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他這話音落地, 衆人皆是一怔。
李姨娘亦是一臉不可置信,瞠目結舌的看着顧文成。
李姨娘這些年來受顧文成的寵愛, 又是顧王氏身側的紅人, 在顧氏宗族裏風光了二十年。這些族人此次過來,雖是受了大少奶奶姜紅菱的指點, 心中實則頗為忐忑,生恐并不能扳倒她。誰知顧文成張口, 便要溺殺了李姨娘。
堂上一時四下無聲, 但聽顧文成話音沉沉:“李桐香勾結外人,吃裏扒外, 貪墨侯府銀兩數萬, 又在族中放貸, 欺淩顧氏族人。按族規, 本當脫衣杖殺。死後,其屍不得歸葬祖墳。念其育有一子一女,給她留個體面, 改為沉井!”
李姨娘看着顧文成,只見他一臉陰沉,面無神情,投向自己的目光滿是冰冷, 不覺身上便打了個寒顫。
李姨娘是顧王氏房裏丫鬟出身, 初到顧王氏身側時,不過十一歲,同顧文成幾乎是打小相識, 在一處長大。到了十六歲那年,被顧王氏做主,給了顧文成做通房侍妾。這些年來,顧文成極是寵她,即便兩人有些口角,也多半是顧文成讓步,幾乎從未重責過一句。今日事發,她本當至多也就是被遣送至家廟,誰知顧文成張口叫要她的性命。
李桐香生平第一次覺察到,眼前這個男人已不再是她所熟知的枕邊人,是她兩個孩子的父親,而僅僅只是顧氏宗族的族長。
她腦袋中嗡的一聲,一時竟沒能回過神來。只聽顧文成的話音自空中飄來,沉沉砸在自己的頭頂。
卻聽顧王氏那蒼老話音道:“罷了,她在家中操勞了一輩子,縱有大錯,到底也有幾分苦勞。又是忘苦同婳丫頭的生母,待其身亡,還是葬入祖墳,每年清明十一的,這兄妹倆也有個祭奠的去處。”
顧文成應聲道:“母親說的是。”
李姨娘登時回過神來,這家子人今日是合計好了,定要取她性命的。
她兩眼直勾勾的盯着顧王氏,一臉猙獰,尖着嗓子冷笑了幾聲。那笑聲便如夜枭尖叫,令人不寒而栗。
堂上衆人皆是一凜,但見李姨娘白着一張臉,自椅上起身,擡起胳臂,指着顧王氏。
顧王氏心中發寒,大約猜到她要說些什麽,縱然可斥她胡說,但所謂空穴來風,李姨娘是她近身服侍過的人,傳揚出去,總要有些影子。
她當即看向姜紅菱,已将全副希望放在了她身上。
姜紅菱早有預備,不待李姨娘出聲,立時起身厲聲呵斥道:“李姨娘瘋了,你們還不快将她拿下!仔細她傷了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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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廊上早已安排下了人手,一聽得裏面少奶奶發號施令,四個身強力健的婦人立時就自外頭沖進屋中,将那李姨娘按倒在地。一人便将手中的帕子塞進了李姨娘口中,那李姨娘倒在地下,兀自紮掙不休。
困獸之鬥,尤為激烈,四個人一時竟還按不住她。李姨娘手舞足蹈,頭上的簪環掉落在地下,登時披頭散發,手上的細長指甲,倒還将一個仆婦的臉也劃出了一道血口子來。
便當此時,顧忘苦與顧婳也收得消息,自菡萏居匆匆趕來。
兄妹兩個奔進門中,一見此景,顧婳怒火如焚,兩眼通紅,沖上去撕扯按住李姨娘的婦人,一面嘴裏罵道:“你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敢這樣對姨娘!下作的玩意兒,看我們不得勢,越發欺負起人來了!”
那幾個婦人倒不敢碰她,只得任憑她打罵。
顧婳年紀雖小,卻身子胖大,頗有幾分力氣,那些仆婦又不敢還手,倒險些被她拖倒了幾人。
顧王氏見着這幅情形,嘴裏便呵斥道:“三丫頭,這成什麽樣子!你一個小姐,倒怎麽和家人打起架來?!”
姜紅菱立在一旁,也出聲責問道:“你們都是瞎的不成?!還快不将三姑娘扶下去!”
