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她這話才出口, 衆人皆是一怔。顧念初是侯府的嫡長孫,病故亦是侯府一大慘事, 姜紅菱更是過門三日便守寡, 如今這事侯府上下輕易無人提起。便是顧王氏或太太蘇氏,偶爾會念叨念叨也就罷了。

顧琳竟将此事當衆講來, 當真令衆人猝不及防。

一時裏,堂上無人說話, 卻聽顧琳語帶哽咽道:“我這侄兒從小就伶俐聽話, 母親和哥哥是對他寄了厚望的。我這十多年不見侄兒,心裏也是想念的緊, 誰知走到半路猛可兒的就聽見了噩耗。這世事無常, 誰能想得到呢?”

顧王氏聽了這話, 不覺又想起長孫在世時的諸般好處, 更增了幾分傷感,眼圈一紅,也顫聲道:“誰說不是呢, 當真論起來,這小一輩的裏面,也就念初是個有出息的。若他還在,我還愁些什麽?”說着, 竟抹起淚來。

顧琳便陪着一道, 抽抽噎噎,母女兩個對坐啼哭。

姜紅菱在旁瞧着,心中冷笑。

顧琳自出閣便離家, 那時候顧念初只怕還沒出世。一個從未謀面的侄兒,竟能生出這樣多的唏噓傷感來。這個姑太太,不是個善茬子。

姜紅菱不知顧琳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一時也沒曾言語,只是作壁上觀,靜看其變。

顧王氏哽咽了片刻,又說道:“這狠心的孩子,不孝敬他老子娘也罷了,還把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兒丢下了。倒把菱丫頭,撇的不上不落的,将來可要怎麽好呢?”

顧琳聞言,這話正對路,便趁勢說道:“我倒是聽說,這侄兒媳婦是娶進門來給念初沖喜的。彼時念初病的雖沉重,倒也不算兇險,怎麽媳婦進門才三天,侄兒可就去了?”

這一言,倒似是在說姜紅菱克死了顧念初。

衆人聽得面面相觑,竟不知如何接話。

姜紅菱聞言,淺淺一笑。這樣的話,上一世她聽得多了。今生自重生以來,因着經營有善,她在府中地位牢固,還沒人敢在她面前這般放肆。

她同這姑母遠日五原近日無愁的,顧琳又為何忽然來與她添堵?

這位姑太太,似是有備而來。

當下,堂上衆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姜紅菱身上,顧王氏以下的人,皆等着她看如何應對。

姜紅菱笑了笑,端起茶盅,輕抿了一口,方才不疾不徐道:“沖喜這事,我倒不知情。只是府裏上我們家提親之時,生辰八字,必是找人測過的。合與不合,老太太、老爺太太心裏都是知道的。”一席話,卻将話柄踢給了顧王氏。

硬擡良家女兒進門沖喜,本就不是什麽光彩之事。世間若非家貧,又有誰肯将女兒送去給人沖喜。畢竟,一個不好,就要做了寡婦。姜家雖不濟,到底也是官宦人家,侯府門第高貴,這事本就有仗勢欺人之嫌。故此,府中從無人提起沖喜一事。

再則,莫說沖喜,便是世間尋常結親,亦要尋先生看生辰測八字。當初是侯府上門提親求娶,可不是姜家求嫁,至少面上如此。她姜紅菱與顧念初八字合與不合,侯府心中能沒數麽?現下又問這話,未免可笑!

顧王氏倒有幾分不好意思,這事她侯府全不占理,倒要她如何說來?

她竟有幾分惱了女兒不會說話,當面與她難看。

顧琳面上卻有幾分僵了,心裏暗自忖道:侄兒來信上說,這女子性情刁鑽,有些不好對付。那時候我還以為,不過一個毛丫頭片子,能有幾分本事。如今看來,果不其然。能将偌大一個侯府收入囊中,的确有她的本事。

她暗暗咬牙,不知如何接口,目光投向顧王氏,卻見母親瞥了自己一眼,那眼神中竟頗有嗔怪之意,心中暗暗一驚。

一時裏,堂上竟是鴉雀無聲。

姜紅菱垂首撥弄着茶碗,嘴角噙着一抹淺笑,又吃了兩口熱茶,便将茶盅放下了。突覺右手被人握住,那掌心柔軟膩滑,卻又帶着幾分濕冷。她擡頭望去,只見胡惠蘭那雙明亮的眼睛裏,滿是擔憂之意。她淺淺一笑,握了握她的手。

正在這尴尬之時,堂上忽聽一嬌□□音道:“外孫女兒在路上時,便聽母親言說,外祖母這裏預備辦女學,心裏向往的很。只是外孫女兒資質魯鈍,能入學否?”

