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霜兒跟着劉二娘子出了菡萏居, 一路戰戰兢兢,不住回頭張望, 生恐被人叫了回去。
那劉二娘子看出來, 淺笑問道:“怎麽了,敢是落了什麽東西?”
霜兒連忙搖頭道:“沒有, 我怕三爺叫我回去。”
劉二娘子頗有些疑惑,問道:“你是姨娘的丫頭, 怎麽倒是三爺管着你?”
霜兒垂首低聲道:“三爺時常叫我去他屋裏, 不去就打我呢。”
劉二娘子不明所以,只當是尋常主仆間事, 便道:“去了老太太那裏, 再沒人打你了。”
霜兒這才笑了笑, 甜甜應了一聲。
說着話, 一路走到了松鶴堂。
顧王氏一早就在堂上等着,眼見劉二娘子領着一個十三歲才挽起丫髻的小丫頭進來。
劉二娘子将霜兒帶到堂上,便向顧王氏報道:“老太太, 這便是小丫頭霜兒。打從今兒起,就來服侍您老了。”說着,又吩咐霜兒與顧王氏磕頭。
霜兒乖覺聽話,當即跪下, 就向着顧王氏磕了三個頭, 口裏說道:“見過老太太。”
顧王氏将她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見這孩子生的眼清如水,眉目如畫, 一張小臉如白瓷盤子也似,十三歲的年紀,少女身姿亭亭玉立,眉眼口鼻果然與自己年輕時候有那麽幾分相似。
失散了多年的孫女就在自己眼前,顧王氏不覺心頭一熱,眼中泛紅,只是礙着衆人面前不能顯露,強行鎮定,微笑說道:“好好,倒是好個幹淨靈秀的孩子,往後你就在我這兒罷。”
劉二娘子将人帶到,見并無別的吩咐,便告退去向姜紅菱回話去了。
顧王氏将霜兒帶到裏屋說話,把身邊幾個丫頭全打發了出去。
霜兒在菡萏居裏受那顧忘苦欺淩久了,人前言行舉止頗有幾分畏畏縮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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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王氏想到那女兒生下來到死便一日也不曾親自撫養過,看着眼前這個外孫女,心中憐惜疼愛之情翻湧,不覺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一臉慈和之态:“你在家時叫什麽名字?你……你家中爹娘在世時是個什麽情形?”
霜兒畏懼慣了,即便來了松鶴堂,依舊放不開手腳,垂首小聲道:“我都不記得了……”
顧王氏不信,說道:“聽你大少奶奶說起,你來家時也有七歲了,正是記事的年紀,怎會記不得呢?”
霜兒小嘴嗫嚅,只是不敢說話。
顧王氏看出她心有顧忌,拉着她的手,寬慰道:“好孩子,我知道你記得的,你自管實話實說就好。在我這裏,你誰也不必怕的。”
霜兒小手握在顧王氏掌心之中,只覺老太太掌中細軟溫熱,又看她滿面祥和疼愛之情,到底是個孩子心性,心中一寬,便低聲道:“我在家時,爹娘也曾與我起了個小名兒,叫我婷兒。只是來了府中,姨娘說我這名字犯了家中姑娘們的排行,給我改了名字叫霜兒。”
顧王氏立時便道:“這倒是可笑,你又不和誰重了名,什麽叫犯了排行?打從明兒起,還改回去!”說着,又問了些她家中父母在世時的情形。
霜兒有記得的,有不記得的,便揀着了說了一些,只是她母親過世太早,幾乎全不記得了。便有些事情,亦是她父親告訴的。
顧王氏聽着,心中不免感傷了一回,又問道:“适才問你,你怎麽說全忘了呢?”