跟随顧婳的丫頭婆子聽了吩咐,連忙上前,連拉帶拽,硬将顧婳攙扶到一旁。
顧婳滿眼血紅,怒視着姜紅菱,一臉猙獰之色,怒急智昏,滿嘴亂罵道:“你這個賤人,打從你來了家中,我們母子三個是再沒有好日子過了!一定是你作弄,挑撥離間,陷害我娘!老太太快不要聽她的,她是偏幫着太太的,向來就看姨娘不順眼。”說着,又千賤人萬淫//婦的罵着。
顧王氏聽她滿嘴污言穢語,險些氣死過去,将手中拐杖向地下狠頓了幾下,嘴裏厲聲斥責道:“一個侯府千金,滿口罵的是些什麽!何況,罵的還是你嫂子!”說着,老臉一白,竟要背過氣去。
慌的滿堂上的人都搶上前去,大呼小叫,亂吵吵的要去請大夫。
姜紅菱卻倒鎮定,她是知道顧王氏這些老毛病的,擠上前去,吩咐顧王氏身側那兩個侍婢:“春燕倒熱湯過來,老太太房裏有活絡保心丹,秋鵑快跑去拿!”
秋鵑便看着顧文成,顧文成斥道:“杵着做什麽,還不快去!”秋鵑便飛跑出門。
春燕倒了熱湯上來,姜紅菱親手接了過去,與顧王氏硬灌了下去,又替她撫弄胸口。
一時秋鵑拿了丹藥過來,姜紅菱吩咐以黃酒化了,喂給顧王氏吃。
這般救治了一番,過了小半刻功夫,顧王氏便悠悠醒轉,粗喘了兩口氣。
衆人見老太太醒過來,心裏石頭方才落地。
顧文成走到堂下,當着合家子衆人的面,竟擡手打了顧婳兩記耳光。
顧婳今日梳着兩個發包,被顧文成這兩記耳光打的登時散了下來,兩頰高高腫起,火辣辣的疼。她自記事起,便深得長輩疼愛,何曾吃過這等苦頭?年歲小,臉皮薄,深覺恥辱沒臉,當即嘴一癟,嚎啕大哭:“你們要作弄我娘,老爺還打我,索性打死我好了,我沒臉活了!”
顧文成看着這個往昔愛女,頭發散亂,身形肥碩,臉腫如豬,啞着個嗓子哭號叫喊,心中只覺的憎惡厭煩,不知自己以往到底喜愛她些什麽。
他心中厭棄,嘴上也就斥道:“氣壞了老太太,倒還有臉在這裏吵鬧,當真是姨娘養的,上不得臺盤!還不快将三姑娘攙下去!”
顧婳聽了父親的言語,兩眼瞪如銅鈴,當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一臉厭惡之情的男人就是平日裏疼惜自己的父親。
她還要張口喊叫,早被一衆丫鬟婆子拉了下去。
這起人皆是些勢力小人,一見李姨娘倒了勢,三姑娘氣倒了老太太,又被老爺憎厭至如此地步,料知這對母女算是完了,手下也不肯容情,連拉帶推,硬将顧婳推搡出門。
顧忘苦眼見此景,一臉陰沉,也不看地下他母親的狼狽樣子,只向顧文成問道:“敢問父親,何至于此?姨娘縱有過錯,這些年為府中操勞,也總有幾分苦勞。老太太、老爺太太跟前也知道孝順恭敬,她犯了什麽大錯,竟要按族規處死?”
顧文成亦不看這兒子一眼,背過身去,淡淡說道:“她貪墨府中銀兩數萬,又在族中放高利貸,趁人之危,勒索錢財,甚而還有枉法之事。這等攪家精,不緊着自家門中處置了,莫不成日後弄出什麽大禍,叫朝廷官府來拿她,拖累咱們一家子?!”
顧忘苦不想竟是這件事發了,心中雖有幾分後怕,卻又有幾分僥幸。
顧文成又道:“你且回去罷,此間之事,莫要多問,別弄得日後咱們父子不能相見。”
顧忘苦聽父親已将話說至如此地步,也知此事再無轉圜餘地。他為人陰鸷狡詐,雖是自己的生身母親,也不肯為其涉險救拔。
當下,顧忘苦向着顧文成躬身作揖,竟再也不看地下李姨娘一眼,轉身就要出門。
李姨娘見兒子來了又走,竟毫無相救之意,氣恨交加,只要叫罵,可惜嘴早已被封堵了,只有些嗚嗚難懂之音。
顧忘苦将出門之際,心念一動,回頭望去。
卻見姜紅菱立在堂上,身姿亭亭,氣定神閑,顯然是萬事在握。他不覺将牙一咬,眼中冷光一閃,轉身邁出了門檻。
顧王氏好容易緩過來,姜紅菱與蘇氏便連忙張羅着将她挪到了裏屋歇息。
在床上安頓下來,顧王氏便将身畔一應人等都打發了出去,獨留姜紅菱一人。
姜紅菱心知她有話交代,便在床畔坐了。
顧王氏拉着她的手,低聲問道:“菱丫頭,這事可當真辛苦你了。”
姜紅菱淺淺一笑:“老太太這話真是折煞我了,都是府裏的事情,談什麽辛苦?”
