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那婦人上前, 低聲将顧思杳所查探之事,細細的向姜紅菱講述了一番。
據那婦人說起, 那戶李姓人家這二十多年來倒沒有換地方, 依舊住在東四街牌樓底下,照舊做着磨豆腐的行當。倒是他的鄰裏街坊, 換了幾戶,查訪起來頗為不易。這等事情, 也不好就大喇喇的上門去問, 為查明白,還頗費了一番手腳。
原來那李姓人家當年也是夫婦二人, 多年無子。忽然一日, 這家中便多了個襁褓中的女兒。這戶人家對人說起, 只說是從鄉下老家那兒抱來的。然而左鄰右舍見那院中晾曬的孩子衣裳, 卻盡是上好的絲綢布匹所做,絕非這戶人家有力置辦。且每月初一十五,必有一名靓妝麗服的女子前來送些錢物。時日稍久, 周遭鄰舍便猜是哪個大戶人家出了醜事,舍不得孩子枉死,這才寄養在這裏。然而世風日下,人沒些好處, 自也不肯多管閑事。何況看那來訪的女子, 衣衫華貴,不似尋常人家,也無人敢去多嘴。
那對李姓夫婦因着多年無出, 平白得了個女兒,又有人白給衣食銀錢,便如天上掉下了個鳳凰,捧在手心,如珍似寶。那姑娘在這戶人家長到一十六歲,被養父母做主,嫁給了城中一首飾匠人為妻。那姑娘倒是命薄,生下女兒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那匠人獨自撫養女兒,至女兒八歲上,也一病沒了。
這對夫妻遺下的女兒,卻并沒回至外祖家中,而是被人領了去。
那李姓人家後來也生下了個兒子,便對這個抱來的女兒不大上心了,又因明知道抱這姑娘來的人家輕易招惹不得,索性随她去了。
領那女孩兒去的人,卻是李姨娘的娘家親戚。那女孩兒,最終竟而進了侯府,只是不知如今在誰的房中。
此事令顧思杳甚為疑惑,吩咐人順藤摸瓜下去,幾經查訪,聽了那些老街坊一衆的形容描述,方才确信當初抱孩子過來,并每月周濟的女子便是李桐香。
李桐香抱了一個女孩兒給這戶人家撫養,每月給錢給物,又将這女孩兒生下來的女兒領了去。如此大費周章,所為何事?這事是顧王氏囑咐去查的,若當真如顧王氏所說,是她的老家親戚,那麽接回侯府便是,又何必偷偷摸摸私下接濟了這許多年?
除非,那女孩兒同顧王氏關系匪淺,且有不能告人之處。
姜紅菱柳眉緊蹙,一時竟有幾分不敢置信。
豪門深宅裏荒唐事多,此事起初便有蹊跷,她心中原是有數的。然而顧王氏當年紅杏出牆,還弄出了孩子,倒是大出她意料之外。
想必是李姨娘以此事為把柄,脅迫于顧王氏,顧王氏無法可施之下,方才遮遮掩掩的托付于她。
然而此事細細思來,當真棘手難辦。
這是顧王氏的醜事,若是當面去揭開來說,即便事情辦成,顧王氏心裏中必存疙瘩。每每見了她,必定要生出幾分不痛快。長此下去,必有後患。
顧王氏是個老辣精明的老婦,能把持侯府數十載,自然有她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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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與顧思杳勢力未穩之前,顧王氏這棵遮陰大樹,尚且得罪不得。
姜紅菱坐在炕上,面沉如水,靜默無言。
王三媳婦在地下站着,悄悄打量這位少奶奶,見她生的面若桃花,眉眼含媚,一頭烏絲油潤亮澤,一襲剪裁合體的水波紋天青色襦裙裹着凹凸有致的身段,倒不似個未經人事的處子,卻像是個完熟的婦人。夭桃秾李,妩媚惑人。
