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顧王氏聞聽此言, 臉色微微一凜,旋即複原, 半晌才說道:“那孩子如今在何處?”

說着, 又道:“你且坐下說話。”

姜紅菱便挨着羅漢床,在一張梨花木漏掉桃葉文圈椅上斜着身子坐了, 雙手放在膝上,向顧王氏淺笑道:“自打前頭老太太同孫媳說起這事, 我便連忙打發了極穩妥的人去打聽這件事。倒是巧, 那戶人家這十來年竟沒換地方。老太太說起的那位老姑奶奶已經不在了,就是那個小姐, 如今也不在了。那小姐倒遺下了個女孩兒……”說至此處, 她微微停了停。

顧王氏甚是情急, 連忙問道:“那女孩兒如今在何處?”

姜紅菱微笑道:“說來也真是機緣巧合, 那女孩兒是被李姨娘買到了府中,改了名兒叫霜兒,現下就在菡萏居中服侍。”

顧王氏乍聞此訊, 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面色凝滞,停了半日,又沉聲問道:“那孩子的母親, 又是怎麽去的?”

姜紅菱回道:“那小姐據打探消息的人說起, 十六歲上嫁給了城中一個首飾匠人,後因難産不幸去世了。”

顧王氏聽了這一番話,自己的滄海遺珠做了個匠人妻子, 難産而亡,外孫女兒竟還充入了奴籍,成了家中的丫鬟。她兩手發抖,氣的全身打顫,險些背過氣去。

姜紅菱見顧王氏神色不對,慌忙上前替她捶背。又去桌邊,摸了摸桌上放着的黃銅雞鳴壺,見是才燒的滾水,便倒了一碗熱茶過來,服侍顧王氏吃了。

待顧王氏臉上有了幾分血色,她方才柔聲說道:“老太太許多年沒見着老家親戚,乍然聽見這樣的消息,心裏焦急難過也是有的。老太太還要保重身子,那位孫小姐還得老太太來照拂呢。”

這話說的極合顧王氏的心意,既不曾戳破那層窗戶紙,卻又宛轉問了她的意思。

她靜默了片時,沉聲問道:“菱丫頭,這事你說怎麽辦才好?”言畢,便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姜紅菱一早便在心底想好了對策,當即含笑說道:“這件事,果然不大好辦。說起來,雖是老太太的親戚,但到底在家中服侍了這麽久,直認了難免有幾分尴尬。何況,之前孫媳見了霜兒,也問過她的身世,她也說不大明白。想來,那位老姑太太也沒曾交代清楚。這要是日後人說起來,敢問既是老太太的親戚,怎麽流落至如此地步?雖說這是她們不來找,不是咱們不周濟,但說出去總有些不大好聽。”

顧王氏聽這話對路,點頭問道:“你這話很有道理,卻要怎生處置是好?”

姜紅菱笑道:“這事雖不大好辦,卻不算什麽難事。霜兒是家中的丫頭,府裏人都見過,貿然就說她是老太太的親戚也是不好。孫媳以為,不如先叫她到老太太身邊服侍。過幾天便是端午,趁着佳節,老太太便說這孩子乖巧伶俐,再随意尋些功勞放在她身上,要收她做個幹孫女兒。橫豎老太太房裏的事,還不任憑老太太說去?這幹孫女兒雖不是親的,但這孩子說到底也只是老太太老家的親戚。這般既不算委屈了她,也免得日後尴尬。”

這話倒正合顧王氏的心思,既沒将她那番醜事當面戳破,又替她想好了處置之策。霜兒只是家中的丫鬟,将她調來松鶴堂服侍,人再挑不出個理來。如此一來,霜兒既能脫了李桐香的掌控,亦能全了她自家的顏面,也能照拂了霜兒,乃是一舉三得的好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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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王氏心裏舒暢,不覺眼眉舒展,向着姜紅菱打量了幾眼,一臉慈和之态:“紅菱,你這七竅玲珑心到底是怎麽長的?做出的事來,就是這樣合我老人家的心思。”

姜紅菱溫然一笑,說道:“老太太說的哪裏話,替老太太出力,讓府裏人事相安,四平八穩,那都是理所當然的。”

顧王氏聽了這言語,更是開懷,暢快笑了幾聲,臉上菊紋綻開,颔首道:“所以我愛和你說話,你的話就是這樣貼心。”說着,便點頭道:“你的主意很是周全,就按着你說的辦罷。”

