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這般又過了兩日, 府裏各樣事情更沒了章法,家人們各自懈怠起來, 牽着不走打着倒退, 更亂的不可開交。

這日晌午,蘇氏才吃過午飯, 神思困乏,正打算小睡片刻, 松鶴堂裏的秋鵑找來, 說道:“太太,老太太請你過去說話。”

蘇氏困得厲害, 說道:“老太太可有什麽要緊的事?這才吃過飯, 我正想睡一會兒呢。”

秋鵑回道:“我也不知, 老太太只吩咐我來。既是這樣, 想必有什麽重要的話,太太趕緊去罷。遲了,免得老太太又埋怨。”

蘇氏無法, 只得起身收拾着,披了一件淡紫色掐金絲薄羅披帛,帶了個丫鬟往松鶴堂去。

走到松鶴堂次間,顧王氏穿着一件蜜合色萬字紋綢緞單衫, 歪在炕上, 閉目養神。春燕握着美人錘,跪在炕裏側,替她輕輕敲腿。

蘇氏走上前去, 道了個萬福,低低道了一聲:“老太太。”

顧王氏應了一聲,睜開眼眸,歇了歇,方才緩緩起身,還未開口,便先咳嗽了兩聲。

春燕連忙倒了一盞香片過來,雙手捧給顧王氏。

顧王氏接過去,吃了兩口,方才說道:“老大媳婦,且坐下說話。”

蘇氏這才在地下一張五福捧壽黃楊木圈椅上坐了,賠笑說道:“不知老太太這會兒傳媳婦過來,有什麽吩咐?”

顧王氏先不答話,只是說道:“這過了清明,天氣眼見就熱起來了。家中大小都要添上幾件夏日的衣裳,旁的料子都是現成的,只是做披帛的羅是從南邊送來的,大約這兩日就要來家,你上心些。”

蘇氏答應着,又說道:“今年家裏新娶了媳婦,不曾想念初偏生又去了,去年定下的薄羅裏沒她穿的顏色,倒是麻煩。”

顧王氏有些厭煩,說道:“這有什麽難得,她要守寡,穿不得豔色衣裳,揀那些月白色、天青色的與她做就是了。”

蘇氏不敢回嘴,低頭聽訓。

說起姜紅菱,顧王氏又問道:“她們姑嫂兩個病可好些了?我老胳膊老腿,走起來不便當,又怕吵了她們養病,這兩日也沒曾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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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氏這才回道:“今兒一早,媳婦剛去瞧過,媳婦子倒是好些了,婉兒還下不了地。”

顧王氏微微嘆了口氣:“婉姐兒身子骨虛,仔細将養着。她們是在湖上出的事,怕宋家就要打發人來問。再一個菱丫頭,也留神照看着。她是沖喜進得咱們家的門,又是過門就守了寡的。本就招人非議,這出門一趟就掉進了湖裏,還生了病。別再弄出什麽話來,叫外頭人以為,咱們拿着守寡的兒媳不當回事,苛待人家閨女,将來老三不好說親的。”

婆媳兩個說了幾句閑話,顧王氏話鋒一轉,便說道:“昨兒收着琳丫頭的來信,言說過了端午,她就到了。這屋舍,須得早些安排下。”

蘇氏微微一怔,她知曉顧王氏這話中的琳丫頭,是顧家早年出嫁的女兒顧琳。

顧王氏一世養了二子一女,這顧琳便是家中幺女。十六歲那年,奉父母之命,嫁給了一位科舉新貴。那舉人被上欽點,派到外省做官,這一走便是十餘年不曾相見。她随丈夫在任上,雖有書信往來,人卻再不曾回來過。

蘇氏不知此事,頗有些詫異,問道:“怎麽,姑娘要回來?”

顧王氏一副猛然醒悟之态,說道:“看我這老糊塗了,忘了告訴你。去年年中,琳丫頭便來信說姑爺去了。她婆家又沒什麽人,孤兒寡母的住在異鄉也頗為不便,我就叫她回來了。”

顧琳的夫婿過世,蘇氏是一早就知道的,然而小姑子一家要搬回來住,她卻是才知道。這陡然間添上了幾口子人,又是些尴尬的親戚,她倒也不知怎樣是好,一時只低頭不言。

顧王氏瞧不上她這副樣子,臉色一沉,斥道:“怎麽,我女兒回娘家,你倒有什麽可不高興的?礙着你什麽事?他們娘母子幾個來了,一切用度從我這兒出,不必走官中。這麽幾口子人,我還養得起!”