霜兒聽了這話,頓時又不說話了。
顧王氏追問了幾句,她方才小聲說道:“我不敢說,才來府裏時,姨娘就教訓我。來了這邊,便是這邊的人了,家中的事再不許提起,不然就打死我。後來有幾次,我說走了嘴,姨娘真的叫人拿荊條來抽我呢。”
顧王氏聽那李姨娘竟這等糟踐自己的子孫,心頭大怒,一張臉鐵青,恨不得将李姨娘立刻拖來,活活鞭死。
霜兒見老太太臉色大變,只當自己說錯了話,吓得魂不附體,兩腿一軟就跪在地下,泣不成聲:“老太太,我錯了,我不該說姨娘的壞話,求老太太不要打我。”說着,竟自家抽起了耳光。
顧王氏見了她這樣子,料知必是往日在菡萏居時,被人打慣了,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連忙親自拉了她起來,厲聲斥道:“你放心,往後在老祖宗這裏,誰也不敢再打你!往後,你就和二姑娘三姑娘一樣,再也沒誰敢欺負你了!”
霜兒不明就裏,也不知自己為什麽就要和二姑娘三姑娘一樣了,只是聽顧王氏說不打她,心中的石頭便落了地。
春燕與秋鵑兩個丫頭都被攆在了外頭,聽不到裏面的動靜,一時又沒有差事,就都到廊上嗑瓜子閑話。
春燕說道:“今兒也真是奇了,臘梅死了這麽許久,都沒想着補她的缺。大奶奶怎麽突然想起這茬子事來,還把李姨娘的丫頭給弄來了。李姨娘那脾氣,還不惹得聲聲氣氣的?”
秋鵑鼻子裏笑了一聲:“李姨娘?如今在府中,她還排的上號麽?”說着,微微一頓,轉而咬牙道:“你瞧着,別說李姨娘,明兒這松鶴堂裏只怕連咱們姐倆立足之處也沒了呢。”
春燕不解,問道:“這話什麽意思?不過是個小丫頭子罷了,還能把咱們也壓了下去不成?她年歲太小,老太太就是想指望也指望不上呢。”
秋鵑橫了她一眼,低低斥了一聲:“你就是這等,遇事從來不多個心的。”言罷,便不肯多說了。
顧王氏同那霜兒在屋中說了許多話,知道這孩子這些年吃了許多苦,只恨不得捧在心頭。白日便一整日帶着她,什麽差事也不許她做,又告訴滿堂的人,霜兒往後便改了名字叫婷姐兒。
到了晚間時候,她更要帶着這丫頭一道睡下。倒是婷姐兒自己吓着了,實在不肯。
顧王氏見勉強不得,竟吩咐把暖閣挪出來,與她睡。
松鶴堂裏從上到下,無不詫異莫名,卻也無人敢說什麽。
劉二娘子回去同姜紅菱言說已将霜兒送到了松鶴堂,姜紅菱聽了,又同她低聲商議了一番明日的事,一應的人證物證都準備齊全了,将明日與那李姨娘對峙的事情仔仔細細安排了個滴水不漏,方才打發了她去。
這日,姜紅菱什麽事也不曾處置,只在房中靜坐,細細思忖明日的事情。
到了夜間,她摘了頭,對燈默思。如素過來,挑了挑燈芯,輕輕說道:“奶奶快睡罷,明兒可是有要緊的事呢,沒個好精神頭,是不成的。”
姜紅菱淺淺一笑,明豔的臉上,泛出一抹奇異的光彩。
從明個兒起,這侯府與往日,是再也不同了。
府中衆人各懷心思,那李姨娘雖察覺事情有些不好,卻蒙在鼓中,一無所知。
是日,一日無事。
隔日清晨,李姨娘才下地梳頭,忽聽得外頭一陣雜沓腳步并裙子拖地聲響,就見烏泱泱進來一群的人。
她定睛看去,打頭的便是劉二娘子,餘下也是姜紅菱新近提拔起來的管事們。
眼見來者不善,這李姨娘頓時氣炸了肺複,當即厲聲斥道:“這是什麽地方,也是你們随意說進就進的?!大早起的,連個通報都沒有,就這樣闖進來,家中的規矩,都被你們吃了不成?!”