姜紅菱笑了笑,應聲道:“明兒我就安排這件事去。”言罷,她卻皺了皺眉,又說道:“有件事需得同老祖宗商量,卻不知怎麽說才好。”

顧王氏料知她必定有些緣故,便說道:“你有什麽事情,但講便了。當着老祖宗跟前,還耍這些花樣兒!可見是我白疼你了。”

姜紅菱清了清嗓子,說道:“前些日子,族裏容大奶奶來跟孫媳說話,要借幾兩銀子。閑話裏就說起過去也是這般同李姨娘借的,又說利息照舊也無妨。我心裏便奇怪,這親戚之間,有難幫扶一把原不算什麽,怎麽就說的上利息,便細問了幾句。誰知,容大奶奶竟然說起,李姨娘在親族中不少放貸,利息竟高到了五分,還是驢打滾的債。這事非同小可的,咱們侯府富貴,卻從不幹這欺淩貧困的事兒。如今,大老爺是一族之長,侯府又是顧氏族人的表率。所謂朝廷還有三門窮親戚,何況咱們。不說白給銀子,這高利貸卻是放不得的。孫媳婦聽了,倒怕這事弄得不好,敗壞了咱們侯府的名聲,故此來告訴老祖宗。”

顧王氏耳裏聽着,心裏也知她這是要扳倒李桐香,此事倒合乎她的心意。她也正愁沒有個實在的把柄,好去發落了李姨娘,姜紅菱便将這現成的把柄送了來,可謂是稱心至極。

顧王氏心底雖樂,面上卻故作疑慮之态,說道:“桐香管家這些年,雖說有些纰漏,倒也誤傷大雅。縱然貪些銀子,收底下人的禮,卻也不曾聽聞向誰放過貸。她竟有這般大的膽子不成?”

兩人說了這半日的話,也都渴了。

姜紅菱起身,親自去提了壺,與顧王氏的杯中續了水,又替自己沏了一碗香片,方才重新坐下,說道:“孫媳倒也不大敢信,容大奶奶同李姨娘又遠日無怨近日無仇的,何必誣告她?何況,只是說走了嘴。我便打發人,到族中打探了一二,竟真有那麽幾戶人家,問李姨娘借過貸。”

顧王氏面露怒容,将手向桌上一拍,斥道:“這桐香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在族中如此興風作浪!這些年來,我一向信着她,她把持銀錢進出,這些事我便再沒問過。就是底下人抱怨幾句,我也睜只眼閉着眼,只當小人作祟,由她去了。沒想到,她竟然這等猖狂,就在族裏興風作浪起來!”

姜紅菱看着她這副作态,心裏明知其故,嘴上還是勸道:“老太太身子要緊,仔細氣大傷身。這事既然出了,自然是要處置的。只是事關重大,孫媳不知輕重,倒怕料理不好,特來問問老祖宗。”

顧王氏面色陰沉,淡淡說道:“桐香既然這等糊塗,家中自然是容不得她了。”說着,她斜眼看着姜紅菱,平日裏渾濁的老眼,此刻倒是精光微閃:“菱丫頭,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實足的證據?”

姜紅菱微微一笑,朗聲回道:“不勞老太太擔心,自是查的清楚明白了。”

顧王氏面色冷淡,點頭道:“既是這樣,你再預備一日的功夫。後個兒到正堂上,叫你老爺太太都去,将這事處置個明白。到底是他們房裏的人,也叫他們聽個清楚。桐香倘或有些什麽要說的,也容她分辨去,免得冤殺了好人。”

姜紅菱聽了這話,明明白白是要她把事情安排妥當,不要叫那李姨娘在堂上胡說八道,倒把顧王氏當年的醜事再扯出來,心裏怎不明了。面上也不說穿,只笑應道:“老太太放心,孫媳都明白。”

