。
顧家族大,祭掃祖墳只在年底,且另有一套繁文缛節。
故此,清明這日只是家中女眷子侄來為新喪之人掃墓。
蘇氏今日穿着一件藕荷色素面盤花紐子對襟棉衣,下頭是一條月白色雲紋蓋地棉裙,頭上挽着個圓髻,裝飾無多,只插着兩支白玉釵子,斜簪着一朵絲綢堆的絹花。顧婉與顧婳兩個未出閣的姑娘,倒都是一樣的裝束,皆是外套比甲,裏面是通袖袍子,下頭一條褶裙。只顧婉穿的玉色素面比甲,顧婳則是水綠色暗繡桃花紋路比甲。
姜紅菱輕步走到蘇氏身側,低低道了一聲:“太太,是時候了。”
清明掃墓,宜早不宜晚,蘇氏心裏也明白,點了點頭,随着前頭引路的家人,走到了顧念初墳上。
顧念初算是顧家第十代孫,墳在緊後頭。他今年二月初身故,到如今不過将将兩月,墳包還新的很。只是四月裏才降過一場雨,又是暮春時節,那草便茂茂蔥蔥的鑽了出來。
衆人到了顧念初墳上,蘇氏一見兒子的墓碑,頓時雙目一紅,合身撲了上去,口中便呼號道:“我的兒啊,你好狠的心,就這樣扔下娘走了,讓我這白發人送你這黑發人……”
Advertisement
姜紅菱與顧婉連忙上前勸解,顧婳卻倒站的遠遠的,見了這情形,将嘴一撇,一臉不屑之态。
蘇氏悲怆難忍,嚎哭了許久。顧婉到底年紀尚小,又是自己的親大哥,眼見母親這等悲痛,嘴上勸了兩句,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姜紅菱同顧念初自然毫無情分,看着蘇氏與顧婉淚流滿面的涕零之态,心底倒也發酸。她頓了頓,穩了穩心神,開口道:“太太同姑娘還是少要悲傷,弄壞了身子,大少爺在地下瞧着,心裏也不安寧。”
蘇氏聽了這話,又啜泣了片刻,方才漸漸止了哭泣,吩咐家人将帶來的祭品一一擺上,安放火盆,親手燒了黃紙,口中又不住祝禱:“念哥兒,你在下頭好好兒的,缺了銀錢使用,就托夢給娘。你媳婦倒是不錯,模樣性格都是百裏挑一的,可惜你沒福。家裏都好,不用惦記,只是你若地下有知,就保佑着娘,別叫那東西再爬到娘頭上來。”她本要直說李姨娘,但想及顧婳就在後頭站着,話到口邊就滑了。
顧婳聽在耳裏,哪裏不明白,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
蘇氏又颠三倒四念了些有的沒的,就起身要旁人來拜。
顧婉與顧婳拜過,便輪到姜紅菱。
姜紅菱走到墳前,冷冷的望着黃銅盆裏燃着的黃紙,半熄半燃的火焰不住的蠶食着紙張,灰燼在盆中不住飛旋,煙火氣味沖鼻而來,令人禁不住的喉嚨幹噎。
在心底裏,她是有些怨恨墳裏躺着的男人的。只因着他重病,為着世間那荒誕的沖喜習俗,就輕而易舉的毀了她的一生。
她同顧念初,統共只見過兩面。第一次是成親隔日,她由家人引着,去了一趟他的養病之所。那時,顧念初已然病的昏沉,模樣雖是随了顧家人的長相,清秀俊俏,卻是病的不成個樣子。一臉病氣,面黃唇焦,兩眼盡是血絲,看見了她如同不曾看到,點了點頭就又睡了過去。
顧念初病的久了,住着的屋子裏氣息渾濁,藥氣之中更隐隐夾雜着些屎尿臭氣。
當時那情形,真讓姜紅菱震驚不已。之前,她只知道顧家大少爺身子不好,故而迎親拜堂只得由堂弟替代。卻并無人告訴她,顧念初已然病到了彌留之境。
震驚之餘,她只覺備份莫名。世間女子,無論高嫁低嫁,得來的總是個健全的漢子。憑什麽只有她,就要嫁個這樣的人?
