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看着那窈窕的身軀晃出門去, 顧思杳唇邊笑意漸深,将自她那裏硬要來的手帕從懷中取出。略有幾分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帕子, 絲滑的感觸, 一如女子的肌膚。

月白色的手帕上繡着一枚小小的菱角,針織細密, 精巧逼真,卻又帶着幾分小巧俏皮, 該是紅菱自己的手藝。

顧思杳将那帕子送至鼻前, 輕嗅了一下,帕子上染着一縷幽香, 仿佛薔薇, 又好似橙花, 甜絲絲, 冷森森,沁人心脾。似乎,那玉人還在眼前。

他将手帕緊捏在掌心之中, 又旋即攤開,仔細小心的收入懷中。

顧思杳深邃的雙眸中,精光閃過。不管她如何作想,他是不會讓她回頭了。

姜紅菱踏出屋外, 天上雲朵遮住了日頭, 倒起了幾分涼意。

涼風撲面而來,令她臉上的燙熱消去了幾分。

心神微定,她忽覺手中握着一塊堅硬的物事, 低頭看去,卻是方才自顧思杳腰帶上拽下來的羊脂玉佩。

這玉佩油亮光潤,白膩如脂,刻着流雲百福的紋樣,底下墜着一條石青色梅花攢心絡子。打絡子的絲線已發黃陳舊,顯是年深日久之物。

姜紅菱細細打量了一番,心中生出了幾分訝異。

這玉佩實則是顧思杳生母宋氏之物,她還記得,上一世哪年正月十五,顧思杳來侯府這邊赴團圓宴,吃的半醉歸去,不甚就将這玉佩失落了。那一次,顧思杳大發雷霆,逼迫着兩府下人将阖府上下翻個底朝天,好容易才自一小丫鬟住處尋到。那小丫頭謊稱是在花園地下撿的,然而顧思杳卻無論如何也不肯信。幾棍子下去,這小丫頭便招認出來,是在宴席上服侍之時,趁着他酒醉摸去的。

顧思杳待下一向寬厚仁和,那一次卻怎樣也不肯輕饒了她。任憑府裏那些有臉面的奴才前來說情,也不肯松口。終究,是将那丫頭打發出府了。

便也是那一次,姜紅菱方才知曉,這玉佩原來是顧思杳生身母親留下的遺物。

顧思杳如此看重這塊玉佩,卻又為何會任憑她拿去?

才安定下來的心神,不禁又動搖起來。

姜紅菱咬了咬下唇,将那玉佩收入袖中,把浮在心頭的荒唐念頭強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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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思杳與她只有叔嫂之分,他是個知道輕重的人,不會動了這樣的心思。

如素看她出來,連忙迎了上去,低聲問道:“奶奶,二爺怎麽說?”

姜紅菱看了她一眼,輕輕點了點頭。

如素看着自家主子那眸光如水,粉臉微紅的樣子,心中不禁打了一個咯噔。她雖年輕,卻也知道些人事,大約也猜到了些許。然而奶奶是嫁過人的,二爺又是西府那邊的少爺。這事要是被人知道了,二爺或許沒事,奶奶只怕就要沒命了。

如素心中惴惴不安,卻聽姜紅菱低低道了一句:“回去了。”她也不敢多問,便随着主子回洞幽居而去。

随着一路行去,姜紅菱心中慢慢的安定下來。不知為何,得了顧思杳的許諾,盡管只是一句泛泛的言語,卻已足夠讓她踏實心安。這種感覺,當真是難以言喻。

大約是因着前世他的照拂,心底裏也将他當作一個可以信賴之人罷?

姜紅菱将這份紛雜淩亂的心思強歸于此,再不敢去細想這怪異的心情到底是緣何而起。

一路走回洞幽居,兩個仆婦正倚在門上打瞌睡。

如素見狀,張口斥道:“這些人,當真是可惡!見着奶奶這兩日病着,又怠惰起來。大白天的,竟然在這裏偷懶睡覺!”

姜紅菱擺了擺手,低低說道:“任她們睡去罷。”

如素會意,便也沒再多言。

進得院中,院裏空無一人,四下一片寂靜。

回到屋裏,如錦見她們平安歸來,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號。

如素瞥了她一眼,調笑道:“平日裏也不見你拜佛燒香的,這關頭上虔誠,佛祖哪肯保佑呢?便是臨時抱佛腳,這兒也沒佛腳給你抱去不是!”