祖孫兩個說了這一回話,早已過了飯時,兩人皆是饑腸辘辘。

顧王氏便笑道:“只顧着說話,倒把正經吃飯的事給忘了。外頭丫頭們怕是等的急了,咱們說話,倒帶累她們餓肚子。”說着,引得姜紅菱也笑了。

當下,姜紅菱起身,上前攙着顧王氏,一道走到了堂上。

走到外頭堂上,卻見春燕秋鵑,同着春熙春和四個丫頭,正聚在一處,不知竊竊私語些什麽。等這兩個主子一到,頓時鴉雀無聲。

顧王氏也不着意,拉着姜紅菱入席,便吩咐開飯。

今日姜紅菱替她除了心頭大患,她心中甚是暢快,竟而親手替姜紅菱夾了幾筷子菜,又連連勸她多吃些。此舉乃是顧王氏做老太太以來,再未有過。就是當初顧念初這嫡子長孫在世時,也不曾如此。看的堂上一衆丫鬟,驚詫非常,不敢言語一句。

少頃,晚飯已畢。

姜紅菱略坐了片刻,便說天色已晚,告退回去。

顧王氏自也不留她,親自将她送了出去,又吩咐左右道:“天這樣晚了,路不好走,你們快将庫裏放着那盞琉璃海棠燈取來,點上蠟燭,替你們奶奶照着。一日日的只顧淘氣,逢到事上,就是這樣的沒眼色!”

春燕答應着,忙忙走去将那燈取來,将蠟點上,提了過來。

姜紅菱粗看了一眼,卻見果然是琉璃包裹,雕做個海棠花的模樣,四角鍍金,墜着流蘇,另拿一柄紅木竿子挑着。琉璃燈罩裏面,便是小巧一個燈座,點着一支蠟燭。琉璃燈罩清透,燭光自裏面撒出,倒比尋常的紙糊燈籠要光亮的多。

此物甚是名貴,該是顧王氏的珍藏。

姜紅菱瞧了幾眼,連忙說道:“這東西金貴,我倒怕路上打了。老太太還□□燕姑娘拿回去,另拿一盞尋常燈籠來罷。”

顧王氏不依道:“你能平安回去,就是好的了。燈再金貴,到底不及人寶貝。等明兒,你打發人送回來就是。”

姜紅菱便也不再力推,道了謝,便去了。

顧王氏看她走遠,自回屋中歇息。

秋鵑回到堂上,看着底下的小丫頭子們收拾碗盤器皿。

春熙過來,向秋鵑道:“老太太當真是看重大少奶奶,之前那等寶貝着三姑娘。三姑娘打旋磨子央求着,要借這琉璃燈過去玩兩天,到外頭去長長臉,老太太只是不肯。今兒,倒拿了給大少奶奶照路了。之前想着大少奶奶才嫁到府中,大少爺就去了,都說她紅顏命薄。誰能想到今日這等風光。”

秋鵑輕笑了一聲,停了停,才低聲說道:“你瞧着罷,這府裏多半是要變天了。誰叫人生了個水晶剔透的玲珑心?如今誰趕得上她?連三姑娘,都不大敢到松鶴堂來了呢。”

春熙倒有幾分着慌,拉着秋鵑咬耳朵道:“我幹娘之前在李姨娘手底下做事,自打大少奶奶管了家,就把她裁撤了。我還在老太太跟前說了幾句,老太太雖沒訓斥我,倒也沒聽進去。眼瞧着李姨娘是再沒有起複的日子了,不會帶累了我吧?”

秋鵑看了她一眼,沒有言語,只吩咐小丫頭們将器皿收起,清點了一遍,便徑自回屋中服侍去了。

走到內室,卻見顧王氏正斜倚在羅漢床上閉目養神,不由說道:“老太太若困倦,還是到床上睡下罷。這般躺着,只怕夜裏走了困呢。”

顧王氏搖了搖頭:“才吃罷飯,我倒願意這樣歪一會兒。”說着,又問道:“你們這些小蹄子,适才在外頭嚼些什麽?”

秋鵑料知瞞不過她,連忙賠笑道:“沒什麽,只是說老太太待少奶奶可當真是好,比家裏那些姑娘們還要好。不知道的,還當是老太太的親孫女呢。”

顧王氏淡淡說道:“我待她好,那也是因着她實在是好。這樣聰明剔透,又辦事周到的好孩子,我上哪裏去尋去?”

時至如今,她也不知姜紅菱于當年的事到底知曉多少。但她今日的言辭,實在合乎自己心意。既成全了顏面,又把事情處置妥當,還把個現成除掉李姨娘的由頭送到了自己手裏,可謂四平八穩,體貼至極。

想至此處,她一時深恨那李桐香把持自己子嗣多年,一時又慶幸此事将告完結。

思來想去,只深覺姜紅菱在這侯府之中,是越發不可或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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