沒過多久,顧念初便死了,扔下她成了個無依無靠的寡婦。如今,還要頂着他孀婦的名分,來與他上墳。
姜紅菱心中胡思亂想了一陣,悲憤交加,不覺就現在了臉上。看在旁人眼中,還當她是為夫傷痛,都道這位大少奶奶,倒是很有婦德。
待姜紅菱拜過,就是家人上來磕頭跪拜。
蘇氏又吩咐着下人将顧念初墳上新長起來的草一一拔去,重新修整了一番,這祭掃一事方算完結。
蘇氏看着家人收拾了盆碗,跟着顧思杳的小厮便來報道:“大太太,二爺往得月樓見一位朋友去了,特使小的來告知一聲。二爺說,合家子好容易出門轉轉,今日天氣清和,不急着回去,就在這湖畔玩賞一番也好。二爺昨兒已吩咐人租下了望仙湖畔的荷風四面亭,在那兒收拾了一桌席面,算作一個下處。待到了午時,二爺做東,就請各位太太姑娘在得月樓吃飯。用過了中飯,再一道回去。”
蘇氏聽了這番話,本對這小輩擅自做主有幾分不悅,但心底裏又很是贊賞這侄兒的人品,本心也想在這郊外游玩,便颔首道:“他倒做的好主,也罷,這番布置倒也妥帖。”說着,便向着衆女道:“今兒天氣倒好,咱們就到湖邊去玩玩罷。你們在家中,想必也是悶的狠了。”
那一衆女子,皆是年輕愛玩的心性,自然無不歡喜,點頭答應。
當下,蘇氏等人又上了馬車,徑往湖畔行去。
到了望仙湖畔,衆人下車,就在湖邊漫步賞景。
這望仙湖乃是本地盛景,相傳上古時期,曾有仙人于天際撫琴,望見此湖中有惡龍作祟,将手中瑤琴擲下,把那惡龍鎮于湖底。天長日久,那瑤琴與水同化。這湖面亦是瑤琴的形狀,故此得名望仙湖。
如今正當暮春時節,湖畔楊柳依依,芳草萋萋,湖上波光潋滟,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更有許多少女放起了風筝,花花綠綠,形式各異,在晴空之上飛舞盤旋,煞是好看。
今日正是清明時節,來城郊踏青掃墓的游人甚多,紅男綠女,垂髫白發,往來如織。祭掃已畢,便都往這望仙湖來踏青游玩。
衆人正在湖畔賞景,忽聞得一聲溫婉女音:“顧夫人。”
衆人連忙回首,卻見一中年貴婦攜着一俊俏少年,正緩步走來。
那貴婦長挑身材,容長臉面,皮膚白膩,明眸如水,頭上挽着一個墜馬髻,斜插着烏木嵌珠釵,耳上挂着明珠珰,頸子上戴着一串赤金八寶璎珞,上身着一件霜色織金暗花纻絲通袖襖,下頭是一條金枝綠葉輕紗薄羅蓋地裙,通身的貴氣,與江州城裏那些尋常命婦大不相同。
姜紅菱細細觀去,但見這婦人容色極好,只是看來仿佛溫柔可親,眉目之間卻有總有股說不出的精明狠辣。她想了片刻,只覺這婦人面生,總是想不起來到底是誰。
卻聽蘇氏已然含笑招呼道:“原來是親家太太,我一早聽聞三月時裏,你便自京裏回來了,想着上門拜訪,只是重孝在身不能前去。你們今兒也出城來走走?”