她看了一回,心中嘀咕道:怪道二爺心心念念惦記着,原來這大少奶奶生的這般姿色。別說他們男人,就是我這個女人家,看了都要心動。都說這大少奶奶沒出閣前,可是江州城第一絕色,果然名不虛傳。
她正胡思亂想着,忽聽姜紅菱出聲道:“這般,我記下了。你回去上覆二爺,說多謝他費心。”說着,頓了頓,又問道:“四姑娘入學的事,倒是不必急。那位女塾師本是要來的,偏又病下了,大約是要拖過端午了。回去預備着就是,等這邊齊備了,自然打發人去說。只是素來聽聞四姑娘身體病弱,這平日裏茶飯可有什麽忌諱,倒須得跟我說一聲。”
那王三媳婦連忙回道:“多承奶奶厚意,我們二爺也是這般說來,所以打發小的過來。”說着,便将顧妩平日裏忌口之物說了一遍。
這顧妩生有弱症,飲食向來諸多挑剔,姜紅菱聽了幾句,雖覺瑣碎麻煩,但她記性甚好,都記在了腦中。
王三媳婦傳完了話,便告退回西府那邊去了。
姜紅菱獨自盤膝坐在炕上,皺眉沉思,不言不語。
如錦回到房中,見了這個情形,不覺問道:“這王三媳婦來說些什麽話?背着不叫我們知道,還叫主子這等發愁。”
姜紅菱搖頭不語,心裏盤算着,還是不要叫這些丫頭們知道。免得吓着了她們,又或一時說走了嘴,反倒惹禍上身。
上一世并沒出過這樣的事,這燙手的山藥猛然砸到了手上,她一時裏也不知如何是好。
顧王氏的脾氣,她是知道的。若是處置不當,或者謝她一時,事後想起來,反倒要恨她。
姜紅菱心底計較了一回,忽然轉念道:老太太既叫我打探,想必便是投鼠忌器,記挂着那個女孩兒的下落。我不如先将她這外孫女兒找出來,再做打算。
雖則顧思杳并未能打探出那女孩兒到底如今在何處,但依着李姨娘那狡詐多疑的脾性,放在別處她必定不會放心。這孩子,多半是在她手心裏捏着。
姜紅菱主意已定,便張口道:“打發個人,到賬房去,把這二十年來府中人事進出的賬目拿來。”
如錦不明所以,滿口答應着,出門打發了個小丫鬟去賬房,她自己倒還走回來服侍。
那賬房管事聽聞是大少奶奶打發的人來,如同聖旨下降。雖不知她要這二十年的賬目何用,但想到這段日子以來,這大少奶奶的行事,同那李姨娘明争暗鬥,抄去了許多把柄證據,又罷免了幾個有臉面的老人。這些從李姨娘手裏過來的人,無不戰戰兢兢。
當下,這管事全然不敢怠慢,親自一溜小跑到書架上将封存着幾十年的賬簿都取來,拿袖子抹去賬本上的塵土,雙手遞給那小丫鬟,陪笑道:“這是姑娘要的賬簿,怕奶奶有話要問,不如我跟着姑娘一道去?”
那小丫鬟斜眼睨了他一眼,說道:“奶奶可沒這樣吩咐,你這樣跑過去,打擾了奶奶做事,挨了訓斥,可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
那人論起年紀,可算作這小丫頭的父輩了,又是府中管事,可在這洞幽居出來的人面前,只唯唯諾諾,不敢回一句的嘴。恭恭敬敬将那丫頭送到門上,見她走遠,方敢回去。
那丫頭抱着一摞賬簿,回到洞幽居,交付了如錦。
如錦眼見竟是厚厚的一沓子,只得雙手接過去,抱進了屋中,都堆在炕上,向姜紅菱道:“奶奶要做什麽,竟然連着二十年前的賬簿都找來了。”
姜紅菱不接話,只吩咐她帶了門出去。
她自家盤膝坐在炕上,撇去別的不看,只搜尋六七年前的賬本來瞧,又專盯着菡萏居中的人事來去。
查閱了一番,發覺那兩年間,菡萏居中人事變動雖頻繁,但七歲進府服侍的,只得一個霜兒。
姜紅菱合上了賬冊,閉目靜思,想到那丫頭的眉眼口鼻,與兩府這三個姑娘果然有那麽幾分相似,心中不覺微微一顫。
李姨娘把這孩子放在身邊,顯然是留作籌碼,為脅迫顧王氏起見。
上一世,不知出了什麽變故,這李姨娘卻又将霜兒賣了,大老爺顧文成還将她狠狠斥責了一番。如此看來,這件事莫非大老爺亦是知情的?