衆人聽了這話音,一起望了過去,見那說話之人,果然是顧琳的二女,呂雲露。

呂雲露見衆人皆望着自己,不覺臉上微微一紅,将頭微垂,似是十分羞赧。

因着她這一言,倒把前頭的事蓋了過去。

顧王氏見她知情識趣兒,心裏倒是喜歡的緊,嘴上便笑道:“這有什麽難的?什麽女學,就是大夥高興鬧着玩,請了個女夫子來教導家裏的姑娘們念書識字,學些針線規矩,将來出了門子不叫人笑話罷了。難道還指望着你們考狀元去不成?”說着,便呵呵大笑起來。

衆人見老太太笑了,方才陪着笑了。

顧王氏便指着姜紅菱道:“這事兒,全是你嫂子一手操辦的。你要去入學讀書,找你嫂子去就是。”

呂雲露一早便見堂上坐着個豔麗非常的絕色美人兒,又聽衆人寒暄了片刻,早知這便是自己那位寡嫂。

早前沒來之時,她便聽聞這寡嫂是江州城中的第一美人。那時,她只當一個寡婦,縱然有幾分姿色,失了顏色妝扮,又能怎樣。如今一見,當真是光華照人,便是這一身缟素,倒将她襯的更為冷豔脫俗。就是自己那個一向眼高于頂的哥哥,自打進了這堂上,一雙眼睛便只繞着姜紅菱轉,心中便生出了幾分不忿來。

然而,這呂雲露性情極其乖巧圓滑,很會看人臉色,低頭服軟,眼見姜紅菱得外祖母的喜歡,自然也不會學她母親那般硬撞上去。

當下,她便起身走到姜紅菱身前,望着她福了福身子,甜甜一笑:“那便多承嫂子照拂了。”

姜紅菱擡眼,将眼前這姑娘仔細打量了一番,見她一雙漆黑的眼睛咕嚕嚕轉個不停,面上泛出笑意:“都是一家子人,何必說兩家子話?”

說話間,二姑娘顧婉也到了,見了姑母之後,同呂仁輝兄妹兩個又免不得見禮一回。

一家子人,便在堂上坐着說話。

那傳話之人一路跑到西府,顧武德去了衙門,獨顧思杳在府中,那婆子便将話傳到了顧思杳跟前。

其時,顧思杳正在書房之中看賬本信件。

憑借着上一世的記憶,他暗中指點貨行囤貨,待價而沽,低買高賣,出其不意,倒也賺了不少銀兩。書院有顧環打理,聲名鵲起。那些網羅來的書生秀才,皆是飽學之士,日日鬥詩會文,在本地文壇之中倒是鬧出了好大的名聲。那旁的不曾受邀的讀書人,也紛紛投貼求上門來。

這文人是極好面子的,松木書院在本方既有如此名聲,能入得其中讀書習文便是極光彩的一件事。出門會友,說出來,也頗有身份。

松木書院于寒門學子不收束脩,一日倒還管上兩餐飯,只是非勤學飽才之士不得入。若是被書院夫子察覺,誰功課偷懶,荒于藝業,必定是要趕出去的。

江州城中的貧苦學子,得了這個消息,更是擠破了頭要入得其中。便是連巨儒名家,亦有前來的。

那暗探的組織,在楚夢昭的運營之下,也漸有雛形,搜羅了一票江湖上的奇人異士,也打探得許多寶貴信息。

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有條不紊的運行着。

只待今年底的兩件大事一出,今生的命途是必要有所更改了。

只是這銀子,也越發的要緊了。

想至此處,顧思杳不覺劍眉微凝。

繼母程氏被他設計圈進,西府這邊的掌家大權幾乎便是落在他手中。然而情形并不如他所料那般樂觀,西府官中也并無那麽多銀兩,如何填補的了這大窟窿,何況還要應付府裏日常的開銷,若是挪用的多了,顧武德也必是要說話。于是,他日常運營所用,仍舊是生意所賺。然而沒了程氏,銀錢進出卻是方便了許多,再也不必如以往那般遮遮掩掩,束手束腳。蘭姨娘是個知趣兒的人,除卻替他掌管家務,旁的再不多問一句。

