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顧忘苦回到菡萏居時, 進門只見妹妹顧婳坐在平日裏李姨娘常坐的羅漢床上,嗚咽啼哭。
顧婳一見哥哥進來, 一張胖臉更是擠成一團, 大聲嚎啕起來。
顧忘苦聽的滿心煩躁,張口就喝道:“閉嘴, 哭喪也似,沒得叫人心煩!”
顧婳被這一聲暴喝吓住了, 哭音戛然而止, 滿面淚痕,兩眼圓睜的看着她哥哥。
顧忘苦大步走過去, 一臉陰沉, 撩衣在一旁坐了。
柳枝倒了茶過來, 卻被他潑了個滿頭滿臉, 捂臉跑了出去。
顧婳見哥哥發怒,不敢肆意哭鬧,坐在一旁, 抽抽噎噎:“三哥哥,我聽那些人說,老爺要淹死姨娘。哥哥你快想想法子,救救姨娘罷。”
顧忘苦滿面陰森, 默然不語, 半晌才冷笑道:“如今咱們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還能救誰?!”
顧婳一臉錯愕之态, 看着她兄長,支吾道:“可是、可是、那是咱們的親娘啊……”她話才出口,猛然觸及顧忘苦眼中冰冷,頓時住口。
顧忘苦眸子輕眯,冷光微閃,喃喃自言道:“如今只求別拖累了我便是好了……”
顧婳聽聞此言,難以置信,輕輕問道:“哥,你……”
顧忘苦再不理會他妹妹,只是心中兀自盤算着。李姨娘被溺殺,他固然心痛,但他終歸是侯府獨子。籌謀到了這般地步,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節外生枝。
李姨娘往日裏做下的事情,十樁裏有八樁都是他出下的主意,也不知那姜氏到底查知了多少。往日只當這婦人有些個小聰明,也沒全放在心上,如今看來真是小看了她。
然而李姨娘既死,這侯府往後內務再無人能與上房争衡。蘇氏不過是個提線傀儡,幕後主事自然是個姜氏。
他尚且不曾娶親,自來是男主外而女主內,後宅事宜并無他插手的餘地。但銀錢進出,人事調動,又都頗為關鍵,母親身故之後,只怕多有不便。
顧忘苦自來冷血,又私心極重,即便是生身母親,亦不肯受其拖累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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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盤算了一回,冷笑了兩聲,向顧婳切齒道:“你且放心,待哥哥将來做了侯爺,必然不會放過姜氏那個賤人。”
顧婳見他為了一己私利,果真不肯去相救母親,袖手旁觀,只覺一桶冰水自頭頂傾下,周身冰冷不已,又激憤難平,自羅漢床上跳将起來,口裏嚷道:“你怕惹禍上身,我不怕!我去求老太太,我去求老爺,不能就這樣眼睜睜看着姨娘被他們溺殺了!”說着,就要向外跑去。
顧忘苦不防她竟有此意,連忙一個箭步上前,扯住顧婳,口裏暴喝道:“不準你出去給我做禍!老老實實呆着,哪裏都不許去!”
顧婳一面奮力扭動紮掙,一面叫喊:“你這個冷血禽獸,我沒你這樣的哥哥!眼看着親娘要被人害死,竟然袖手旁觀!”
顧忘苦心裏煩躁,兜臉便打了她一記耳光。
顧婳在堂上本就被顧文成打了兩下,臉上紅腫兀自未退,此刻又挨了顧忘苦這一下,臉上腫得更高了,倒将眉眼口鼻擠在一處,真如脹豬也似。
吃了這一記耳光,她越發大哭大叫起來:“娘沒了,現如今誰都能欺負我了!你打死我好了,娘沒了,我活着還有什麽意思?!”哭喊叫鬧,涕淚橫流,又在地下打起滾兒來,一身衣裙滾的皺皺巴巴,哪裏還有半分侯府小姐的樣子,倒活脫脫像個市井潑婦。
顧忘苦一把抓住顧婳頭發,将她自地下提了起來,一面向外呵斥道:“跟三姑娘的人呢?!都死了不成!”