如錦急了,上去就要擰她的嘴,嘴裏說道:“我是為你們焦慮罷了,你卻把好心當驢肝肺!你在這屋裏擔驚受怕的試試!”

兩個丫頭便扭在了一起,姜紅菱沒功夫理會她們,将那塊玉佩自袖裏取出。走到自己的箱籠旁,開了箱子,自裏面尋出一塊大紅色鴛鴦戲水熟羅手帕,把玉佩仔細包裹起來,壓在了箱底。

那手帕是她自娘家帶了的陪嫁,顏色豔麗,名目風流,如今是戴不得了,一向只在箱子裏放着。

不知何時,如素走了過來,在旁靜靜的瞧着。那玉佩她不曾見過,想是二爺給奶奶的。奶奶卻拿了這樣一塊香豔的帕子來包裹,這底下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這件事,若是讓外人知道了……

如素忽被自己驚出了一身冷汗,連忙将這念頭壓下,不敢再去多想。

此事只有她們主仆三個知道,又怎麽會傳揚到外頭去!

姜紅菱收拾好了玉佩,便走到西窗下的湘妃榻上躺了,倚着軟枕問道:“出去了這半日,口渴的緊,有現成的茶麽?”

如錦趕忙走來,說道:“奶奶走前沒吩咐,爐上熱着滾水。妝奁裏有前回西府那邊送來的顧渚紫筍,奶奶要吃,這就沏上一盞來。”

姜紅菱點了點頭,如錦便去開了妝奁,使一柄銀制茶勺向外取着茶葉,口裏說道:“奶奶不知,這兩日奶奶病着,外頭可亂了套了。聽聞因着太太掌家,四下不平,各處都造起反來了。不是賬目對不上,采購的和管錢的打架,就是值夜的人夜裏放着大門跑去耍錢吃酒。前兒我還聽幾個姨娘嘴裏嘀咕着,說如今太太當了家,這用度也不如往日了。送來的胭脂水粉,都是街邊鋪子裏沒人要的扔貨,太太使人買這樣的東西,也不知私下瞞昧克扣了多少。還有許多難聽的話,不知有沒有傳到老太太耳朵裏。”

說着話,取來一只汝窯纏枝卷草紋天青色茶盞,沏了盞茶,雙手遞給姜紅菱。

姜紅菱揭了蓋子,輕輕吹了吹,抿了一口。茶水清香,沁入心扉,她吃了兩口茶,方才淡淡說道:“既是鬧成這樣,許是已經聽到了。”

如素在旁侍立,插口說道:“還是奶奶出的謀劃,才叫太太重新掌的家,她卻又弄成這幅樣子。這幾日裏,我聽着底下人都亂嚼着,要姨娘重新出來管事呢。”

姜紅菱看了她一眼,沉聲道:“這話,往後別出去亂說。李姨娘教女無方,所以才被老太太勒令禁足思過,同我有什麽相幹。”

如素自知失言,吐了吐舌頭,再沒言語。

姜紅菱吃着茶,眯細了眼眸,心裏細細盤算着。

差不離,蘇氏也該撐不下去了。過去這十來日,不見胡惠蘭來府,想必她是沒聽自己的言語。

胡惠蘭以才女塾師自居,自是也分外看重這些禮節。蘇氏這般不将她放在眼裏,定然是請不來她的。

胡惠蘭的名號,她已然報道了顧王氏跟前。蘇氏請不來她,這件事便無法同顧王氏交代。再有府裏家務亂的不成章法,顧王氏想必是要她重新将家權交出。然而蘇氏好容易奪回權柄,又怎肯甘心交出?這兩日間,怕就是要來尋她了。

一盞茶吃盡,不覺困倦來襲,姜紅菱将盞子遞給了如素,就歪在榻上睡了。

如素收拾了茶具,抱來一條沙被替她蓋上,就在一旁地下的腳踏上坐着,做些針線。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外頭廊上就聽裙子拖地聲響,小丫頭纂兒說道:“繡桃姐姐,這會子過來,是做什麽來的?”

這話音落地,但聽一女子聲響:“太太打發我來請奶奶過去說話,奶奶可有空閑?”

