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姜紅菱耳裏聽着, 心中盤算了一回,面上淺淺一笑:“這倒也不是難事, 府裏東北角上的秫香樓倒是一向空着, 外頭一座院落,四面竹籬相圍, 小巧清靜,給姑太太一家子住, 倒是合宜的很。這底下的家人便更好辦了, 除卻他們貼身服侍的,餘下的便同旁的家人一道住在外頭街上便是。”

春燕聞言, 笑了笑, 說道:“奶奶倒是爽快利落, 前幾日老太太将這事兒囑咐太太的時候, 瞧太太犯難的樣子,東也不行西也不是的。”

姜紅菱不接這話,勾唇一笑, 心裏卻有幾分詫異。這事兒上一世并不曾有過,不知為何那位姑太太今世卻要回來投奔?

春燕傳了話,見左右無事,便告退出去了。

蘇氏被顧王氏斥責了一番, 李姨娘的喪事便再無人敢攔。棺材立時便拉到了家廟之中, 自有廟中女尼主持接洽,後續事宜則再不必姜紅菱操心。

侯府事大,死了一個姬妾算不得什麽, 不過往官府裏報了個暴病身亡。那衙門自也不會派仵作到侯府去驗看,便寫了個銷戶文書,不了了之。

倒是李姨娘的娘家人,原本倚仗着女兒妹妹,自封了丈人舅子,平日裏在鄰裏之間作威作福,又時常得李姨娘的接濟,猛然間聽了這個消息,頓時如晴天霹靂。李姨娘的父兄,聞說喪事如此潦草,棺木亦不準停留在侯府,便猜測其中有些蹊跷。帶了幾個家中的叔伯兄弟,跑到侯府門上,坐在門檻上大罵,滿嘴嚷嚷,只說李桐香死的冤屈,要侯府給個說法,不然便要上官府打官司。又指着顧忘苦兄妹兩個,要他們出來為生母讨要公道。

顧婳是個女子,又被圈進起來了,是不當家的。

顧忘苦滿心盤算的只有自己的前程,這會子只怕被李姨娘連累,任憑外祖舅舅在門上叫嚷,只縮在後宅不肯出去。

李姨娘既已身死,又遭了老太太、老爺的厭煩,沒人肯管這閑事。那些下人們,都是些見風使舵之輩,原本于李姨娘這些娘家人是巴結的很,滿口爺的叫着,到了這會兒也就掉轉了臉孔,一聲聲的無賴地痞的喝罵,斥責他們上門訛詐,一頓棍棒打将出去。

這些人本就是一班烏合之衆,見了這等情形,登時作鳥獸散去。

李家父子兩個,好處沒讨到半分,反倒落了一身棒瘡,相互扶持着,一瘸一拐的到家,各自在床上躺了大半月,醫藥銀子卻花了不少。雖是罵不絕口,卻也曉得胳膊擰不過大腿,那兄妹兩個也是指望不上的,就此斷絕了往來。

李姨娘的棺木在家廟中過了頭七,便由那主持主張着,草草下葬。一場喪事,無論是顧文成,還是顧忘苦兄妹兩個,皆不曾來看上一眼。

李姨娘争強好勝了一世,也風光了半輩子,臨了來卻落了個這般下場,當真是令人不勝唏噓,連着侯府裏那班子整日盤算着跳高枝兒的女人們,也将這争榮的心思暗淡了幾分。

這些芝麻小事,傳到姜紅菱耳朵裏時,也不過一笑了之。才了畢李姨娘的喪事,那女學的事已迫在眉睫,連着姑太太一家子回遷之事,諸事疊在一起,還有侯府日常流水瑣碎,她當真忙碌到不堪的境地。

蘇氏被顧王氏訓斥了一回,倒也識趣兒了,當真便在馨蘭苑中當起了個清閑太太。外頭人說起,便講如今府中唯少奶奶是大,凡事只她說了算,更是沒人将這太太放在眼裏。這話傳到她耳中,她雖心有不甘,也只得忍氣吞聲。