外頭候着的丫鬟婆子聽見,慌忙走了進來。
顧忘苦沉着臉斥道:“三姑娘病了,将她扶回房去,好生靜養伺候。沒我的吩咐,不準她下地見人。”
李姨娘不在,這菡萏居中自以顧忘苦為大。何況他又是侯府三少爺,誰人敢不聽他的吩咐!當下,也不管那顧婳情願不情願,強行将她拉了下去。
顧忘苦一人立在堂上,看着屋外天色,滿面冰霜。
姜紅菱勞心費力,疲乏的狠了,這一覺黑甜,醒來時,卻見屋中一片昏暗。
身邊并無一人,她揭了身上的清水棉絲綢被,下床踏着月白色素面綢子拖鞋,走到西窗桌前。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壺,見壺身半溫,便倒了一瓯子茶來吃。
随手推開窗屜,只見外頭天色暗暗,西方天際飄來幾朵彤雲,風吹在身上竟還有幾分寒意,便知是要變天了。
外頭如素聽見動靜,走進門內,連忙笑道:“才出去坐了坐,原來奶奶可就醒了。”說着,微微一停,又道:“廚房打發人來,問奶奶晚上要吃些什麽?她們好提早預備着。”
姜紅菱聞言,微微納罕,回身問道:“家裏如今新興的?除了老太太,旁人也能點菜了?”
如素笑回道:“這倒不是,是她們自發要孝敬奶奶。”
姜紅菱想了想,登時明白過來。經了今日這場陣仗,李姨娘身亡,蘇氏又是個提不起來的,顧忘苦尚且未曾娶親,這侯府日後誰說了算,自然不言而明。
姜紅菱想通此節,不覺微微一笑,說道:“罷了,哪裏用的着他們這樣。這一日三餐,府裏自有額定的份例,都點起來,可還了得呢。也就是老太太罷了,旁人哪裏能如此!”
如素勸道:“也是他們的一份孝心,奶奶受着就是了,管那些呢?”
姜紅菱秀眉微蹙,輕輕說道:“我勸你們老實些,家裏才發落了李姨娘,你們就招搖上了,沒得替我作禍呢?叫阖府人眼裏看着,還不說我狂妄!”
如素趕忙笑道:“我瞧奶奶這也是多慮,橫豎老太太疼奶奶,誰敢說些什麽!”
姜紅菱将臉一沉,斥責道:“得了勢就輕狂,往日在家時,我是這樣教你的?你若是這等,我是不敢再用你了。”
如素被當面訓斥了一番,臉上一紅,讪讪的不敢再言語了。
姜紅菱見她低眉垂首的樣子,心裏倒也有幾分不忍,想着這丫頭跟着自己出閣,來了侯府便是陪着自己守寡,也沒過上幾天好日子,不由嘆了口氣,又出言安撫道:“我曉得你是為了我好,扳倒了李姨娘,往後這府裏再沒人能跟咱們争了,也好好的揚眉吐氣一番。但你不要忘了,我終歸只是個寡媳。顧忘苦年紀也不小了,怕是這兩年就要娶親。待新娘子進了門,将來的事情還不好說得狠呢。咱們先不要自家亂了陣腳,倒叫人拿住了把柄。那李姨娘,生了一子一女,又是老爺的愛妾,還是老太太房裏出來的人,這些年來在侯府中是何等風光,如今是個什麽下場?”
如素聽着,心中也後怕的緊,連忙說道:“奶奶教訓的是,原是我忘了忌諱。往後,我再也不敢了。我這就去說給他們聽,叫一切都按着份例上的來。”
姜紅菱淺淺一笑:“這樣才好呢。”
看着如素身影晃出了門,姜紅菱便在椅上坐着,頭上青絲散挽,幾绺垂在了肩上,面上脂粉不施,因着午睡才起,脂光瑩潤,倒顯得格外秀美。
她靜了一會兒,便揚聲喚如錦進來。
如錦正在外頭看着茶爐子,聽見奶奶召喚,慌忙丢下交給小丫頭們照看,自己便走了進來。
姜紅菱見她進來,便問道:“今夜打發李姨娘上路,板材可置辦下了?”