如素聽着,連忙放下手裏的針線,起身走到外頭,果然見上房裏的丫鬟繡桃正在廊下站着。

繡桃見她出來,臉上堆下笑來,說道:“吵到如素了,太太有話同奶奶商議。”

如素聽着,心裏揣摩自家主子的意思,便笑道:“太太相招,原不該不去。只是你也知道,奶奶自打湖上落水,着了風寒,又受了驚吓。将養了這十多日,雖說已好的差不離了,早晚卻還有些咳嗽,又總是精神不濟。這不,奶奶才吃了藥,又睡下了。我們也不好去叫,只怕吵了奶奶休息,病又發起來。老太太一早一晚的打發人來問,我們也怕受上頭的責罰。”

繡桃聽她搬出顧王氏來,也是無可奈何,只好笑道:“你說的是,奶奶休息要緊,我來得不巧。既是這樣,我便先回去了。”言罷,掉身出去了。

如素看着她出了門,方才笑着轉了回去。

繡桃回至馨蘭苑,将這事一五一十學給了蘇氏聽。

蘇氏此刻正如熱鍋上的螞蟻,家裏各樣雜務她尚未曾理清,顧王氏又見天的逼問她女學事宜。

那日,她不聽姜紅菱的勸告,随意尋了個四等且不如的老媽子去請胡惠蘭。

那老媽子得了錢,出門又克扣了幾兩下來,只在街邊買了半斤沒人吃的粗糙點心,拿黃紙一包,便搭了個驢車去了城郊的寧心庵。

到了寧心庵,見着了胡惠蘭,這婆子不會說話,又是個狗眼看人低的勢力奴才,三言兩語,就把胡惠蘭得罪了。張口閉口侯府看上胡惠蘭,是胡惠蘭的福氣,又有什麽胡家祖墳冒了青煙等語。

胡惠蘭是個心高氣傲的才女,哪裏受得了這樣的言語羞辱,當着那婆子的面,就把那半斤點心丢給了庵門上要飯的花子,又将那婆子也攆了出去。

那婆子受了氣,回到侯府上,對着蘇氏,絕口不提自己說了些什麽無禮言辭,倒把胡惠蘭大罵一頓,說她不識擡舉。

蘇氏無法,便将這事講到了顧王氏跟前,說胡惠蘭不識好歹,不如另擇人選。

顧王氏本就厭她無掌家之才,聽了這話,絕不肯信,倒說道:“人家本就是千金小姐的出身,又有才女之名,難免性子驕傲些。既是紅菱舉薦的人,想必是不錯的。必然是你打發的人,不知跟人家說了什麽沒輕沒重的話,把人惹惱了,方才如此。不然,人家連土財主家的女兒都肯教,倒是看不上侯府門第了?我不管你如何,你定然去将此事辦妥。不然傳揚出去,倒叫人笑話咱們侯府使出來的人,這等輕狂無禮,竟能鬧到佛門清靜之地去。祖宗的老臉,都要叫你丢光了!”

蘇氏被婆母訓斥了一通,無法可施,只好打發了人去請姜紅菱。

繡桃回來,報說大少奶奶吃了藥才睡下,今兒是不能來了。

蘇氏聽了這話,急的咬牙,只在屋裏團團轉。

顧婉在炕上坐着,見母親急躁,便說道:“早先我就說,嫂子凡事主意拿得正,母親既然理不幹淨,不如請了嫂子過來商議。母親只是不聽,定要咬牙自己撐着,這會兒又急的屋裏推磨!”

蘇氏本就在焦躁之中,被女兒說了幾句,越發急了,斥道:“小蹄子,你不曉得幫忙出主意就罷了,還在這裏說風涼話!”

顧婉将手裏的茶盅放在炕桌上,向蘇氏說道:“這有什麽難的,嫂子今日不能來,但話已傳過去了,明兒必是要來的。母親先把外頭這些等候的嫂子打發了,只說今日身子不爽快,明日再議。老太太雖說叫太太請那女夫子,又沒說立刻就要辦妥。那人既是嫂子的閨中好友,沖着她們的交情,只要嫂子開口,沒有不了的事。”

蘇氏聽了女兒這番言語,心裏倒清亮了許多,便趕忙依着她的話,叫丫鬟出去傳話。

繡桃出去了一趟,又回來說道:“我出去說了,有要緊的,現下進來說。若沒有,就等明日。大夥兒便都散了。”

蘇氏這才放下心來,又有些憂慮道:“你嫂子是個青年婦人,才出了閣也沒當過家,就請她來了又能怎麽樣。”

顧婉說道:“這些日子,我瞧嫂子的主意極好。人雖年輕,言行倒是比許多老成的婦人還見穩重。橫豎如今太太也是忙不過來了,就請她來料理料理也好。”

蘇氏心裏不以為然,只道自己做不好的事,兒媳婦又怎能做好?

只是當着女兒面前,到底沒有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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