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挑事(2)

約莫過了一柱香的時間之後,阿顧站起來一腳踢開凳子,兩只手捂着肚子靠在桌腿上打滾道,“餘家酒樓的東西不幹淨,吃死人了喲。”

龍四郎順勢拉着龍五郎從凳子上起了身,“哐當”一聲把手裏的瓷杯扔到角落裏砸了個稀碎。他撸起袖子拎着砂鍋把兒給附近的食客看,嘴裏叨道,“這乳鴿肚子裏漏出來一層湯底是飄着浮沫的,擺明了餘家是用糟踐的黑油在做大菜。虧得我兄弟心細,怕他們家乳鴿拾掇的不幹淨,把筷子伸進去扒拉了一下,這不看不得了,一看心裏全亂上套了。”

衆人一聽,嘩然一片,躲在前臺偷懶的小夥計聞聲而來,對他弓着腰打了千道,“事情還沒下定論,爺別急着給我們扣帽子。餘家酒樓的名號在縣裏是有口皆碑的,這麽多年都沒勞人碎過一句嘴,怎麽今天到了爺這裏就出了岔子呢?”

他這話說的隐晦,明擺着是在暗諷龍四郎尋釁滋事鬧場子,心中根本不為所動。

“放你媽的屁,站着說話不腰疼的狗才,菜就在這桌上擺着,我還能憑空幫你把這湯底給掉包了?”龍四郎手裏端着砂鍋,一把送到小夥計面前,黏在嘴上的兩撇八字胡抖了一抖,氣勢洶洶道,“既然有口皆碑,那你倒不如先過來替我嘗個試試?”

小夥計先前往乳鴿裏呸了一口唾沫本就心虛,自是不肯上前去嘗,堪堪躲開了晃在眼前的砂鍋,自覺惹不起這眼前三位貴客。

“掌櫃呢,把你們掌櫃給我叫出來。”阿顧搞完了噱頭,站起來一拍桌子,指着小夥計的鼻尖喝道,“你是幫工的我也不為難你,事情鬧大了誰都不好看,進去把你家掌櫃叫出來給咱賠個禮,這事才算完。”

“這……”小夥計張了張嘴還要再說,被龍五郎一把按住了胳膊,“你、你離我六、六弟遠點,別過、過來讪臉。”

小夥計被他攥得“哎喲”了一聲,吓得轉身就跑到樓上找人去了。

餘池當初修整酒樓的時候特地在四樓分辟出了兩間屋子,一間給自己一間給餘照,以防不時之需。

而如今這兩位餘家人,做的了主的餘掌櫃出門不在家,小夥計沒辦法只得去樓上請了幫着看場子的餘少爺過來。

“餘少爺,下面出事了,我這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勞您下來看看吧。”小夥計在外面敲了敲門,向餘照開口請示道。

回答他的,是房間裏傳出來的一陣輕微咳嗽聲。片刻過後,餘照略清了清嗓子,向他應了一個“好”字。

小夥計得了應允也不再催,很識相地下樓去了。大家都知道餘少爺這陣子身體不大好,為着大夫就診方便,這才臨時搬到酒樓來住,要不是今天事出突然,他是不敢上來請的。

房內,餘照掀開被子,離開枕上的一頭青絲似葳蕤的新葉落在肩頭,映襯得略顯蒼白的臉上多了兩分倦容。他前些日子夜裏出門受了一場風寒,這些天總也不見好,晚上更是難以入睡,漂亮的桃花眼下布着一圈青暈,原先的水紅薄唇卻是連血色也沒有,這副虛弱模樣叫人看着心疼。

餘照早上退了燒,現在腦袋還是有些昏沉,他不聲不響地往身上套衣服,兩扇濃秀的睫毛鴉羽似的輕垂在眼下。餘池昨天走得急,沒來得及安排好人手就出了門,酒樓裏生了事端找不到做主的掌櫃,無論如何他都得親自下去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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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四樓走到大堂也當不得幾步路,只是餘照人在病中頭重腳輕,此刻走起來就不免吃力。這兩邊人,樓上的着急往樓下走,樓下的着急跟樓上要說法,陡然見着了面,卻是統一沉默了起來。

最先沉默的人是阿顧,她沒想到自己會一眼認出站在面前的人就是成了年的餘照。前世她故去的時候餘照只才五歲,如今十八年過去了,她早已淡忘曾經這位故人的模樣,今日一見卻莫名把腦子裏那點零碎的影子給拼湊完整起來。

許是漂亮人的臉模子大致都不會發生太大的變化,尤其餘照還生了一雙秀致的桃花眼。這樣修皙清隽的少年,叫他走到街上必定招搖。

餘照擡頭瞥到阿顧在盯着自己看,目光相觸的那一瞬間,只消片刻他就錯開了眼。阿顧走得太久,他已經不記得她了。

“這樣也好。”,阿顧低頭在心中默道,“我這輩子注定是要找他哥哥報仇的,不好跟他平白牽扯。”

“諸位好,鄙人兄長餘池近日不在家中,若有瑣事只得小弟餘照代為出面,如有招待不周,望請見諒。”餘照淡淡地掃了樓下的三位不速之客一眼,微欠了欠身子,把禮數做的很齊全。

“餘少爺倒也是個大方人,我兄弟幾個也不與你犯難,只求你給這勞什子好好交代個說法,好叫人心裏過得去。”說罷,他沖着餘照遙遙一舉手中的砂鍋,把那泛着浮沫的八珍乳鴿暴露在對方的視線之下。