如錦回道:“按着奶奶的吩咐,已打發了買辦們出門去看。只是事發突然,倉促間沒有合适的。”
姜紅菱垂首不言,風順着窗子進來,吹亂了她的秀發。
如錦瞧着奶奶面色淡淡,只當她心中不愉,便說道:“奶奶也寬心,這人要到了明兒一早才撈起來呢,也不急在這一時。”
姜紅菱撥弄着手中的青花蓋碗,漫不經心道:“話是不錯,但這不是什麽好事。橫死的人,不能在家中停屍。”說着,微微一頓,又道:“我記得家中庫裏收着一口杉木棺材,原是給老太太老家人備的,到底不曾用上,如今還閑置着,就用了那個罷。”
如錦吃了一驚,說道:“奶奶,那棺材可是柳州出的,板材自不消說,都是上好的。就是桐油也刷了五六遍,埋入地下絕不生蟲蟻。李姨娘不過一個侍妾,又是戴罪之身,這口棺材給了她,不怕老太太怪麽?”
姜紅菱朱唇微勾,擡頭看着如錦,輕輕說道:“去就是了,我擔保老太太不會怪罪。”
如錦心中微有幾分怪異,嘴裏答應下來,也出去傳話吩咐。
姜紅菱獨自一人坐在屋中,看着窗外天際烏雲四合,冷風漸起,不由自言自語道:“要變天了呢。”
到了傍晚時分,果然天上落下了雨。雨勢雖不甚大,卻綿綿密密,打在院中芭蕉上,刷刷之聲頗令人遍體生寒。
如畫也早聽聞了今日府中鬧出的故事,這為侯府生了一個哥兒一個姐兒、且受寵多年的姨娘,竟就這般輕輕巧巧定了死罪,她頗有幾分膽寒。在外堂上坐不下去,便借口服侍,走到了姜紅菱這邊來。
進得門中,卻見室內一片漆黑,亦不知姜紅菱在何處。
如畫心中怪異,又有幾分懼怕,腳下一軟,不知被什麽絆了一跤,口中哎喲一聲,險些栽倒。
黑暗中,但聽姜紅菱的聲音飄忽而至:“你怕什麽?毛手毛腳的。”
如畫聞聽此言,心中倒安定下來,連忙陪笑道:“沒瞧見,竟被絆了一跤,叫奶奶看笑話了。”說着,忙自地下爬起,又問道:“這黑燈瞎火的,奶奶怎麽不點燈呢?”言罷,便拿了火石将屋中四處放着的黃銅仕女捧心燈臺點着。
昏黃的燈光在屋中四散開來,如畫猛然就見姜紅菱坐在西窗底下,一身白衣,秀發散亂,一張俏臉白皙勝雪,仿佛沒有半絲活人的氣息。一雙點漆也似的眼睛,正炯炯的盯着自己。
如畫心中一陣陣發寒,她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坐在這裏的大少奶奶,不是活人。
姜紅菱看着她,淡淡問道:“為什麽要點燈?我倒想一個人坐坐。”
如畫強笑道:“既是這樣,我也不打攪奶奶的清靜。”說着,抽身就要出門,卻聽姜紅菱在身後幽幽說道:“來了,也不必出去,就陪我坐一會兒。”
如畫頓時僵住了身子,心底縱然不願,卻也不敢違抗她的意思,還是走了回來。
姜紅菱看了她兩眼,輕輕問道:“做了什麽虧心事,怕成這個樣子?”
如畫侍立在旁,強顏歡笑道:“奶奶說笑了,我能做了什麽虧心事,只是這烏漆墨黑的,外頭又下着雨,怪唬人的。”說着,那眼睛就朝着窗外瞟了一眼,但見外頭的雨簾越發的細密了。
姜紅菱聽着外頭的唰唰雨聲,微微有些失神,不由輕輕說道:“那天夜裏,也是下這樣大的雨。”
如畫沒有聽清,便問道:“奶奶說什麽?”