程氏關在她住處亦有小半月的功夫了,既然對外宣稱是她病了,自然也要讓她好生病上一場。

聽看守的人講,程氏起初還在屋中撒潑大鬧,将送去的飯菜都潑灑出來,灌了兩副湯藥下去,鎮日精神萎靡不振,當真生起了“病”來,如今已是老實許多了。

正當顧思杳細思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時,外頭丫鬟通報,稱侯府老太太打發了人來傳話。

那婆子進到屋裏,将來意講了,又道:“老太太請二爺、四姑娘過去,與姑太太一會。晚夕,就留在那邊,合家子一道吃個團圓飯。”

顧思杳颔首說知曉了,便打發了這婆子離去。

待這婆子出門,顧思杳出了一會兒神,便揚聲傳了綠湖進來:“去同四姑娘說一聲,告訴她姑太太來家了,叫她收拾着去侯府那邊一會。我這邊略有些事情,晚會兒自會過去。”

綠湖答應着,便去了。

片刻功夫,顧妩卻從外頭進來,怯生生道了一句:“二哥哥。”

顧思杳看了她一眼,見她一襲粉色碎花領抹綢緞褙子,腰裏系着一條百花石榴褶裙,身子嬌小,面上含怯,倒是一副嬌弱可憐的模樣。

他素知這妹妹向來體弱多病,如今沒了母親照拂,只怕日子更是難過。

顧思杳同這個異母妹妹是沒什麽恩怨的,以他的性子,也不會去為難一個弱質女流,當即問道:“适才綠湖已把話傳到了,怎麽不去?”

顧妩看着她這個哥哥,見他坐在太師椅上,頭上沒有戴冠,身上穿着一件家常的蔥白絲綢襯衫,下頭是一條玉色絲綢褲子,足上蹬着雲頭履。日頭自窗外灑來,照在那張俊逸的臉上,在挺拔的鼻梁上留下了一道光輝。

他面色淡然,眸光如水,一身的氣勢卻決然不似一個居家少爺,竟隐隐已有一家之主的派頭。

顧妩手裏絞着帕子,這些日子來,她整日擔驚受怕。

母親莫名染上了惡疾,被父親關了起來。早先夜裏,她甚至能聽見母親聲嘶力竭的狂喊,那聲音似是母親,又似是厲鬼。她心中害怕極了,時常在枕上哭至半夜。府裏人私底下皆說,母親不是病了,是瘋了。

又過了些日子,夜裏卻再聽不到母親的聲響了,她的居所忽然無聲無息,仿佛裏面住着一個死人。

沒了母親,除了奶母,再沒人照管她了。蘭姨娘雖不曾苛待了她,一切日常用度照舊,卻也從不管她屋子裏的事。早先奶母還替她出主意,如何到老太太跟前去争寵。這事不知怎麽就被蘭姨娘知道了,竟随意尋了個由頭,将奶母驅逐出去。她房裏的丫頭也看出端倪,漸漸不服管束起來。前頭人人捧着的四小姐,如今卻沒人放在眼中了。

閑時,她也聽府裏人私下講起,二哥同母親的舊日仇怨。眼下母親被關押,父親又不管府裏的事,将來這西府必定是哥哥當家做主,她的前程如何,當真是未蔔之數。

顧妩是個沒什麽主見的懦弱女子,無人照拂之下,便本能的去依附強者。

雖明知二哥與母親不和,也未必待見自己,還是一心一意的想要投靠,求得他的憐惜照看。

當下,她看着顧思杳,目光之中滿是嬌怯:“我害怕,不敢一個人去。”

顧思杳一怔,旋即明白過來。這個妹妹禀性軟弱,也一向少去侯府那邊,雖是祖母家,竟可謂是人生地不熟。

他雖厭恨程氏,卻還不至于将氣撒在這個妹妹頭上,看着這個如小鹿般可憐兮兮的妹妹,倒也冷硬不起來。

他頓了頓,沉吟道:“我這裏還有些事待辦,一時走不快。如此,我便叫蘭姨娘陪你去。”

說着,便要揚聲喚人。

顧妩卻不願同那蘭姨娘往來,蘭姨娘那妖媚精明的眸子,總是看的她心底發慌。

她猛然跑上前來,抓住顧思杳的胳臂:“不要姨娘,我要二哥哥陪我去。”

顧思杳怔了怔,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上一世,他同這個妹妹也沒什麽往來,并不知道怎樣同她相處。

想到她母親是為自己設計構陷,她方才落到這般境地,顧思杳卻也生出了些微微愧疚。

他點頭道:“好,我陪你去。”說着,吩咐人取衣裳。

顧妩看着這個高大峻拔的哥哥,小臉上方才泛出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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