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晉江獨家連載|紙難包火

此刻,餘池在外忙着颠浪頭,一顆心全吊在“名利”二字上無有其他。被搜羅出來當試探借口的家裏人,雖不曾沾到他費神操心的半分福氣,卻也過得現世安穩。

餘家後廊,明珠手裏攥着一捧焦香噴脆的烤花生,邊往嘴裏塞邊走到挂臘肉的通風口,意圖去逮偷嘴吃的小白貓。這貓被她養得很精,颠着四只爪子很會躲人,明珠怕它跑了,踩着一雙繡鞋跟在後面也是大氣不出。

一貓一人路過後屋的佛堂門口,明珠恰巧聽到她婆婆在裏面自言自語。

“二位老親家,今天是你們過二十年的大日子,因着身份狷介不方便大操大辦,權且減了排場受用些故人的心意吧。”

桌上放了八碟果盤甜糕,餘氏小心翼翼地從上了鎖的紅木櫃裏端出兩只小香爐,雙手各執一柱清香,依次拿火信點了供奉上去,嘴裏繼續念念有詞道,“莫要嫌棄寒碜,回頭我到廟裏去給你們續香火錢。”

明珠頭一回見到餘氏這個時間點出現在佛堂,且還是一副偷偷上供的惦念模樣,心中不由得暗暗好奇,這便大着膽子站在外面聽起了壁角。

在袅袅的輕煙中,餘氏對着香案上靠右的那只小香爐,絮絮叨叨地拉開了話匣子,“顧夫人,這些年我也沒個說貼心話的人,今個兒腆着老臉跟你叨了兩句話,心裏倒也暢快。說到底咱倆在娘家當姑娘的時候,也算是交情不淺的……造化弄人啊,嫁到別人家去就難免要身不由己。”

餘氏長嘆了一口氣,轉而向旁邊的另一只小香爐雙手合十拜了拜,“顧老爺,你是個不讓人的犟脾氣,到了那邊就斂斂性子安生投胎去吧,倒為阿顧這孩子到了下面還要幫着她娘勸着你點。”

餘氏想到這裏,臉色不由往下苦了三分,站在香案面前眉眼低垂道,“當年顧家商號垮臺那事啊,你們不要怪阿池。他當年年紀小不懂事,聽了人家的煽動一時賊迷心竅,跟在後面造了孽。我相信我這大兒絕對沒有刻意去存害人的心思……再說了,好歹我也替你們照顧了阿顧兩年,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與阿池生祟。想着老先生給他算的命格……我這心裏就止不住地犯愁。”

說罷,她俯下身子跪在地上叩了三叩,模樣十分莊重。

屋外,明珠愣在原地手心裏沁出了一層薄汗。她聽了不該聽的話,心裏惴惴不安唯恐被人發覺,連忙提起裙裾往外走。誰知方才手裏的花生不小心掉在地上,她後退的時候不小心往上面一踩,登時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嘎吱”。

跪在佛堂裏的餘氏正是心神不安的光景,聽到了門外的動靜,立刻從蒲團上起身,走到屋外去查看。

“喵嗚——”白貓從高凳上跳了下來,眯着一雙圓眼睛,懶洋洋地繞到餘氏的腳下把地上碎花生給添了個幹淨。

“小畜生,躲在門口鬧什麽,沒事盡出來作怪吓人。”餘氏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提起腳跟往白貓身上輕輕一搡,嘴裏笑罵道。

被主子嫁禍的小白貓,不滿地抱着餘氏的方頭布鞋,從喉嚨裏發出一串賴唧唧的“叽咕”聲。

明珠緊着心跳蹲在附近的花木叢裏,直至餘氏離開了後院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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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日頭正好,曬得人手背發燙,明珠站在空曠的長廊裏心情久久不得平複。她在餘家不管事,每天除了幹些不費勁的雜活,過得如同老祖宗一般清閑,陡然聽到了這等私家秘聞,可謂是頗為震撼的。