餘照素來一心致學,并不曾跟在餘池後面念過生意經,故而也并不懂得自家酒樓運作的詳情。他默默站在原地低頭思忖了片刻,到底是沒繞清楚這裏頭的彎彎道道。末了,他抄起袖子朝着面前三人端端正正地作了一揖,嘴裏抱歉道,“這桌酒菜就當餘照請了。”

“四哥,餘池不在,咱們逮着這書生少爺難為了也是白難為,幹脆見好就收吧。”阿顧在旁悄悄一扯龍四郎的袖子,湊上他耳邊壓低了嗓子說道。

龍四郎沉吟片刻,十分爽快地允了六妹。他對餘池甚是嫌惡,卻對餘家這位小弟餘照沒有什麽成見,畢竟對事不對人,聰明人都應當分清楚這個道理。

而坐在凳子上沒什麽存在感的龍五郎,從頭到尾都處于雲裏霧裏的發懵狀态,他看着四哥六妹在餘家酒樓裏息事寧人,便也跟在後面一起偃旗息鼓了。

阿顧在出門之前,有意無意地回頭看了一眼轉身邁上臺階的餘照,心裏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只覺得緣分是種打骨連筋的東西,你越要避,就越忍不住要想。

“诶,你們說,餘家那書生少爺瞧着怎麽跟個病秧子似的。”龍四郎走到路上,一把摘了黏在嘴上的八字胡,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身邊兩位開了腔。

“嗨、嗨,你這瞎、瞎操心。”龍五郎甩了甩袖子,不想理他四哥。

阿顧則是含笑搖了搖頭,不予他回答。

這當中內情她是知曉的,并沒有什麽值得探究之處。其實餘照的身體很好,只是不病則已,一病則倒,每逢如此必要大受折騰,叫大夫看了也說不出個緣故來。她前世嫁進餘家當童養媳,就是為了給高燒不退的餘照病裏沖喜。

“對、對了,四哥,你到底往那砂鍋裏放、放了什麽?”龍五郎往他四哥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而後擡頭撓了撓自己的額角好奇問道。

“小六,你告訴他吧。”龍四郎仰着脖子爽朗一笑,心中十分得意。

目前就他所知,餘家酒樓最大的貓膩在于煎炸烹煮的用油方面。餘池這人向來在賺黑錢上面心思活絡。若按餘家酒樓每日的出盤菜數出量來說,同一批油,至多用上兩回也就不再新鮮,而他偏要令人反複用上四五回才肯罷休。且這每回多下來的陳油見了黑還不許扔,等到次日炸東西的時候先用陳油熬個半熟,再換新油烘上一遍,叫人怎麽也瞧不出這當中的玄機。

龍四郎今天撒到砂鍋裏的粉末,就是讓人從餘家後廚的大鐵鍋裏仔細鏟出來的油糊粑,待到磨碎了之後收集起來擱他家炖菜裏頭一扔,兩相一調和,自是會濾出浮沫來。

阿顧耐心解釋,把實情給她五哥講了個通透,直聽得龍五郎咋舌不已,啐這餘池不是東西。

此時,天邊暮色正濃,兄妹三人各揣心事卻是歡歡喜喜一道往家去了。

是夜,餘照到了後半宿,身上又發了一次寒。

這冷意像是在貫徹毛孔裏,叫他窩在被子裏怎麽也捂不熱。

餘照掙起來往喉嚨裏灌了一口泥爐上保着溫的熱茶,可在床上躺了沒多久,人過後身上燒起了低熱,發出的密密一層薄汗浸透了他的中衣。

如此斷斷續續折騰了許久,竟連呼吸噴出去都帶了兩絲灼意,餘照意識昏沉地伴着瞌睡阖上眼,再醒來時,頭上多了一塊涼毛巾,連夜從外歸來的餘池坐在床邊向他蹙眉。

“你冒着大雨跑到墳上給她點紙,把自己折騰得大病一場,整整半個月不能下榻。如此虔誠,這些年來,顧氏可曾給你托過一次夢?”

“阿顧既入我家,是為餘氏,大哥這話不應當。”

餘照眼中一片清和,心裏透着暖意,往後繼續補充道,“我連她來的樣子都忘了,可不能再記不住她去的日子。”

“看來我們餘家三代不才,到了你這一輩倒要出個驚世情種了。”餘池從鼻子裏嗤出了一聲笑,對眼中露出的譏诮之意不加掩飾。

他對這個小弟,大多時候都抱着姑且望之的心态,內裏則是相當看不上的很。

一為兩人年紀差距大,無甚交流可言;二為餘照在餘氏的庇護下長大,未曾歷經人情世故,總帶着一點小兒女的犟氣影子,讓他覺得十分不過眼。

就譬如在對待亡人顧氏這件事上,他簡直想不通餘照到底在牽念些什麽。一個五歲的孩子,未必會對自己的童養媳情根深種,餘照卻年年未落過惦念那橫死鬼,且一念就念了十八年,不啻于瘋魔了。

而另一邊,餘照看他大哥也挺通透,然而懶得管,并不打算與他話裏多做糾纏。他在被子下面默默把雙手放在胸前撫平心口,非常及時地把沖上來的脾氣又給溫緩了下去。

餘池的功利心重,拿捏起感情來除了權衡還是權衡,就跟沒長心肝似的。他餘照做不到那樣狠,一個活生生的人,說沒就沒了,叫你一點準備也沒有,心中又如何能放得下呢。

作者有話要說:

“黑油”細節純屬胡謅,勿要深究呀(捂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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