姜紅菱甚有才幹,即便忙至如此地步,亦是有條不紊,條理分明。甚而忙中抽空,打發了幾個善言辭、性子穩重、極妥帖的家人并族中的長輩,上宋家去回定親那事。

宋家這邊,因是最小的嫡孫親事,宋家老太太格外看重,親自見了顧家打發去的人。

來人甚是巧舌如簧,将這件事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掰開揉碎,又是兩家情意,又是家孝難違,又是詩書禮儀,講了大半個時辰。

說至最後,竟是宋家絕不能在此時定親,亦不能退親,不然便是無情無義之徒。

宋家老太太無可奈何,這事本就是試探之舉,在人姑娘戴孝期間上門定親本就惹人诟病,如今被人捏了話柄,那還能說些什麽,只好含忍下來,好聲好語的将顧家人打發回去,只說等顧婉除服之後,再行商議。

宋夫人自老太太處回來,當真怒不可遏,無處發火,竟将個上好的汝窯梅子青美人聳肩瓶砸了個粉碎。

宋明軒聞得消息,心裏倒是寬慰不已,他同顧婉情深意篤,怎麽也不肯黃了這門親事。見母親這個樣子,不由勸解道:“母親還是罷了,我同婉兒是打小定的親事,現下退親實在過于無情,人前也說不過去。何況,婉兒又有什麽不好?人雖不大愛言語,也是溫柔和順的很。母親跟前,從來是恭敬有禮的。将來她過了門,孝敬母親不在話下。”

宋夫人怒斥道:“糊塗攮子!那麽個破落戶家的女兒,有什麽好稀罕的?!你只要花前月下,全不管前程?!娘娘在京裏替你尋了上好的親事,那姑娘我也見過,論人物容貌,顧婉給她提鞋都不配!你是吃了迷魂藥了,一心只在她身上!”

宋明軒也賭起氣來,說道:“那姑娘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曉得婉兒是真的好,我要同她一起。明明是母親當年許下的婚事,如今卻要反悔。除了婉兒,我哪個也不要。何況,京城的千金小姐,脾氣想必大的很。娶回來,不是娘子,倒要當菩薩供起來,我可不受那個氣。”

宋夫人越發惱怒不堪,直罵兒子糊塗不知事。

宋明軒心中有氣,也不好同母親吵嚷,頓足出門去了。

宋夫人氣哼哼的在堂上坐了半日,心念轉了幾轉,暗自思忖着:既然兒子如此看重那顧婉,話又被顧家說死了,自然不好明着來了。但若是顧家先行失禮,或者顧婉沒了貞潔,自然也就沒臉再提這親事。

想到這裏,她心中一暢,那口惡氣也消了十之八九。

宋夫人一心只要給兒子尋一門好親,好提攜他将來前程,竟而全然不管人家姑娘的死活了。

忙裏易過,眨眼便是四月底了。

這日晌午時候,姜紅菱才吃了午飯,正在屋中的湘妃榻上閉目養神,就聽如素進來報道:“胡家小姐到了,這會兒正在門上下車呢。”

姜紅菱一聽此言,登時清醒過來,連忙起身,口裏說道:“她這就來了?”一面就忙忙的吩咐穿衣梳頭。

如素曉得自家主子同胡家小姐的交情,替她收拾着,便笑道:“可不是怎的,奶奶這些日子連日的念叨,如今可把人念來了。”

姜紅菱穿了衣裳,又在菱花鏡前照了一回,見衣裝齊整,便要出門。

如素連忙攔了,笑道:“曉得奶奶急着見她,然而誰家主人是親自出門迎的?奶奶還是在屋裏耐着性子等等,大門到這裏不過幾步的路途。”