姜紅菱搖了搖頭,淡淡一笑:“沒有什麽,只是感嘆世事輪回。”
如畫更是不明所以,也不敢再問,就此罷了。
少頃功夫,如錦如素各自回來。如錦先報說已然吩咐下去,管庫房的已帶人擡棺木去了。
姜紅菱點頭說知道了,如素便言稱晚飯齊備。
姜紅菱起身走到外頭,見桌上的飯菜果然與平日裏一般,便坐下吃了。
待吃過了晚飯,姜紅菱走回內室,洗了把臉,吩咐如錦與她梳頭,又說道:“将那件雨天穿的蓑衣鬥笠都取出來。”
如素如錦兩個丫鬟面面相觑,如錦問道:“怎麽,外頭下這樣大的雨,奶奶還要出去麽?”
姜紅菱淺笑道:“李姨娘今夜就要上路了,也是做了一場對手的人,怎麽說也該去送送她。”
如素滿面憂慮道:“奶奶身子一向弱,外頭雨大又冷,仔細再弄出病來。”
姜紅菱輕輕斥道:“快去,哪裏就這樣嬌氣了。”
兩個丫頭無法,只得依着吩咐行事。如素百般怕她冷,連着已然收起來的絲綿夾襖并棉裙子都翻了出來。
一時收拾已畢,姜紅菱吩咐兩個小厮提着燈籠在頭前帶路,帶了如錦如素兩個丫鬟,又有兩個有些年紀的仆婦在後頭跟着,一道朝外走去。
才踏出廊上,只覺一股冷風夾着雨絲撲面而來,倒叫姜紅菱打了個寒噤。
姜紅菱不由搓了搓手,舉頭望去,但見天空醬也似的漆黑,一顆星子也不見。
如錦便低聲抱怨道:“叫奶奶不要去,就是不聽。”
姜紅菱笑了笑,擡步下階,步履穩穩的向外走去。
一路上,只見那兩個小厮手裏提着的油紙燈籠,灑出些昏黃的光,照的地面濕漉漉的。
姜紅菱心神有些恍惚,這樣漆黑的雨夜,四下靜谧無聲的巷道,一如前世自己被沉井的那夜。然而今夜,要被沉井的人,換成了李姨娘。而她,則成了與人送葬之人。
雨越發大了,幾乎連油紙燈籠也要打滅。
如素心中擔憂,便向姜紅菱低聲道:“奶奶,不如回去罷。若是燈籠再熄滅了,更是寸步難行了。若是奶奶摔着了,我們可誰也擔待不起。”
姜紅菱目不斜視,毫不遲疑道:“不想去,就自己回去。”
如素聽她這般說來,只好閉口不言。
侯府深邃寬廣,何況又是雨夜難行,這主仆一行走了大半個時辰,才走到了關押李姨娘的柴房。
姜紅菱舉目望去,只見這房屋甚是破敗,屋頂早已生出了些許雜草,瓦片殘破,四下透風。
她回身吩咐道:“你們且在外頭候着。”
如素憂慮道:“怕那潑婦傷着奶奶,我們還是跟進去罷。”
姜紅菱淺笑:“不妨事。”說着,就推門而入。
進到屋中,但見這屋裏果然堆着大堆的幹柴,地下丢着些許稻草,還有些窸窣聲響,多半是老鼠跑動啃齧之音。
李姨娘就捆在屋子東南角的一把破椅子上,頭發散亂,面目青腫,嘴裏塞着一塊不知是誰的帕子。面色憔悴,雙目無神,垂首不言,再沒了往日的威風。
她聽見動靜,擡頭望去,見了姜紅菱,登時激動起來,在椅子上扭來扭去,眸子裏迸發出憤恨的怒火,嘴裏嗚嗚咽咽,不知說些什麽。
姜紅菱走上前去,将她口中的帕子扯了下來。
李姨娘喘了兩口氣,怒視着她,咬牙切齒道:“賤人,趁了你的意了?!與那老賤婦為虎作伥,就這般得意麽?!”
姜紅菱淺笑:“姨娘別說這話,你替她為虎作伥了這麽多年,得意不得意,姨娘心裏不清楚麽?如今,不過換成了我罷了。”
李姨娘冷哼了一聲,斥道:“你以為,你在她心裏能有多少斤兩?如若不是她要借你的手除掉我,你能這般風光麽?!”