蘇氏見老太太惱了,慌忙陪笑道:“老太太誤會了,媳婦只是想,琳姐兒出去也有年頭了,她早年的閨房早已收拾了出來。如今她也是帶了哥兒姐兒的,倒要叫他們住在哪裏合适。”

顧王氏臉上神色這才好看了些,颔首道:“西北角上那個芸香苑如今空着,你着人收拾出來,就留給他們住。那院子清靜,西北角上有個角門通到外頭大街上,他們采買進出也方便。”

蘇氏一一答應着,顧王氏又問了幾句女學置辦等事,說了一句:“琳姐兒的丫頭,今年也有十四了。等她來了,正好同家裏這幾個姑娘們一道入學讀書。既學了規矩見識,姊妹們之間也好一道好好相處相處。”

蘇氏這幾日忙的人仰馬翻,将女學的事早已抛之腦後,忽聽顧王氏提起,也不敢多說,只唯唯稱是。

又說了幾句話,顧王氏要歇晌午覺,便打發了蘇氏出去。

蘇氏才出了松鶴堂的大門,管家的趙武娘子慌慌張張尋來,見面便道:“采買的跟管錢的賬目對不上了,兩下裏險些打起來,太太還是快些去瞧瞧吧!”

蘇氏聞聽此言,只覺心中煩亂不堪,不得不打疊了精神,走到庫房去呵斥了一回。

回到馨蘭苑時,她想起顧王氏所言女學一事,一面發籌子打發人出去采買東西,一面就使了家裏仆婦去城郊的尼姑庵裏請那胡慧蘭。

姜紅菱早前雖囑咐過她,請這胡慧蘭定要以禮相待,拜師的禮數要齊備了,她方肯來。

這話在蘇氏,卻成了耳旁風,她一心只覺那胡慧蘭不過是個破落戶家的女兒,讀了兩本書,便自稱了女夫子,哪裏就值得上下這般大的禮數。只要侯府的帖子一到,人家必定巴巴的送上門來。當下,只撥了一個侯府裏四等不如的粗使老媽子,給了些銀子,叫她随意買些禮品去請那胡慧蘭。

姜紅菱這些日子,只在洞幽居中靜養,外頭的事,雖模模糊糊聽見了幾句,卻也是有心無力。

吃了幾貼藥下去,燒是退了,身上也清爽了不少,喉嚨卻又痛了起來,嘶啞着說不出話來。洞幽居的下人慌了手腳,唯恐沒伺候好大少奶奶,為上頭責怪,連忙再将那大夫請來。

大夫來家又看了一回診,言稱這是大病将愈之态,另改了一副方子。

洞幽居裏照方抓藥,姜紅菱又吃了幾日,身子方才漸漸大安了。

如此一番折騰,轉眼便是十來日的功夫。

這日清晨,姜紅菱吃過了早飯,如錦收拾了碗盤下去,便端了湯藥碗上來。

姜紅菱一見那藥碗到了跟前,秀眉緊蹙,埋怨道:“天天的吃藥,黃湯苦水,灌得人嘴裏半點滋味也沒了,真真是厭煩死了!”

如錦說道:“奶奶還是省省罷,見天的抱怨,哪天又少吃藥了?”

如素也從旁接口道:“奶奶今兒不是還要去見人,快些吃了藥,好動身收拾。”

姜紅菱聽見這話,似是想起了什麽,臉上微微一紅,輕聲說道:“那是午後,也不急在這會兒上。”口裏說着,還是将如錦手中的湯碗接了過來,繃着一口氣,把藥一氣兒喝完,連忙自炕桌上的八寶攢心盒中拈了一塊醉梅出來,遞入口中,壓下滿嘴的苦味。

如錦收拾藥碗,擦抹桌子,在旁低聲說道:“我是不知奶奶為何忽然要見二爺,但奶奶現下身份特殊,寡嫂去見堂叔,給人瞧見了,怕是要說閑話。”

姜紅菱默然不語,如素走來瞪了如錦一眼,說道:“奶奶去做什麽,自然有奶奶的道理。我們都是打小跟在奶奶身邊的,奶奶一人在這邊,身邊連個貼心的人都沒有,不使着我們,要使誰?你若是怕了,到時候我跟奶奶去,你在屋裏待着。”

如錦聽她這般說來,立刻便急了,回口道:“誰怕了?!我只是為奶奶擔憂罷了!”

