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那男子走上前來, 向着姜紅菱莞爾一笑:“紅菱,許久不見了。你……過得好不好?”

姜紅菱見他當面直呼自己閨名, 又是大庭廣衆之下, 心裏頗有些不大自在,淡淡道:“章公子, 妾身已然出閣,這小時候的稱呼就不要再提了。”

那男子面色微淡, 淺笑道:“顧夫人。”

顧婳仰着臉看着眼前之人, 但見這人大約青春二十,面色白淨, 狹長的眸子, 甚是溫文爾雅, 着一件杭州綢緞鶴氅, 玄色素面錦緞深衣,身姿挺拔,卓爾不群。

顧婳今年十一, 已是情窦初開的年紀,近來漸知人事,見了這樣姿容出衆的男子,不覺臉上微微泛紅, 又看他對姜紅菱口氣暧昧, 心底冷笑了兩聲,暗道:平日裏倒裝着一副貞潔烈女的面孔,原來也跟人不幹不淨。

心中想着, 她笑着問道:“大奶奶,這位公子是什麽人啊?你們之前認識麽?”

姜紅菱瞥了她一眼,見她眸光一閃,甚是狡黠,便知她已然想歪了,心底微有不悅。雖不大願意理會這顧婳,還是說道:“這位章公子與我娘家原是世交,故此識得。”

這章公子名叫章梓君,其父乃是江州指揮使。這章梓君雖生的一副的文人面孔,卻倒是個練武之人,自幼刷槍弄棒,練了一身的結實筋骨。

章家在江州亦是世家,同姜紅菱娘家乃是世交。故而章梓君同姜紅菱,乃是自幼相識。這章梓君比姜紅菱大上幾歲,人事早知,看着這位日益美麗的世妹,心中不覺動情于她,也曾向母親透漏過心事。

然而姜家如今官運不濟,姜紅菱父母早逝,其兄姜葵不過是區區一屆文官。姜家在江州城衆多世家之中,十分的不顯眼。章家的長輩,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自家的長子長孫,讨這麽一個徒有豔名,卻沒有娘家勢力襄助的女子為妻的。

章梓君求姜紅菱為妻而不得,一則是心中賭氣,二來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家中為他說了許多親事,他卻始終不同意,拖拖拉拉到了十九歲竟還不曾成婚。

當初聽聞姜紅菱許配了顧家,他心中激憤不甘,卻也無可奈何。然而不出兩月的功夫,就聽聞姜紅菱所嫁的夫君一病身故了,她竟然成了寡婦,章梓君心底便如開春化了的江水,再度活泛起來。

今日清明,他本是陪着表弟妹來城郊踏青游玩的,卻不期在望仙湖畔遇見了姜紅菱。

相別已久,乍然相見,看她一身缟素,俏生生立在榕樹底下。雖因着孀居不能穿着豔麗豔色,但這一襲素裝卻倒越發襯的她光華照人,清冷豔麗。

章梓君見了心上人,耳裏聽着她那圓脆嗓音念着自己的名字,心神微微一晃,莞爾一笑:“我同顧夫人,是自幼一道長大的。”

顧婳兩眼一彎,拍手笑道:“這樣說來,就是青梅竹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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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紅菱于章梓君的心事,倒也略微知道一些。然而她對此人從來無意,重生歸來,對他甚而連印象也淡薄起來。只記得前世,此人最後娶了他姨家表妹為妻。

聽了顧婳口中那似有所指的言語,姜紅菱面色微冷,索性扯開了話頭,向章梓君道:“妾身今日是随婆婆來給亡夫上墳的。章公子所來為何?”

章梓君才待答話,一對少年男女卻自後方走了過來。

那少女嘴裏還抱怨道:“表哥,你撿個風筝,撿到哪裏去啦?這好半日的功夫,都不見回來!”

姜紅菱打量了那對少年男女幾眼,卻見那少女大約十五六歲,生的甚是嬌俏柔媚,身上穿着湘妃色百蝶穿花遍地金綢緞褙子,裏面一件松花色縷金牡丹繡紋高腰襦裙。跟在她身後的少年,同她歲數相仿,亦也是華服美冠。

章梓君見他們過來,少不得引見了一番。

姜紅菱這方知曉,這對男女便是章梓君的姨家表弟妹。

那少女對她這表哥甚有情意,遠遠的見他同一少婦裝扮的女子說話,便連忙跑了過來。聽了章梓君的言語,便将姜紅菱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看表哥看這婦人的眼神似有癡迷之意,連着自己親哥哥也一臉驚豔之情,不覺一臉不屑,小聲嘀咕道:“不就是一個寡婦!”