姜紅菱只覺得身上起了一層寒意,她将賬冊放在一旁,将身子倚靠在桌角上,深愁此事如何收拾。
思來想去了一回,她忽然思忖道,顧王氏能将這生平的大醜事交付自己,想必是被李姨娘拿着把柄脅迫之故。這老婦的性子,生平最恨的便是被人威脅。既是這樣,倘或自己令顧王氏沒了顧忌,再要扳倒李姨娘,顧王氏必定也是樂見其成。
姜紅菱春蔥一般的纖細手指輕輕敲着桌面,日前,劉二娘子已将李姨娘這些年來在族中放高利貸,逼迫顧氏族中那些窮老親戚等事查的一清二楚,那張氏娘子也答應替她作證。如今是人證物證俱全,只要拿準了顧王氏的心思,李姨娘這一次是在劫難逃了。
雖是不知若是除去了李姨娘,顧忘苦那厮會生出什麽報複手段。但所謂不破不立,這般瞻前顧後,是成不得事的。
經了這一出,時下竟已将近傍晚時分。看着窗外日頭偏西,姜紅菱打定了主意,自炕上起身,将如錦如素兩個召喚進來,吩咐道:“服侍我穿衣着裝,我要去松鶴堂。”
兩個丫頭面面相觑,如素便說道:“天色晚了,只怕過去時老太太正要吃晚飯,奶奶還是明兒去罷。”
姜紅菱淡淡說道:“正是要這時候去呢。”
如素與如錦無話可說,只得服侍着少奶奶重新梳妝理衣,往外去了。
走到松鶴堂時,果然見松鶴堂上竈的兩個仆婦,提着四個食盒正往來走。
春熙與春和兩個二等丫鬟正坐在抄手游廊上,玩賭骰子打手背,見姜紅菱過來,連忙丢下游戲,起身笑道:“奶奶來得不巧,裏頭老太太正要開飯呢。”
姜紅菱淺笑道:“老太太要開飯,你們倒在外頭淘氣。”口裏說着,就往裏頭去了。
春和還要說些什麽,春熙拉了她一把,小聲嘀咕道:“是少奶奶,你攔她做什麽?”
春熙便再不言語了。
顧王氏此刻正在裏頭同丫頭們說話,坐等晚飯,忽聽門上人說起姜紅菱來了。
話音才落,就見一窈窕麗人自門外進來,步履輕快,搖曳生姿。
顧王氏見她過來,笑道:“菱丫頭,你消息倒是靈通呢。聽着今兒晚上有上好的野雞,就過來了。”
姜紅菱早得了廚房裏的孝敬,嘴上卻還笑道:“老太太這兒有便宜,我豈能不來呢?橫豎老太太是疼我的,總能讨到一塊雞肉吃。”
顧王氏被她逗的暢快大笑,合不攏嘴道:“你這丫頭,盡會說這些俏皮話與我聽!曉得你是如今府裏的大管家,底下人豈有不孝敬你的,還稀罕我這裏呢!這會子過來,想必有話說?”
姜紅菱淺淺一笑:“老太太真是未蔔先知,只是這話告訴了老太太,只怕倒壞了老太太的胃口呢。”
顧王氏聽了她這言語,當即明白過來,面上笑意漸收,淡淡說道:“你倒是會賣關子,且說罷。”說着,頓了頓,又吩咐左右:“你們去外頭瞧着,飯菜來了,就擺上。多放一副碗筷,你們奶奶今兒晚上在這兒吃飯。”
春燕與秋鵑答應了一聲,便一齊出去了。
待這屋中只剩祖孫兩個,姜紅菱方才說道:“跟老太太說一聲,那個孩子,孫媳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