姜紅菱臉上笑意漸深,一字一句道:“那又如何?總歸,我現下是風光了。何況,姨娘于我,也不曾手軟呀。”說着,輕笑了兩聲,又道:“家廟,可當真是個好去處。”
李姨娘臉上青白不定,半晌才低聲道:“若不是你定要偏幫着上房,我也不至于下這樣的狠手。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何定要與我作對?”
姜紅菱面色淡淡,睥睨着李姨娘,說道:“姨娘說差了,我誰也不幫。我只是,幫着我自己罷了。”
李姨娘定定的看着她,半晌忽然嘿嘿笑了起來,說道:“說的不錯,是我看走了眼。你其實和我是一樣的人,為了自己往上爬,是誰都能踩下去的。”
姜紅菱喟嘆了口氣:“姨娘這話又錯了,我從不造孽。那些事,可都是姨娘你自個兒做下的。何況,也不是我要你死。要你死的人,是老爺。”
李姨娘聽她提及顧文成,胸中一陣酸痛,眸中微微泛紅,不由說道:“我、我十六歲就跟了他了。給他生兒長女,這麽多年來,他從來不曾責備過我一句。就是後來太太進門,也是被我壓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差不離有大半的日子,他都在我屋裏。太太在我跟前,又算的了什麽!他如今竟這等狠心,竟要我死!”
她初時感傷,說至此處,心生恨意,又漸漸面目猙獰,切齒怒罵道:“還有顧王氏那個老賤婦,這麽多年來我為她勞心費力,替她把持侯府,到頭來竟要将我一腳踢開!她既不仁,怎能怪我不義!若不是、若不是……”她猛然擡頭,一雙眼睛赤紅如血,瞪視着姜紅菱:“若不是你中途出來砍了我一刀,我怎會落到如此田地!”
姜紅菱嘆息搖頭,淡淡說道:“你能說出這個話來,可見是白活了一世。你在侯府過了二十幾年,卻全然不知他們的脾性?老爺薄情寡義,老太太也是個口蜜腹劍之人。這兩人,又怎會受你的逼迫?不過是看在沒有撕破臉的份上,且還要用着你,方才縱着你。但你既捅破了那層紙,他們還會手下留情麽?”說着,她忽然俯下/身來,望着李姨娘的眼睛,輕輕問道:“你當真以為,當年那件事,老爺不知情麽?”
李姨娘張口就道:“那件事是我操持的,他怎會知道?!”說到此處,她臉上忽然一陣抽搐。
她猛然記起,當年顧王氏珠胎暗結,躲在繡樓裏深居不出時,有那麽一日,她取飯回來,見尚且是少年的顧文成匆匆跑了出去。那時,她并未多想。如今想起,顧文成只怕當時已然起了疑心。
那麽這些年來,她費盡心機,百般耍弄手段,将顧王氏流落在外的這支血脈捏在手心之中,原來全在顧文成的掌握之下。那她這些年來,又算什麽?!
姜紅菱見她不語,料知她醒悟過來,又撂下一句:“即便沒有我,他們也不會要你活着。”
李姨娘心中酸痛難忍,禁不住眼淚撲簌簌落下,泣不成聲道:“我又有什麽錯?十歲進府當丫鬟,十六歲給人當通房,無過只是想過個好日子。後來有了孩子,又想替孩子們謀個好前程。我李桐香憑什麽就要過的比別人差?誰也不能看不起我們,誰也別想欺負我們母子!”
姜紅菱聽了這話,想起這兩世這對母子的所作所為,只覺得深感厭惡,她開口道:“好日子,誰不想過?可要是踩踏着別人掙來的好日子,過着就覺得心安麽?”
李姨娘仿若沒有聽見,只是自顧自的喃喃自語,念叨着什麽。
姜紅菱看着她,淡淡開口道:“你口口聲聲為着孩子,你如今要死了,他們可有一個來瞧你的?當娘的自私自利,孩子自然也有樣學樣。這,叫做反噬。”
這一言,猛然錘在了李姨娘心口。
她擡起頭,盯着姜紅菱的眸子,幹裂的唇忽然一咧,嗓音嘶啞道:“你也別得意,如今的我,就是明天的你。等哪日我兒娶了親,繼承了爵位,就是你的死期。你的下場,一定比我慘上千倍萬倍!我就在陰曹地府裏,睜大了眼睛看着你!”