姜紅菱聽了蘇氏的言語,方才明了,這便是顧婉那未來的婆婆宋夫人。她身旁那少年,便是與顧婉定了親的宋家少爺。
那宋家少爺,長了顧婉一歲,生的風流俊俏,亦是一身錦衣華服,頭戴玉冠。看見顧婉,似是有幾分不好意思,卻還算落落大方,向着顧婉莞爾一笑。
顧婉倒是臉上微紅,躲在了母親身後,低頭□□着裙角,只用眼角餘光偷偷瞧去。
宋夫人淡淡一笑,張口道:“本是去年年底就要回來的,但是宮裏娘娘才生産,諸事忙碌。京裏沒了我,是斷然不行的。所以拖到了今年,方才回來。”
蘇氏是知曉宋家有位姑娘在皇宮中做妃子的,聽了這話連忙沒口子的奉承道:“可是這樣,親家太太端的是能幹,所以娘娘才這般倚重。也是親家太太的福氣,換做旁人,誰能如此呢?姑娘進宮作了皇妃,少爺又這等上進懂事。”
其實,宋家那女兒在宮中不過是一個嫔,還是去年生了公主方才進位。德彰皇帝已然是四旬開外的人,膝下子孫衆多,又多了一個女兒,也沒什麽稀罕。但此事在江州城中,卻算得上極有臉面的一件大事。
宋夫人聽了蘇氏這些奉承話,知道她心中所想,不過一笑置之。
倒是宋家少爺,聽聞未來岳母言語提起,上前躬身行禮,道:“見過伯母,并諸位妹妹。”
蘇氏歡喜的合不攏嘴:“倒是世家讀書的公子,就是這等知禮!”
宋夫人臉上卻有幾分不大好看,秀氣的眉頭輕輕一蹙又旋即展開,轉而望向一旁立着的姜紅菱,打量了一番,含笑道:“這位想必就是府上新娶的大少奶奶了?倒當真是個好模樣。”
蘇氏有意炫耀兒媳,便向宋夫人愁眉道:“可不是麽,紅菱這孩子倒是好,容貌性格都是沒得挑的。只可惜我那兒子沒福,新媳婦才過門就去了,丢下這麽個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也不知以後如何是好呢。”
宋夫人笑了笑,不接這話,只是随意四下一望,說道:“這幾年都在京裏,今日清明,我就說來祖墳上拜祭一番。完事就到這湖畔走走,那荷風四面亭上的景致倒好,我本有意去坐坐。卻聽家人說,那亭子今日被人包了,卻不知是怎麽個緣故。”
蘇氏聞言,連忙笑道:“包那亭子的,便是我家侄兒。宋夫人既有意,咱們一道去坐坐不是。”
宋夫人柳眉一挑,似是意料之外,又旋即颔首笑道:“既然如此,便承顧夫人的情了。”
原來這荷風四面亭并非無人之所,主人乃是清貴人家。亭子平日并無人看管,但要包占下來,卻要同這主人定下。亭子主人據聞性情怪癖,又是富貴人家,并不缺銀錢使用。想要包亭子,須得投緣。之前江州城裏亦有那麽一兩個世家,托了人情去問,送了無數禮物,卻都被打了出來。如今顧家的少爺竟有法子包了這亭子,不得不令宋夫人好奇。
兩個婦人說着,就要往亭子裏去。那宋家的少爺卻忽然說道:“母親,天氣正好,我想同兩位妹妹在這兒放會兒風筝。”
顧婉臉上紅紅的,在蘇氏身後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蘇氏立時會意。
宋夫人神色微頓,似是不大高興。
蘇氏已然說道:“難得出來一趟,讓這幾個孩子們玩去吧。咱們老人家說話,他們坐着也是悶得慌。”
按理說,顧婉同那宋家少爺定親,本該避嫌。
但本朝民風開化,男女之防并無那般嚴苛,此地又是戶外,倒也沒有那麽多忌諱。
宋夫人卻依舊不言不語,顧婳卻自作聰明,走上前來,仰着一張胖胖的臉,嬉笑道:“伯母,我想同明軒哥哥一起玩兒。你就讓明軒哥哥去,好不好嘛?”她語氣嬌憨,狀似爛漫。
宋夫人卻只是瞅了她一眼,并沒說話。
姜紅菱揣度宋夫人的心事,淺笑道:“不如我也陪他們去罷,姑娘少爺們平日裏在家想必都悶壞了,今日好容易出趟門,還是讓他們好生玩玩。”
宋夫人見這麽多人說項,只得勉強答應,說道:“也好,你們就在這草坡子上玩罷,不要去遠了。”
幾個少年孩子當即答應,宋夫人便同着蘇氏去了荷風四面亭上。
宋家少爺見母親離去,方才走到顧婉身前,向她道了一聲:“婉妹妹,好久不見了。你,你好不好?”