顧王氏又問道:“可是萬無一失?”
姜紅菱看着顧王氏那雙黃澄澄的眼珠子,說道:“老太太放心,李姨娘是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來了。”
顧王氏念了一聲佛號,說道:“不是我心狠,她也太過不知好歹。此事完結,你選上一副好板材,将她好生打發了,也算她為着家中一場。”
人都逼死了,這身後事又有何用?不過是堵活人的口,演給世人看的。
姜紅菱想起上一世自己身故之後,侯府中的風光大葬,心中不覺冷笑,面上卻是照舊的一片殷勤:“老太太靜養就是,這些事情都有我呢。”說着,見顧王氏一臉疲倦之色,便告退出來了。
她走回堂上,卻見堂上衆人已然散了,連李姨娘也不知了去向,唯獨公公顧文成尚且還在。
姜紅菱同顧文成兩世皆無往來,但眼下見他就在跟前,倒不好扭頭就走,便上前福了福身子,低低道了一聲:“老爺。”
顧文成聞言,回過身來,一雙鋒利的眸子,将這寡媳從上到下掃了一遍。
見她仍是一身缟素,俏臉脂粉不施,冷媚惑人,嬌豔非常,眉眼微垂,似是恭敬,但那心底裏卻又不知謀劃着些什麽。
顧文成頭一次對這個兒媳,生出了些許興趣。
他滿眼玩味,淡淡開口:“你,很好。”
姜紅菱不知這話是什麽意思,只是順着他的話:“是。”
顧文成又道:“念初走的早,委屈你了。”
姜紅菱于這話聽的耳朵長繭,但自公公口裏說出來,倒還是頭一遭,只得回道:“謝老爺愛惜。”
顧文成微微扯唇,便不再言語,轉身大步邁出門去。
姜紅菱在堂上微微出了一會兒神,忽覺身子酸軟,疲乏倦怠的厲害,就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了。
外頭劉二娘子進來,低聲問道:“奶奶,族裏那些爺同容大奶奶都在花廳,現下告辭請去。”
姜紅菱聽聞,只得打起精神,走去花廳,同這些親戚一一作別。
這起人本不曾料到此次當真能将李姨娘扳倒,經了堂上這一出,便也料知今後這侯府中掌事的,必定是這位大少奶奶了。人人恨不得生出十張嘴來奉承,各個都誇姜紅菱精明能幹,洞若觀火。
姜紅菱曉得這起人的脾性,笑着自謙了一回,便依着禮數一一打發了。
只是到了那容大奶奶張氏,兩人交情不比尋常,還說了幾句話。
張氏的意思,她長子顧環現在顧思杳手下的書院做事,頗有些如魚得水。家中財力漸寬,次子亦能入學讀書。說到動容之處,張氏就要俯身下拜。
姜紅菱連忙扶住,笑道:“那是環哥兒争氣,同我有什麽相幹呢?府裏才出了事,嫂子快別這樣,叫人瞧見了不好。”
張氏心裏曉得她的意思,恐被人說成是兩人串通作弊,也就罷了,略說了幾句家常話,便也告辭。
姜紅菱打發了這起人,回到洞幽居,進了內室,就在榻上卧倒,再也動彈不得。
如素過來,跪在塌前,替她脫鞋,嘴裏說道:“奶奶适才扶老太太進去,老爺說白日時辰不好,叫晚上再處置,所以暫且将李姨娘扣押起來了。”
姜紅菱應了一聲,淡淡問道:“她現下在哪兒?”
如素回道:“聽聞被扣押在府邸西南角上的一間柴房裏。”
姜紅菱聽着便沒再言語,橫豎到了這會兒,李姨娘的死已是定局,什麽時候動手,她并不在意。
事情順利至如此地步,她也沒有想到。重生以來,第一次手刃仇人,她心中除卻快意,亦有幾分興奮。
她頭一次感到,她姜紅菱的人生,正在劇烈的變動着。
李姨娘死了,顧婳是個橫沖直撞的蠢物,顧忘苦沒了這個臂膀,還能有幾分作為?
待顧忘苦也除掉之時,這侯府便也只剩顧思杳一個子嗣了。
姜紅菱心中想着,忽覺倦意上湧,翻身便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