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兩廂(1)

龍家的孩子們在經過這一波三折的錯愕之後,為圓着老太太的心意,當場就把水生默認成了家裏的一份子。

只是,對着這樣一位極年輕的小叔父,他們擡頭低頭總覺得挺別扭。

而這水生傻起來的時候,當真是集齊了憨兒的所有特點,吃不利索,穿不利落,且金口難開,輕易不肯搭理人。

龍四郎見他終日木讷地坐在園子裏看螞蟻,擔心這位小叔父人在家裏憋出病來,便到外面尋了些新巧玩意給水生把玩。

卻不料,兩本小人書到了水生手裏還沒被捂熱,就被這傻貨撕成了碎屑,鄭重其事地拌到剩飯裏喂狗去了。

龍四郎一番好心落到泥裏撲了灰,且還沒得到水生一句好,免不了心中生了郁結要叨上兩句。

“乖乖,家裏有了個結巴,又來一啞巴。這事兒神的,趕明兒我偷偷出去摸兩把骰子,指不定能撞上大運。”

他笑嘻嘻地往五郎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沒得他弟弟搭理,又偏頭向伏在桌上獨自忙碌的阿顧問道,“小六,你在忙什麽呢?”

“我去爹爹房裏送茶,見他苦惱,上去瞧了一瞧。原是從城西帶回來的賬本還未肅清,款目之間似有偏差還需再算,這便饒他答應拿過來參道參道。”

阿顧把桌上的賬本拿給他看,指着上面的落差款目往後補充道,“前些年咱們家收上來的租子,可是越發不濟事了,播下去的作物收成總也不見好,怪道爹爹要分心犯難。”

龍四郎見這六妹跟在他爹後面隐約也有了犯難的勢頭,連忙伸手替她把桌上的賬本一合,含笑說道,“我見你用功用的緊,回頭牽匹白馬馱你上京城當女狀元去。”

阿顧手裏拎着毛筆在白紙上專心計數,算盤打得噼啪響,聽了這話頭也未擡,順口接在他後面說道,“四哥想的周到,那我這做妹子的倒也不能白去,需得替你尋回一位“鎮房媳婦”來個雙喜臨門才好。”

“罷了罷了,小六這張巧嘴太伶俐,我不跟你鬥法。”龍四郎擺手認栽,不肯把自己賠進六妹的話裏受敲打。

不消多時,阿顧演算完畢,沖兩位哥哥擡頭一笑,起身把一沓标注清晰的紙單,送到替她研墨的龍五郎手上,随後張開雙臂伸了個懶腰。

“辛苦辛苦,一會兒四哥給你到街上買甜糕吃。”龍四郎替她理了理垂在身後的亂發,笑吟吟地說道。

阿顧剛要應聲“好”字,忽然記起身上還有一擔子事沒做完,便辭了她四哥的美意,提起裙裾匆匆忙忙地邁了門檻往後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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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縣的大戶早年靠耕作囤糧發家致富,這便流傳下來敬重四季農時的風俗。三月裏過節前後,等天邊響過第一道春雷,各家主母應當去金廟裏送香還願,禱祝這趟求得年年有餘。

而今天好巧不巧,碰上了龍家老太太吃齋的日子,龍夫人孝順婆婆,為在家裏親手操持素齋,便索性托奶媽帶上閨女代自己前去廟裏還願。

等阿顧人到了地,奶媽已過來找了她一圈,見她來了,迎上去說道,“我的小姑奶奶,昨兒說好了在門口等你,怎麽這會子又不見人了呢。”

“勞您見諒,我剛在前廳走了一遭給不小心忘了。”阿顧悄悄吐了吐舌尖,不好意思地絞了絞手裏的帕子。

“行了行了,東西已經預先叫人放馬車裏去了,咱們這就走吧。”奶媽忙起來一陣風似的,牽了她的手往門外去了。

兩人走到大門口,忽有一道黑影子從角落裏拍拍屁股站了起來,把走到旁邊的奶媽吓了一大跳。

“哎喲,哪個促狹鬼使壞呢,藏這偏僻地方吓人,險些要了我的命。”奶媽驚魂未定地捂着心口往後退了一步,擡頭看到了一臉發懵的水生。

“喲,您怎麽在這兒呢?”

奶媽嗓門大,這話說出來就不免帶了急,聽上去沒個好聲氣。水生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站在原地一言不發,低頭去摳那袖子上的破洞,兩扇幽長的睫毛各在眼下掩映出一小片陰影。

“奶媽,門口能瞧見大街,小叔父興許是在家裏呆膩了,想出來瞧瞧新鮮呢,咱今兒出門不如也把他帶上吧。”

阿顧瞧水生仍穿着來時的舊衣服,這才想到他幾乎是空着手進門的,想必之前也沒幾件好衣裳,叫人瞧了可憐見的,便想捎上他一道出門,打算順路替他置辦些體面行頭回家。

“這……”奶媽心裏有些為難,眼前這位新蹦出來的“二老爺”聽說腦子不太好使,怕是不應當帶他到人多的地方去。

阿顧看出了她的心思,走上去輕輕拉了拉奶媽的袖角,眨巴着一雙烏亮的杏仁眼乖巧說道,“你瞧他這段日子也就是不愛說話罷了,其他妄動概是沒有,哪裏就不能出去了呢。總讓小叔父悶在家裏,這多可憐呀。”