劉二娘子皮笑肉不笑道:“請姨娘的安,奉大奶奶之名,請姨娘到松鶴堂上去,老太太、老爺太太都等着姨娘去回話呢。”
李姨娘聞言,不知出了什麽變故,強行鎮定,說道:“一大清早的,衣裳沒穿,飯也沒吃,倒去說什麽話?什麽要緊的事,就緊趕着這會兒去說了?府裏昨夜遭賊了不成?!”
劉二娘子說道:“我們也不大清楚,各房主子都等着姨娘過去說話,姨娘就着緊收拾了過去罷,別叫老太太空等着,倒帶累我們這些底下人挨呵斥。”
李姨娘被這話頂的氣不可遏,奈何她如今失了權柄,早沒了往日的風光,說話也不及以往那般響亮了。她四下張望了一眼,只見這些人都是一臉冰冷,并無一個可容情說話的,自己往日使喚的那些人,這會兒也被驅逐到了院裏。往日只見自己帶了人去抄別人的院子,何曾想過這等滋味,竟也會輪到自己頭上來?
當下,她無法可施,只得自家穿衣梳洗了,起來随着這些人往松鶴堂去。
劉二娘子等一衆人,跟在她後面,見她走的慢了,不知誰還推了她一把。
這李姨娘不防,便跌了個踉跄,險些連鞋也踩掉了。
李姨娘被氣的粉臉發白,轉頭叫罵道:“你們這些仗勢欺人、狗眼看人低的勢力東西!我當家時,你們都蹲在哪個旮旯裏呢!如今看我失了勢,就一個個都騎到我頭上來了!我告訴你們,別得了意,明兒一個個還不知怎麽死呢!”
劉二娘子冷笑道:“姨娘別叫嚷了,如今老太太、奶奶的吩咐要緊,誤了時候可就不好了。此去回來,您若還是個主子,咱們就還拿你當個主子看待,說這些有的沒的,又能怎樣?”
李姨娘被擠兌的無話可說,又聽後面人群裏竊竊私語:“往日只看她四處尋人的麻煩,耀武揚威的欺淩家中不得地的姨娘,誰曾想她也會有今日。”
李姨娘活了這一世,就是做丫頭的時候也不曾如今日這等狼狽。無可奈何之下,只得掉頭匆匆向松鶴堂而去。
走到松鶴堂時,卻見往日裏跟在顧王氏身邊服侍的丫鬟,竟都立在堂上。衆人兩手下垂,目不斜視,面無神色,院中聲嗽不聞,鴉雀無聲。
李姨娘從未見過這等情形,心下越發的惴惴不安,只得拾階而上。
走到門外,春熙便通傳了一聲:“李姨娘來了。”
卻聽一道清亮女音自裏頭傳來:“請姨娘進來說話!”
李姨娘聞得這個嗓音,頓時明白過來:這定然是大少奶奶不知鋪排了什麽計謀,夥同上房的太太,要來陷害于我。
這般一想,她心底反倒鎮定下來,自謂捏着顧王氏的把柄,又得顧文成的寵愛,憑着一個寡婦同一個懦弱無用的太太,能将她如何!
李姨娘邁進門檻,卻見顧王氏一件蜜合色對襟夾襖,頭戴福壽雙全勒眉,一條萬字不斷頭寶藍色馬面裙,端坐在正堂上首。下頭左手邊,老爺顧文成穿着家常衣裳,旁邊是太太蘇氏,亦是一襲尋常衣裙。夫妻兩個,并肩而坐。
又見一個清麗冷豔的麗人,俏生生立在堂上。一襲月白色杭州絲綢刺繡臘梅紋樣長身褙子,領抹上繡着一溜的草葉紋路。裏面是一件雨過天青素面高腰襦裙,面上脂粉不施,清淡勻淨,發挽高髻,斜插着一支溫潤油亮的白玉鳳釵,耳下墜着琉璃耳珰。便是這等素淨妝扮,卻顯得端莊自持,豔而不俗,卓然出群。
她面上淺笑,兩眉如黛,唇不點而自主,眼不畫而明,不怒自威,氣勢凜人,正是大少奶奶姜紅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