姜紅菱自然是不将這話放在心上的,她淺笑道:“那也得三少爺,有這個命才好。侯府死了一個少爺,也不怕再死上一個。橫豎,還有西府那邊,總不至于斷了香火。”
李姨娘雙眸圓睜,恍然大悟道:“果然如我兒所說,你和西府那邊的有私情!你這個淫/蕩/賤婦,為了野漢子,才要這樣害我們母子!”
姜紅菱笑而不語,只看着李姨娘的癫狂之态。
李姨娘嚷罵了一陣,見她只是笑嘻嘻的,雖恨不得伸手将那張絕色姿容撕爛,卻苦于不能動彈。
她想了半日,忽然陰沉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我也告訴你一件事,讓你也好生快活快活。你以為,你是怎麽嫁到侯府來的?”
姜紅菱面色不改,只是淡淡的看着她。
李姨娘見她不接話,兀自說道:“你當是侯府的上你家去提親,硬将你娶進門來的?別做夢了,你這樣門第出身的女子,給侯府提鞋都不配呢!若不是你哥哥打聽到了大少爺要死,侯府又被人退了親,自己找上門來,毛遂自薦要拿親妹子給侯府沖喜,你會進的了侯府的門檻?!”說着,便仰頭厲聲尖笑起來。
姜紅菱面上這才微有波瀾,此事她的确不知,兩世以來還是頭一次聽說。
李姨娘瞧出來,甚是得意,大笑道:“顧念初一定要死,你也一定會進侯府當寡婦!你這輩子,就注定了是寡婦命!就是西府那邊,同你玩玩了罷了!人家拿你當個尤物,你還等着當侯爵夫人呢?!別做你的千秋大夢了!你是個寡婦,一輩子都是寡婦。人家好好的二少爺,怎麽會讨個寡婦!”
這話,說的姜紅菱有些紮心。
她心中厭煩,便淡淡說道:“這些事,便不勞姨娘操心了。姨娘今夜就要上路,還是好生想想,怎麽跟閻王爺應對罷。”說着,便将那塊帕子重又塞進李姨娘的口中。
李姨娘正在大笑,被這一下堵了回去,心中不甘,一臉兇惡的瞪視着她。
正當此時,卻聽門外微有腳步聲響,門吱呀一聲開了,走進四個粗壯漢子。
這些漢子皆身着粗布短衣,肩□□笠。
姜紅菱一看,便知是府中的大仆人。
這起人見了姜紅菱,慌不疊的打躬作揖,口中都道:“見過大少奶奶。”
領頭的一人便陪笑道:“這下着大雨,大少奶奶怎麽來了?這地兒又髒,沒得髒了奶奶的鞋。”
姜紅菱淺淺一笑:“姨娘要上路了,合家子沒人過來,我便來瞧瞧,也算送她一程。”
那人便大呼小叫,口中盛贊:“大少奶奶果然仁義,好個菩薩心腸。這潑婦那等害人,連老太太老爺都厭了她了,奶奶還要來看她。”
姜紅菱眸色微閃,揚聲道:“怎麽說,她也是府裏的姨娘,半個主子。就是要上路,也不許你們這樣糟踐她。”
那些人都唯唯諾諾,連聲稱是,全然不敢違背她的話語。
姜紅菱又問道:“時辰到了?”
那人連忙說道:“差不多了,這天全黑了就成。要是拖到了子夜,只怕要有些變故,于府中風水不好。”
姜紅菱微微颔首:“你們動手罷,我同你們一道去。”
那人慌忙道:“這可使不得,不是什麽好活,只怕吓着了大少奶奶。”
姜紅菱淺笑:“什麽大不了的,又不是沒見過死人。”說着,她頓了頓,又道:“你們且去外頭等等,我還有句話,要同姨娘說。”
這些人曉得她如今是老太太跟前第一紅人,又是府中的大管家,哪裏敢不聽吩咐,都低頭應諾,出門去了。
姜紅菱回身看着李姨娘,見她口中塞着帕子,兩眼怒視自己,不由一笑,附在她耳畔,低低說了些什麽。
但見李姨娘臉上神色,先是一臉驚詫,進而是滿面駭然,驚恐萬分。
姜紅菱笑了笑,便出門叫人進來。
那幾個大仆人進得門中,将李姨娘自椅上解開。
李姨娘雖明知不能幸免,但到了這個時候,還是忍不住紮掙起來,鼻中氣喘籲籲,兩眼淚流不止。
這四個仆人皆是身強力健的男子,哪裏将她那點力氣放在眼中,一人托頭,一人擡腳,便向外走去。
姜紅菱邁步走出柴房,跟随的丫鬟侍從連忙跟上。
如素低聲道:“奶奶,咱們這就回去?”