水生安靜的時候是個呆呆的孩子樣,看着确實惹人心疼,奶媽掃了這位“二老爺”一眼,不由得動了恻隐之心,想了想也就允了阿顧的請求,把“二老爺”給一道帶上了車。

一貫不搭理人的水生許是無聊狠了,竟也點了點頭殷殷跟上阿顧,素來茫然的眼中難得閃現出了一絲透亮神采。

三人行至金廟前,阿顧執了奶媽的手下了馬車。跟在後面下車的水生,看到廟宇四周烏泱泱的人,臉上有些發怯。

“莫怕,你牽着我的袖角走吧。”水生看起來純粹只是一副大孩子的模樣,阿顧并不跟他生分,塞了一截袖子在他手裏含笑說道。

水生眉眼溫和地攥着她的袖角,垂下頭嘴裏低低呢喃了一句話。因周圍人聲嘈雜,阿顧沒能聽清他在說什麽,便又問了一遍。于是,水生擡起頭扯着嗓子又把話給重複了一遍,這回阿顧聽清楚了,這位小叔父響亮地叫了她一聲“大姐姐”。

她愣了一愣,剛要開口指正,忽一想到水生心裏沒個理事的概念,自己說也白說,索性就由着這位小叔父去了。

三人進了廟門,奶媽手裏捧着兩大捆香走在前面開路。阿顧領着水生緊随其後,甫一擡頭,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波瀾。

迎面從臺階上下來的兩位送香過客,正是她前世的故人——餘氏跟餘照。

阿顧看到前世的婆婆,只覺餘氏這些年是越發見了老,幸而精神頭卻還是好的,想來過得也不差。餘氏身上穿的樸實,只将那花白鬓發用擦了桂花油的篦子攏入了髻中,照例是一絲不茍地梳貼頭皮,把眼角的細密皺紋扯得繃繃的,勉強還能看出幾分舊時的爽利模樣來。

“老身感念天爺福佑我兒擋災避禍,特來還願。”餘氏走出了佛堂,還不忘回身向着大門遙遙一拜,足以見得心中虔誠。

大病初愈的餘照靜靜站在旁邊,身着一件素淨的白衫,鬓發如墨,面廓溫潤,上有一雙漂亮的桃花眼,栖在鴉羽似的濃密睫毛下,很是招搖。

“姐兒,你領着二老爺在這門口等着,裏頭人多,進去怕是得挨擠,留我一人敬香就行了。”

奶媽手腳麻利地把他二人安置在樹下,自己抱着兩捆香邁上了臺階。阿顧偏頭去看斜方向的餘家娘倆,只見餘氏站在原地招手,讓對面的家仆從車裏送了一個木托盤過來。

等東西到了眼前,餘氏小心翼翼地伸手接了。而那木托盤上面蓋着黃布,也不知到底裝了些什麽物事在裏頭,她轉身叫餘照端了,言簡意赅道,“你且去吧。”

餘照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很慎重,他堪堪接下那蒙了層黃布的木托盤,腳步穩健地向着金廟的後堂走去。

那地兒一般是往廟裏捐香火的熟客才去得的,尋常香客并無前去的必要。阿顧心下好奇,忍不住牽着水生偷偷跟上了餘照的腳步。

餘照手裏端着東西倒也走的不快,阿顧領着水生不遠不近地跟了一路,卻是沒叫他發覺。後堂外間隔了層布簾,擋住了裏面的景象。阿顧讓水生坐在附近的石凳上,自己提着裙裾湊到簾子外頭,拉開一條細縫向內窺探。

但見餘照把木托盤放在香案上,走到前方供着的一列牌位前面,往“餘顧氏”的香爐裏點了三炷線香。随後他掀開木托盤的上層黃布,露出下面用紅紙包得沉甸甸的銅錢圓柱,不多不少,正好十八串。

阿顧瞧此情景心中會意,這番動作定是替她捐了一個香位供在後堂,年年來拜,往上添應數的香油錢,祈她轉世投胎落個好人家。

難為餘家娘倆有心,至今猶然惦念着她,有道是正妻進門的待遇也莫過于此了。

“吾妻餘顧氏,去時正值芳齡;匆匆十八載,而今來世,應與生前同歲;照無他求,但祈她歲歲年年人安好,一逢良人兩相知。”

餘照靜立片刻,凝神看着她的香位,把心中所想輕念出聲,與此同時提筆在擱于香案的祈願紙上揮毫記下福言。

寫罷,他鄭重一拜,就地起身,便欲向外走去。

阿顧慌忙放下門簾躲到廊下,擡手碰了碰兩邊雪腮,只覺自己臉紅耳熱得莫名蹊跷。

她默嘆一聲,這餘照,真真兒是鬧人的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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