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晉江獨家連載|小郡王(1)
龍家客房裏,桌子一頭坐着發愁的老爹,另外一頭坐着悠哉的姑娘。
謝東海反複掂量着肚子裏的話,時不時擡頭瞄他閨女一眼,回過頭來想了又想,末了,把個雙手攏在袖子裏欲言又止。
謝蘭漪見狀,放下手裏打發時間的話本子,涮了涮杯子,替她爹倒了一杯熱茶,兩人仍是無話。
“我說,阿蘭,你真沒事兒?”謝東海拿不準閨女的心事,惴惴不安地試探道。
謝蘭漪臉上的笑容恬淡,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波瀾,“爹,這檔子小事不提也罷,別當個大動靜掃了自家人的興。”
“這眼下也沒什麽要忙的,不若咱們早點回家也行。”謝東海恐他閨女走到外面觸景傷情,思索着向她提議道。
“爹,容我出去轉轉吧,今兒天氣好待在屋裏頭悶得慌。”謝蘭漪側面繞開了他的話,臉上卻還是盛着笑的。
謝東海瞧不出端倪,目送她離去後,站在門口張望了一會兒,心裏頭挺不是滋味。
他這三閨女一向叫人省心,從不曾在人前鬧出過是非,可就是因為太省心了,這做爹的才擔心她什麽都往肚子裏悶,不聲不響的,硬要往心裏捱苦。
謝蘭漪神态自若地走出龍家大門,人在街巷中信步穿梭,直隔了老遠,這才停在一所新修的房舍面前,扶着牆“哇”一聲哭了。
牆頭原本趴着一只白貓,正弓起身子蹑手蹑腳地往種在院裏的桃樹枝上攀,卻不想被她突然爆發的一聲嚎啕駭得寒毛直豎,當即滴溜着四個爪子“喵嗚”一聲摔進了院牆裏面。
謝蘭漪愣生生地擡起頭,獨自傷神了片刻,這才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哭聲。她擡手欲擦眼淚時,忽然發現掖在指縫裏的絹子不知道什麽時候給掉了。
她定在原地懵然地吸了兩下鼻子,一轉身,被站在後面大氣不出的公子哥給唬了一跳。
眼前的陌生面孔生得很是俊朗,漆黑長眉斜飛入鬓,一頂金冠束着烏發,玄色的緞袍上雲紋交錯,玉佩環帶,看起來相當貴氣逼人。
謝蘭漪帶着一臉幹涸的淚痕,不禁有些看呆了。
“聒噪。”站在面前的貴公子冷冰冰的從嘴裏吐出兩個字,順帶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那神色當真是嫌棄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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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時,房舍裏走出來一個面容肅穆的高挑少年,做便衣窄袖的随侍打扮,快步走到貴公子面前恭敬說道,“爺,孟老午休方醒,此刻下人已進去請示了,您且到屋裏等吧。”
貴公子聽了他的話挑起嘴角點了點頭,眉目間似有舒展,把那睥睨物表的戾氣頓時斂去了不少。
“爺,那位是?”高挑侍從警惕地打量了一眼,愣在旁邊臉色局促的謝蘭漪,向貴公子低聲問道。
“當街潑鬧的無知女子,不必介懷。”貴公子回頭一掃淚眼猶存的謝蘭漪,眸中的沉郁顏色往下深了幾分,吩咐侍從道,“趕走,莫讓她打擾老師清淨。”
說罷,他直接從謝蘭漪遺失在地上的幹淨絹子上橫踏了過去,兩只腳印一前一後落下來,是一點都不含糊。
謝蘭漪平白無故挨了人家數落,被這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貴公子啐到氣結,上前一步道,“我并不是有心喧嘩,你這人怎麽蠻不講理?”
