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昏暗的體育室角落,倒着一個垂着腦袋的身影。
李寂的校服上全是腳印,灰塵蒙發,污穢不堪,他嘗試了許久,才咬牙忍住疼痛,慢慢扶着牆站了起來。
他嘗到滿嘴的生鏽味,全身的骨肉像是被放進絞肉機絞了一遍又重組,疼得他眼冒金星。
易鳴旭那夥人已經走了有段時間,像是垃圾把他丢棄在這裏,臨走前留下一句再敢告狀有你好受,他吐掉一嘴的血,慢慢擡起憤恨的眼,胸膛因為怒火而不斷起伏,卻又牽扯到了傷口,使得他不由放緩呼吸。
外套口袋裏手機振動起來,李寂艱難地把手機翻出來,一見到屏幕聯系人浮現的媽媽二字,原先的憤怒頓時化作滔天委屈。
他甚至不敢接通電話,怕一聽到目前的聲音就忍不住哭出來,只得顫巍巍地按斷電話,然後給母親發了條微信——忘記跟您說,我在同學家補習,晚些回去。
撒謊讓李寂很難受,但少年人莫名的驕傲令他不想家裏人為他擔心。
李母彈了條語音過來,“不回來吃飯啊?”
——不回。
“那別太晚,我跟你爸今晚要加班,如果餓了,就把冰箱裏的剩飯熱了吃。”
——好的。
家庭的溫暖讓李寂鼻尖一酸,他結束了和母親的談話,腳步虛浮地走出體育室。
外頭天已經全暗了,放眼望去,空無一人,唯獨他落了單。
李寂強迫自己直起身,想平常人一樣往校門口慢慢挪去,蕭瑟的秋風吹在身上,他不住地打着寒顫。
繞過操場時,忽的瞧見雙杠上坐着一個人。
月色裏,看不清他的臉,只能見到他雙手撐着雙杆,一雙長腿在空中晃啊晃。
早已過了離校時間,放在往常,身為紀檢的李寂絕對會提醒逗留在校的學生回家,但他這兩天才剛嘗到“多管閑事”的苦頭,只是看了一眼,就轉移了目光。
沒想到,雙杆上的人卻忽然跳下來,往他的方向走。
李寂不想任何人看見自己這副狼狽模樣,咬着牙快步往前行,但疼痛到底限制了他的行動,很快他的去路就被來人堵住。
聽得一道戲谑的音色,“聽說易鳴旭換了新玩意,是你?”
李寂眉頭狠狠蹙起來,警惕地看着兩步開外的人,這回看清他的臉——雖然高,但竟是有點娃娃臉的長相,一雙漂亮的圓眼,飽滿的唇,似是不谙世事的孩童,純良可愛。
知人知面不知心,這是從易鳴旭身上得到的道理,李寂往後退了兩步,打算繞過他。
來人卻一把扯住了他的手。
“嘶——”李寂疼得倒吸一口冷氣,猛地瞪向對方。
他裝模作樣地搖頭,“易鳴旭可真不知道憐香惜玉,陳武那種貨色也就算了,你這樣的,他也下得去手,真是暴殄天物。”
李寂想要甩開他,卻發現這人雖長得幼嫩,力氣卻很大。
“你跟易鳴旭是一夥的?”
來人思索幾秒,露出個甜得有點假的笑容,“算認識,我是陳謹,十一班的。”
李寂迅速在腦海裏搜索起這個人,也是學校風雲人物之一,父母皆從政,家境殷實,為人卻很是和善,天資聰穎,老師和同學對他評價頗佳,是養在金罐子裏,卻不嬌氣的蜜糖。
但李寂不想跟這些人扯上一丁半點關系,他再次用力想要甩開陳謹,陳謹卻牢牢按着他的手腕不讓他抽空,李寂有點惱,“你想幹什麽?”
陳謹保持着甜笑,“我看你傷得這麽重,好心扶你而已。”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更何況陳謹和易鳴旭認識。
“不需要。”李寂這次終于把手抽出來了。
他唯恐避之不及地連連退到離陳謹三步開外的地方,眼裏的警惕更深。
陳謹的笑淡了三分。
“你要真這麽好心……”
他本來想說陳謹要真是好心,就不該等到他渾身是傷才假惺惺上來扶他,但又覺得這些話太沒有必要。
他現在只想回家洗去一身傷痛,躺在床上睡個昏天暗地,然後第二天請假去醫院做個傷勢鑒定,再直奔警局。
他不信老師管不了、學校管不了,就連警察也管不了。
李寂絕不會坐以待斃,任人宰割。
陳謹聳聳肩,很無所謂的樣子。
月色朦胧中,他看着微微彎着腰的身影緩步離去,明明下一步就像要倒下,卻總能又堅持着往前行。
陳謹唇角的笑容漸漸濃郁,略顯稚嫩的臉浮現出一種狩獵者的勢在必得。
好久沒有出現這麽讓他亢奮的人了。
——
脫了衣服,觸目驚心。
李寂胸口、腹部、手腳,全是青青紫紫的淤青,還有一些沒有顯示出來的紅暈,估摸着明日就會化作青紫色的傷。
他拿指尖輕輕碰了下,疼得五官都微微扭曲。
李寂強忍痛楚匆匆淋了個澡,不敢去碰身上的傷口,把校服裝進袋子裏保留證據,就倒在床上昏天暗地睡了過去。
次日,他在疼痛中醒來,幸而傷口都在身上,臉還是完好無損的,因此吃早餐的時候,父母雖然發現他臉色不好,也只是以為換季的緣故。
飯桌上,李母邊喝着豆漿邊與李父聊天。
“你在公司都十幾年了,再怎麽說,也不會裁你的。”
“說不準,老張不也是十幾年,被叫走時也不留一點情面,萬惡的資本主義,不把員工的苦勞看在眼裏……”李父是個不折不扣的社會。主義擁護者,“要是教員還在,我看這些人敢不敢這麽壓榨人。”
李母附和道,“也太欺負人了。”
李寂安安靜靜聽着,從談話中捕捉出父親很有可能下崗的信息,他爸今年已經四十三歲,在汽車廠幹了十幾年,從最普通的修車小弟走到今日的主管,一步一個腳印。
但時代總是在抛棄舊人,新的後浪一來,前浪便危機重重,什麽功勞苦勞,皆是空白,只有健碩低廉的勞動力才是資本家永遠的追求。
李寂吞下最後一口燕麥包,拉開椅子站了起來。
李母連忙道,“不多吃點嗎?”
他搖搖頭,走到沙發處背好書包,又拎起裝着髒校服的袋子,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父母已經為可能下崗之事煩憂,他要用自己的辦法去解決他的事情。
李寂不信錢與權能只手遮天,他要把校園暴力這肮髒的勾當揭露在青天白日下,讓易鳴旭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