她這話音雖小,卻依舊傳進了姜紅菱耳中。

姜紅菱聽聞章梓君言說這是他姨家表妹,又想及上一世的事情,料來這對男女之間有些糾葛。此事同她無幹,她也不想無端扯入是非之中,也只當不曾聽到,向着還在放風筝的顧婉與宋明軒揚聲:“婉姐兒,宋公子,若是累了,咱們就尋太太她們去。”

顧婉跑了片刻功夫,出了一身香汗,此刻倒也微微有些疲倦。聽了嫂子的言語,同着宋明軒一道走上前來,正要說些什麽,一眼看見那少女,不覺張口道:“劉玉燕,你怎麽在這兒?”

那名喚劉玉燕的少女見了顧婉,臉色更是難看,冷笑了一聲:“這兒又不是你顧家的地方,我為什麽不能來?”

姜紅菱見這兩個少女竟起了口角,微微不解。顧婉走上前來,挽住她的胳臂,口中說道:“嫂子,咱們走。”

姜紅菱看她一臉憤憤之态,更不知是何故,便低聲問詢。顧婉聽她問起,神色卻有些不安,嗫嚅了半晌,還是說道:“她就是之前退了我哥哥親事的那個。”

姜紅菱聽了這話,當即明白過來。原來這劉玉燕,就是當初因顧念初病重,退了親的劉家女兒。

劉玉燕見她當面揭了自己的底,索性張口斥道:“你哥哥是個短命鬼,我不退親,莫不是過去當寡婦?!你哥哥沒福,還要拖累我麽?!”

顧婉聽她辱及兄長,一張小臉氣的蠟黃,回嘴道:“你罵誰短命鬼?!”

劉玉燕冷笑道:“怎麽,難道我說錯了?現成的一個寡婦就在這兒放着呢!”

顧婉口拙,又不似她這般尖酸刻薄,怎樣毒辣的言語都能說出口來,一時竟被她噎的啞口無言。

姜紅菱于顧念初并無一毫情意,也不大在意這個前未婚妻,只是聽她張口閉口的短命鬼、寡婦,辱人太甚,神色微冷,張口淡淡說道:“其時先夫病重,劉姑娘要退親,也是人之常情。然而我夫家并不曾虧欠你什麽,你要退親也并未攔着不許,退親之後也未指責過你家一分一毫。如今你辱沒故人,卻是何故?這滿口的短命鬼,便是你劉家的教養麽?劉姑娘這般言辭,哪裏像個世家出身的千金小姐,卻像個市井之中的無賴潑婦。”

那劉玉燕打小被家中慣壞了,性情驕縱跋扈,從來只有她罵人,哪裏有人敢罵她?今日卻被姜紅菱當面斥責為市井潑婦,又是當着心上人的面,頓時氣血上湧,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張口斥道:“你、你說什麽?!哪個是潑婦?!姜氏,你嫁的是我不要的男人!什麽江州第一美人,到頭來還不是守寡?!又有什麽可得意的!”

姜紅菱卻是輕輕一笑,說道:“守寡不守寡,是我自己的日子,同劉姑娘無幹。至于這江州第一美人的名號,那是大夥叫出來的。大夥愛叫,與我有什麽相幹?劉姑娘既不願聽,就到城裏去,逢人挨個兒告訴,叫大夥改了口,綴上你劉姑娘的名字就是。”

劉玉燕被她這一番話氣得七竅生煙,偏生章梓君呵斥道:“表妹,你滿口胡言些什麽?!還不快向紅……顧夫人賠禮?!”連她親生哥哥亦也說道:“妹妹,姑娘家怎麽能這樣說話?”轉而又向姜紅菱躬身作揖:“顧夫人,我這妹妹自小被家中寵壞了,有口無心,您千萬別放在心上。”

劉玉燕眼見如此,又被心上人當面呵斥,又羞又氣,又酸又妒,哭哭啼啼道:“你們怎麽都向着她?!”話音才落,頓足扭身跑遠了。

章梓君同那劉公子眼見她跑開,雖有家人跟随,倒恐她出事,只得向姜紅菱匆匆賠禮告辭。章梓君臨行之際,深深望了一眼姜紅菱,方才邁步離去。

顧婉氣沖沖道:“這劉玉燕當真是不知所謂,我們家裏哪裏得罪了她?她要退親,也沒說什麽,就這樣惡言惡語。”姜紅菱心裏倒猜到些許,但當着小姑子的面,也不好直言,只說道:“世家出來的孩子,性情驕縱也不足為奇。”