姜紅菱搖頭:“我要親眼看着她上路。”衆人無言,只得跟随前往。
一路七拐八繞,就走到府中極偏僻處的一口水井旁。
姜紅菱一見這地方,臉上頓時一寒,此地便是上一世她葬身之處。
但随即她臉上又露出一抹笑意,畢竟今生要沉井的人,不是她了。
那四個仆人将李姨娘放下,扯下她口中的帕子。
李姨娘瞪着姜紅菱,張口厲聲疾呼:“她是鬼——!”話未說完,便被人舉起,投進了井中。
那井頗為幽深,只聽得悶悶的咕咚入水之音,又似有翻騰水花之聲。
李姨娘落井之時那一聲呼號,在雨夜之中尤為凄厲,衆人聽在耳裏,皆不寒而栗。再看向姜紅菱,見她一身缟素,面上雪白,果然如女鬼一般,心中竟都泛起了些驚疑。
姜紅菱立在雨中,靜靜無言,半日忽而一笑:“姨娘想必是吓瘋了,所以胡言亂語起來。”
這些人如夢方醒,各自應和道:“她果然是吓瘋了,胡說八道呢。”
那領頭之人便向姜紅菱拱手作揖:“我等還要去複命,不知大少奶奶可還有吩咐?”
姜紅菱朗聲道:“辛苦了,回去罷。”
那些人應了一聲,便即離去。
姜紅菱立在井畔,不言不語,面上神色淡淡。
如素上來,低聲問道:“奶奶,雨大夜黑,這事兒也完了,咱也回去罷。”
姜紅菱說道:“留下一盞燈籠,叫如素跟着,你們都回去,我要走走。”
跟手的侍從如何肯依,執意力勸。
姜紅菱柳眉一凝,斥道:“不聽吩咐,明兒起來一起打板子!”
衆人無奈,只好依言行事。
待人全散了,姜紅菱忽然舉步,向西緩緩行去。
如素不知她怎麽了,手裏提着燈籠,只得追上前去。
姜紅菱走在這雨夜侯府之中,夜色深深,冰冷的雨絲刮在臉上。眼前是今生還是前世,她似是已然分不清楚。
到底前世是一場幻夢,還是今生是一場幻夢?她是否還是一個幽魂,飄蕩在這侯府之中?
李姨娘死了,同樣一口井,今生葬送了她。
這是重生以來,第一次手刃仇人,痛快之中,不知為何又夾着幾許悲怆。
在雨中踉跄前行,姜紅菱的眼神,甚而也有幾分渙散。
不知走了多久,在細密的雨簾之中,出現了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姿。
一襲月白色綢緞直裰,在這雨夜之中,宛如一道光明。
姜紅菱停了下來,雨水順着她的鬥笠邊沿滑落,透過這道道水幕,她仰起頭,看着那張俊美脫俗的臉。
淺淺一笑,仿若新蓮乍放,燦爛妖嬈,動人心魄。
顧思杳在她跟前停下,擡手輕輕撫摩着她的臉頰,微有些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緞子一般細膩的肌膚。
姜紅菱笑着:“她死了,我殺了她。”
顧思杳看着她,眸中盡是暖意:“我知道,所以我來了。”
只是這一句話,輕易就讓她卸下了所有的堅持。
不知不覺,淚水夾着雨水,爬滿了那張俏臉,她合身撲在了顧思杳的身上,嗚咽痛哭起來。
寬闊堅硬的胸膛,是這漆黑冰冷的雨夜之中,唯一的溫暖與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