顧婉臉上紅暈更甚,低頭擺弄裙角,小聲道:“好不好,你又沒眼盲,看不見的。”
宋家這位小少爺名叫明軒,他是打小就知道自己同顧婉訂了親的。來往過幾回,對這姑娘心裏也很是滿意。兩人都正是青春年少,情窦初開之時,又彼此有意,見面免不得一番悱恻之意。
姜紅菱在旁看着這對孩子的小兒女之态,不覺一笑,說道:“早晚的事,又臉紅什麽?”
顧婉聽嫂子打趣兒,一跺腳道:“嫂子你笑話我!”宋明軒卻正色道:“小弟卻以為,嫂嫂的話很對。”顧婉瞪了他一眼,小臉卻越發紅了。
顧婳站在一邊,見這三人說說笑笑,不理自己,心裏有氣。她今年已然十歲,年紀雖小,卻已知道男人好不好看。又總聽人說起,顧婉這個未婚夫婿家中如何顯赫,人才如何出衆,便一門心思的想要搶奪過來。即便不能,也要令那顧婉不能成配,方才解恨。
當下,她仗着自己年小,上前攀住宋明軒的胳臂,磨磨蹭蹭,嬌聲嬌氣道:“明軒哥哥,你方才說要放風筝。風筝在哪裏?”
宋明軒不明底裏,看她年紀小,又是顧婉的妹妹,便笑道:“在我這裏,等我拿。”說着,便吩咐小厮:“銅柱,把風筝拿來。”
那名喚銅柱的青衣小厮答應了一聲,便自行囊中取出一只雙手大小的風筝。那風筝是燕子形狀,尺寸雖小,卻做的甚是精細,栩栩如生。
宋明軒将風筝取在手中,遞給顧婉,臉上漲得通紅,說道:“這是我親手做的,聽說你喜歡燕子。你瞧瞧,喜歡不喜歡?”
顧婉本被顧婳氣的七竅生煙,忽聽宋明軒這般說來,心裏那股氣頓時消了,又看風筝精巧秀氣,想到這是宋明軒親手替她做的,不覺心頭甜甜的,含笑應了一聲。
姜紅菱冷眼旁觀,她活了一世,哪裏不知顧婳打的主意,心裏冷笑了一聲,張口道:“三姑娘,宋公子可是你未來姐夫,你這樣吊在他胳膊上,這裏又人來人往的,成什麽樣子?”
那顧婳本是仗着自己年紀小,撒嬌發癡,聽了姜紅菱的話,無可反駁,又不好再裝傻下去,只好下來。站在一旁,嘟着嘴,陰沉着臉,一聲不發。
顧婉見嫂子斥退了顧婳,心裏開懷,向宋明軒道:“咱們放風筝去。”
宋明軒自然是沒把那胖丫頭放在眼中,應了一聲,就拉起風筝線,同顧婉放起風筝來。
姜紅菱立在一株榕樹下頭,看着眼前這對少年男女奔跑嬉鬧,淡淡道了一句:“這不該自己得的,就不要總惦記着。不然,活得太累。”
顧婳擡起頭來,眨着大眼睛,說道:“大奶奶說什麽,我聽不明白。”
姜紅菱低頭,看着那張肥嘟嘟的臉,淺笑道:“我随口說說,三姑娘聽不明白就罷了。”
顧婳看着姜紅菱,日頭透過樹枝落在那張清冷豔麗的臉上,影影綽綽。那雙明澈的眼眸,仿佛一口深井,透着幾許寒意。
顧婳忽然打了個寒噤,不知為何,她心底生出了一股懼意。
正當此時,不遠處忽然有人高聲道:“紅菱!”
姜紅菱一怔,順聲望去,卻見一文雅男子正向這邊走來。
她微微一呆,暗自忖道:怎麽竟會在這裏碰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