原來這劉玉燕打小便自負容貌出衆,又極愛名聲,時常打扮嬌俏出門賞花會茶,好叫人稱贊她姿容無雙。偏生這江州城中又出了個姜紅菱,城中人但凡提起本地美人,提起來的皆是姜紅菱而非她劉玉燕。她這心底,便一直賭了一口氣,凡事都要和姜紅菱一較高下。

她自幼同顧念初定親,卻對自己的表哥芳心暗許。後因顧念初病重,她便以此為由,在家撒嬌耍賴,逼着父母退了這門親事。誰知,轉頭就聽顧家娶了姜紅菱。她雖不喜那顧念初,卻又覺得便宜了姜紅菱。正當心中不甘之時,忽聽得顧念初身故,那姜氏過門兩月就成了寡婦。雖無一人得知,她卻在家中拍手稱快。

今日清明,她糾纏着哥哥同章梓君帶她來城郊散心游玩,卻不料就在這裏遇上了姜氏。她對姜紅菱雖是早聞大名,其實并不曾見過。今日一見之下,縱然心中不服,卻也不得不認,這姜氏果然生的豔麗不俗,連自己也要比了下去。

她心中本就不快,偏生又見表哥同這姜氏也不清不楚,又記得以往姨母說起,表哥曾有意往姜家提親,妒恨交加之下,便對着那姜氏口出惡言。

那姜紅菱卻不是個好惹的,不止當面指摘她潑辣,更譏諷她毫無教養,如同市井潑婦。

章梓君又迫着她向那姜紅菱賠禮,連一向疼愛自己的哥哥也橫加指責。

劉玉燕自小到大哪裏受過這種委屈,只覺羞辱交加,心頭對那姜紅菱更添上了幾分恨意。

姜紅菱卻未将此女放在心頭,歷經前世種種,這劉玉燕在她眼中不過是個黃毛丫頭。

出了這一樁事,她已無心在這裏再待下去,招呼着顧婉顧婳兩個姑娘,往荷風四面亭尋蘇氏去了。

這一幕,皆落在一旁得月樓之上的兩人眼中。

這得月樓就在望仙湖畔,是本方一處華麗酒樓,因借着望仙湖的清幽景色,又傳聞掌櫃花高價自京城裏請得一名退下來的禦廚,這樓中菜價也比城中的飯館貴上幾成。江州城中的富戶但要請客,皆愛來此,算作個臉面。

顧思杳今日同那貴人相會,便是出了重金包下了二樓的一座雅間。

那雅間的窗戶正對着下頭的草坡,恰巧便是顧家一幹人等所立之處。

此刻窗畔坐着一名頭戴黃金冠,身着月白色杭州綢緞衣袍的俊逸少年。這少年龍眉鳳目,俊秀非凡,舉手投足,貴氣迫人。他饒有興致的看着樓下男女,不禁輕輕道了一聲:“好一張伶牙俐齒,好一個俊俏的美人兒。”

顧思杳自然也瞧見了那一幕,看着章梓君眼中不帶掩飾的癡迷,他面色淡淡,卻将桌上一只細紋海牙白瓷酒盅緊握在手中。

那少年又莞爾道:“江州城當真是地傑人靈,能養育出這樣絕佳的人物來。如這女子的人物相貌,該當是進宮為後為妃的人。”

顧思杳面淡如水,淡淡說道:“毓王爺說笑了,這婦人乃是在下孀居的寡嫂。”

原來這少年,便是六皇子毓王。

毓王聽了顧思杳的言語,長眉一挑,淺笑道:“原來是嫂夫人,那是小王失禮了。然而以令嫂這般人才,年紀輕輕便守寡,當真是可惜至極。”

顧思杳不置可否,親手執壺,往毓王面前半空的酒杯中注滿了酒液,說道:“這是江州本地的名産梨花醉,請王爺嘗嘗。”

毓王笑道:“好風流的名目,本王果然要嘗嘗。”說吧,舉杯一飲而盡,贊嘆道:“清香綿長,更有香梨甜美,難怪叫做梨花醉。”

顧思杳看着眼見這狀似放誕不羁的少年王爺,他心底知道這人雖看似縱情山水,風流放浪,于朝政全無興趣,骨子裏實則是個極有野心之人。

那毓王飲了兩杯梨花醉,執起烏木包銀筷,自盤中夾起一顆鹽炒芸豆丢入口中,一面嚼着一面笑道:“顧公子,你倒真是個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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