姜紅菱見這兩個丫頭拌起嘴來,開口圓場道:“你們都是為了我好,就不要吵嘴了。我病着,聽見這些心裏煩。”說着,略頓了頓,又道:“我曉得你們心存疑慮,但他我是一定要去見的。這次談成了,往後還有咱們的好日子過。若是不成,咱們也就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這兩個丫頭也是心思靈巧之輩,聽了姜紅菱的話,再聯想到日前顧忘苦前來惡言戲弄主子一事,心裏皆已明白過來,各覺凄苦。如錦更禁不住的低聲啜泣起來。

姜紅菱見丫頭們如此喪氣,打起精神撫慰道:“你們也不必擔心,他既肯來見我,這事兒我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如素聽着,嘴上不言,心底卻暗自忖道:若是這二爺也跟三爺一般,都對奶奶存着什麽不該有的心思,奶奶這一去,不是正中下懷麽?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們主子委實生的太過出色,太招男人惦記。換成旁人,正該避嫌才是。這顧二爺卻一招即來,實在不得不讓人多想幾分。然而她和如錦都是姜紅菱的心腹丫鬟,受過姜紅菱的恩惠,任憑姜紅菱要她們做什麽,水裏水去,火裏火來,絕不會有二話。

自打上次姜紅菱吩咐尋那個在窗外傳話的小子,洞幽居人少,不出兩日的功夫,便将那孩子找了出來。

原來這小厮是院裏管花木的老祝媽的兒子,果然是得了西府那邊顧思杳的吩咐,來跟她傳話的。姜紅菱已是拿定了主意,便透過他向顧思杳傳了話,約他過府一會。顧思杳收得消息,答應下來。只是姜紅菱病體沉重,出不得門,遂拖至今日。

吃過了藥,白日無事,主仆幾個在屋中尋些針線活計來做,随意打發了些時光,轉眼就到了午時。

為着午時有事,如素打發小丫鬟趕早上竈上将午飯取了來。

如錦一瞧,卻是一盤子素燒面筋,一碟子白灼菜心,一碟香炒玉蘭片,一碟涼調的豆腐,另有一碗雞絲米粥,還有些素的點心。

如錦便笑道:“奶奶病着,廚房便連日的送這些清湯寡水的來。”

姜紅菱心中有事,也顧不上飯菜好壞,随意吃了幾口,便将剩下的湯飯點心都打賞了屋裏人。

吃過了午飯,姜紅菱便催促着洗漱梳妝,如錦拿了幾套衣裳出來,她都說不好。

如錦便說道:“奶奶這是怎麽了,又不是相親,這麽挑揀穿戴?”

姜紅菱面上微紅,心底仿佛被她戳中了什麽,輕輕斥責了一句:“快替我梳頭,不許胡說!”

如錦吐了吐舌頭,笑嘻嘻的拿起梳子,将主子那一頭烏雲也似的秀發散了下來,仔仔細細的挽了個随雲髻。

姜紅菱守寡,自然是不能做豔色妝扮的,只重新洗了臉,取了常日裏所用的薔薇花膏子,拈了一點,抹勻在面上。只這麽一點香脂,就讓原本帶了幾分病氣的肌膚,泛出了細膩的光澤。

她開了妝奁,自裏面尋出一支點翠白玉丹鳳朝陽釵,斜插在了發髻之上。這是她自娘家帶來的陪嫁,嫁妝裏一應的首飾,唯獨這個現下上頭不算犯忌。另又取了一副琉璃耳珰挂在耳垂上。

收拾妥當,離約定的時候,竟還有大半刻鐘的功夫。

姜紅菱不敢出門随意走動,倒恐撞見了什麽人,走漏了行藏。

這般好容易熬到時辰,她只帶了如素出門,将如錦仔細叮囑了幾句,留在屋中看守門戶。

如錦嘴裏應着,心中七上八下,待姜紅菱一出門,便将門牢牢關上,只在屋中靜坐。

姜紅菱帶着如素,一路只揀僻靜處行去。

此時正當晌午時候,合家子大小吃了飯,正在犯困之時,大多歇晌覺去了,一路過去也并未碰見什麽人。

走到先前約定之所,卻原來是侯府西南角上的一處小小軒館。

這軒館名叫怡然居,本是老太爺年輕時讀書所在,後無人居住,已荒了許久。這怡然居前頭種着千杆竹子,後頭有圍廊環繞,倒是清幽僻靜,又是府邸角落,尋常無人肯來,卻是個私會的好處所。

姜紅菱走到怡然居外,四下看了一回,見左近無人,遂吩咐如素在門外守着,自己進的門內。

待走進房內,但見這屋中雖久已無人使用,卻照舊收拾的窗明幾淨,牆上懸着幾副前朝的山水花卉,高架幾上陳着幾口汝窯的美人聳肩瓶。堂中一張黃楊木八寶嵌琉璃面桌子,四周擺着四張黃楊木拐子方凳。她便走上前去,尋了一張坐下。心中惴惴不安,靜等顧思杳前來。

時下晌午,屋中一片靜谧,窗外也只聞微風過時,竹子窸窣響聲。

姜紅菱只覺滿心惶惶,不安之中卻又帶了幾許期待。一時想着他若來了如何應對,一時又想着他竟不來赴約,自己又當如何。

正在胡思亂想之時,卻聽門外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響。如素在門上,低聲說道:“二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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