“可老天偏叫我遇上這巧合,逢了你的晦氣,要怪就怪自己丢了顏面,何必過來叨我。”貴公子信步踏上臺階,半邊身子浸在日光下,連眼皮都懶得擡一擡。
“嚣張纨绔,利嘴傷人,有甚了不起。脫去這一身好衣裳,你又比旁人高明到哪裏去。”謝蘭漪粉腮含怒,并不把他主仆二人放在眼裏。
貴公子聞言,嘴裏嗤出一聲冷笑,睃了臺階下面膽大包天的小娘子一眼,擲地有聲道,“縱是我鸠衣百結、形容落魄,也絕不會如小兒女一般,為着不光彩的心事,困頓檐下痛哭流涕,叫路人可笑了去。”
“你……”
一句話把謝蘭漪噎得柳眉倒豎,垂下雙手無力跟他發作。
貴公子見自己猜中她的短處,也不再往下撂話,堪堪一招手,跟侍從雙雙步入房舍,再不去招惹這位心頭兩急的小娘子了。
行至客廳,孟夫子已經理好儀容端坐桌前,見他來了,微微一點頭,收起袖子斟了一杯香茗放在對面。
“老師,好久不見。”貴公子進門之前特地撣了撣下袍,待到孟夫子首肯之後,這才跨入門檻向他謙恭作揖。
“禮數過甚,老朽不敢當。”孟夫子擡手引他落座,語氣疏離道,“小郡王今已加爵,不複是當年的莽撞少年郎,孟某人一屆布衣,應當敬您一拜才是。”
說罷,便要起身回拜,被身為王孫的舊日學子及時擡手制止。
素日裏乖張示人的小郡王李琰,此刻站在孟夫子面前言辭懇切道,“琰昔日在學府之中蒙您照拂多年,而今老師如此狷介,倒為叫我作難。”
孟夫子聽他這話,也不多言,擡手只顧讓茶,兩人間的氣氛這才重新緩和了起來。
“東縣環境怡情,風物優良,可比之京城多有不足,老師在此可住得慣嗎?”李琰低頭吹了吹浮上杯面的茶葉,向他含笑問道。
“我這把花白胡子都這麽長了,又不是那喜裁新衣的少年郎,愛往外面隔三差五地渾跑。但求尋個頤養天年的安樂土罷了,其他的再是講究不起來。”
孟夫子聞言爽朗一笑,清癯的臉上乍透出奕奕容光,瞧着正是一副精神矍铄的和樂模樣。
李琰會意地點了點頭,向他由衷稱贊道,“老師心境通透,參的了浮華外物,此番調和下來着實是不減當年風采,叫我羨慕的很。”
“哪裏哪裏,我這愚見不比鄉野農夫的笑談高明得多,莫要給我戴高帽子了,當不得當不得啊。”孟夫子捋着花白胡子連連擺手,不肯輕易附話。
“說起鄉野農夫嘛,這東縣原先靠着農耕發家,土肥地闊,卻是一個天然的糧倉選址。只是外商湧入打亂了生意節奏,如今人人趨利而為,苦于無人來經營農事,以至于白白浪費了這麽個寶地,實在可惜啊。”
李琰逮着契機便開始高談闊論,明顯醉翁之意不在酒。孟夫子聽他話裏有話,也不接茬,只做茫然不知,呵呵幹笑了兩聲便把話題帶了過去。
李琰這位小郡王也不是蒙昧種子,拐了個彎子上來圈話道,“老師如今在這縣裏摩挲書本可是屈才狠了,我有心替您安個舒坦位子坐坐,不知老師意下如何。”
孟夫子話裏停頓片刻,垂下眉目淡淡向他說道,“老朽冒昧多言一句,閣下今日尋上門來,是借以什麽身份呢?”
李琰不忙作答,沖他徐徐一笑,“老師這話可是說得生分了。”
“若是以故人身份前來拜會,我自以誠相待;若是借着官道人物的資歷,別有他意登門造訪,請恕老朽不識擡舉。”孟夫子發出一聲長嘆,把心中所想盡數傾出,并不打算跟他話裏打太極。
李琰薄唇緊抿,英氣的眉宇微微一擰,語氣遲疑道,“老師也曾胸懷經緯鴻圖,逢人嫌隙倉促離開官場,這些年來心中就當真不遺憾嗎?”
“東縣水土養人,老朽于此靜心沉澱,唯求老來安寧,屬實不存韬光養晦的妄想。”孟夫子苦笑着搖了搖頭,端起瓷杯抿了一口香茶,神态很是從容。
他早就猜中這小郡王今日上門必有他求,只佯裝不知而已。
孟夫子雖遠離官場多年,近來與客閑聊卻已有風聲入耳,對朝中局勢略知一二。如今這小郡王李琰一心為他大哥弘親王鋪路,傾軋暗鬥的事情沒少做,現下正是用人養需的時候,自是要多方走動以便廣納幕僚。
他是吃過大虧的人,深谙這當中的厲害關系,無論如何都是不肯輕易複出的。
“老師,您還在為當年的事情耿耿于懷嗎?”李琰抿了一口茶,把手裏的白瓷杯輕輕擱在桌子上,擡眼看他。
孟夫子刻意錯開他的目光,指腹摩挲着杯沿,低下頭去沉吟不語。
“大哥說了,只要您肯複出,過去的事情他會盡力補償。”李琰不動聲色地揣摩着他的神态,從袖子裏拿出了一張厚實的信封放在桌子上。
“這裏面是大哥為您在京城特地置辦的房契、銀票等物,若得您首肯,即刻便可叫人啓程打點。”
孟夫子聞言含笑,想也未想,擡手把那沉甸甸的信封拂了回去。
“一朝錯步,我賠上了妻小跟前程,孑然一身,掙着一條孤苦老命返鄉茍活。早幾年的時候,唯恐他人尋釁,幾次搬家躲避耳目,才得來這份清淨。大人們到底還想要怎麽樣呢,權且施舍我這老頭子一點憐憫之心吧。”
他的語氣很平靜,目光悠悠,恰似一塊綠石無聲沒入不生波瀾的碧潭。
“再者,小郡王,東縣是個清淨地方,不要把它當做你們謀需的據點。”
李琰落座在旁沉默半晌,向他開口道,“罷了,人各有命,學生往後再不上門叨擾老師便是。”
孟夫子釋然地呼出一口氣,從抽屜裏取出一個捆紮嚴實的茶包,交與他道,“今日待你不周,往日也無機會再見。這遭新茶不錯,你且帶回去嘗一嘗,權且算作我這做先生的一點心意罷了。”
李琰雙手接過茶包,略一點頭,十分灑脫地從椅子上起了身,向這恩師行了一揖後,帶着侍從一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