姜紅菱聽了,笑自己糊塗,便也依了她的話。

侯府大門到這洞幽居,滿共不過盞茶的路途,姜紅菱卻在堂上等的焦躁不堪。

好容易聽門上人的通報,她立時便站了起來,就見一素服美人手提包裹,踏進門來。

但見那人與己年歲相仿,一張容長臉面,淡妝素服,雙眉彎彎,一笑臉上兩個酒靥。一襲淺藍色印花細布單衫,水波紋的竹青色細布裙子,頭上紮着一個随雲髻,首飾無多,只斜插着一根銀簪。容顏秀美,雖是一身尋常衣着,舉手投足,卻透着一股子詩書氣味。

這人,便是姜紅菱曾經的閨中蜜友,如今顧家重金聘來的女塾師,胡惠蘭。

胡惠蘭與姜紅菱未嫁之時,相交甚篤,往來密切,如今見她雖是美豔依舊,卻是一身缟素,面上脂粉不施,頭上簪環不挽,也曉得她如今的處境。

這兩個異姓姐妹,相別數年,如今再見,一個是家道中落,竟寄宿尼庵;一個被迫沖喜嫁入侯府,卻青春大好就守了寡。再度相逢,只覺世事無常,感慨萬千。

兩人見面,才互稱了一聲姊妹,眼中便泛起淚花,竟致哽咽難掩。

倒還是如素如錦兩個丫頭勸着,這才強忍了。

姜紅菱同這胡慧蘭交情極好,也不分什麽賓主,拉着她的手就在圓桌前坐了,吩咐丫鬟上茶。

姜紅菱先笑道:“早先聽聞你家中出事,我本是要去探望的,至不濟将你接到家中,咱們一處也好。然而我哥哥那人,你是知道的,生恐被這些事沾上,倒将我嚴加看管起來。我聽說你在家中住不下去,寄宿到城郊的尼姑庵裏去了。那尼庵的日子,難為你是怎麽熬下去的。”

胡惠蘭倒是溫然一笑:“也沒什麽,尼姑庵裏清靜,倒比家裏好。我在那兒住着,幫着主持講經說法,有時教教那些財主員外家的女兒,日子倒是舒心的緊呢。”

這胡惠蘭是個灑脫女子,家中出事,清點了家財便搬了出來,又見那些下人整日蠅營狗茍,吵吵鬧鬧,她不耐煩這等市儈之徒,索性同他們一拍兩散,寄宿到了城郊的尼庵中去。

如素端了香茶果點上來,胡惠蘭端了一盞過去,見是顧渚紫筍,便笑道:“還是這麽個口味,再也改不過來了。”

姜紅菱笑道:“若不是你,我也不肯端出來呢。”

胡惠蘭吃了兩口茶,方才又慢慢說道:“其實這鄉下日子雖清苦些,倒也清靜。原本這邊請我,我是不大願意來的。”

姜紅菱便接口道:“前頭是我們太太打發的人去,那人粗俗不懂事,想必言語得罪了你。”說着,又笑道:“那怎麽又願意來了?”

胡惠蘭笑道:“一則是你的情面,這我是不能推的;二來也是為了躲那人……”話至此處,她忽然沒了聲響,低頭吃茶,遮掩了過去。

姜紅菱卻耳尖聽見,正想開口詢問,卻忽見胡惠蘭白玉般的肌膚上泛出了些許緋紅。她心中大為驚異,只道此事有些隐情,兩人久別重逢,又當着丫頭面前,不好細問,便含糊過去了。

胡惠蘭似是想了些心事,忽然一笑,擡頭向她道:“這顧渚紫筍,可是金貴物。如今市上有錢也未必能買到呢。我原本以為,你的日子該是很不好過的。原來,竟是風光的很呢。這一路上,只聽下人們說起,侯府的少奶奶如何了得,誰說了都不算,唯獨你說了算。”

姜紅菱卻也一笑:“不過是個花架子,我如今這情形,再不為自己争着些,還有活路麽?”

胡惠蘭聽了,也不由感慨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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