這明珠雖然大字不識,從小受人白眼,腦子裏到底也有個是非觀念。對于餘池這位比路人要多幾分面熟的丈夫,她是知之甚少的,更枉論去探究他的好壞善惡。此時細想起來,方才聽她婆婆那番不為人知的內心陳述,不由得叫人細思極恐了。

思及至此,她不再佛堂門前多做逗留,連忙擡起兩只鼓撐鞋面的大腳,慌慌張張地離開了。

“阿嚏——”阿顧坐在椅子上打了個噴嚏,鼻尖一酸,險些把眼淚給溢出來。

龍夫人上來摸了摸她的衣服厚薄,嘴裏疑惑道,“這好端端的怎麽受涼了呢,六寶兒,你晚上睡覺的時候,可是掀了被子不曾?”

“許是前幾天下雨的時候出去了一趟,叫那冷氣兒給沖着了。”阿顧用絹子輕輕拭了拭眼角,“娘,不打緊,讓奶媽給我煮碗熱騰騰的生姜紅糖水灌進肚子就成。”

龍夫人擡手試探了一下她的額頭,确定沒有溫熱異樣之後,這才放心地點了點頭,走到廚房裏喊奶媽去了。

清淡的陽光透過碧色的窗紗照了進來,在地上籠罩出一小片綠意盈盈的暖融影子。阿顧踩着地上的光暈走到龍夫人的梳妝臺前,對着銅鏡理了理自己的發髻,随後提着裙裾轉身邁出了門檻,向着自己的閨房走去。

四下無人,阿顧把藏在藤框裏的一壺酒拿了出來,用桌上的茶碗斟了兩杯的量,走出去倒在門前的泥地裏,神色虔誠道,“前世父母猶念在心,今生爹娘不能辜負,女兒用不了香燭祭奠,只盼這兩杯醇酒,能把自己的惦念給托付出去。”

說罷,她深呼吸一口園子裏的清新花香,快速把地上的杯盞酒盅給收了回去。

顧家承襲祖輩的商號,在東縣經營着周轉商運的牽頭生意,腳踏農商兩界,算是做着一門吃香的行當。可惜潦倒得太快,在她未覺人事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往下走下坡路。

阿顧只知道當年商號裏出了內賊,導致家裏生意每況愈下,以至于顧老爺在最後一筆貨運走單中,把幾代人累積下來的殷實家底給硬生生地賠了進去。

誰都不曾想到,在運往旱區的那二十八車赈災官糧裏,竟有半數被人偷偷用灌滿了黃沙的袋子給墊了底。

等到東窗事發,官家抓不到濫竽充數的罪魁禍首,只得把顧家商號報上去頂數交待。經過顧老爺的一番周旋走動,雖能僥幸免于罪罰,但顧家在東縣卻也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顧氏夫婦經過此等磨難,早已散盡家財困頓不堪,且又勞碌出了一身的病根,不消兩年便相繼故去,只留下阿顧這個年幼的孤女獨活人世。

一時之間,境況好不凄惶。像是冥冥注定了悲泣的命數,要叫人不得安穩。

阿顧念及前事,自嘆一聲,心中唯有一苦。她正坐在窗前泛着愁,忽聽園子裏傳來“哐當”一響,等到站起來一看,不禁輕捂檀口發出了一聲驚呼。

外面風靜花香,但見匆匆進門的謝蘭漪人撞在樹上踉跄了兩步之後,直挺挺地擦過樹幹倒了下去。

阿顧慌慌張張跑出去,看到謝蘭漪躺在地上,一張素淨小臉變得紅通通的,嘴裏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麽“纨绔子弟嚣張過甚”的氣話,身上酒氣濃烈。

“這是怎麽着了,阿蘭快醒醒。”阿顧欲要把她請到屋裏去歇着,可謝蘭漪賴在地上不起來,叫人怎麽也拖不動。阿顧不好把人晾在地上受涼,只得先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蓋在她的身上,而後走到前院裏去找婆子過來幫忙。

謝三小姐看起來身材纖細,分量倒是不輕,許是自小跟在她爹後面練過拳法,內裏身子骨頗為結實。兩個素來待在龍家下堂幹粗實活計的老婆子,一人搭了她一只手,吭哧吭哧地把人從地上拖進了阿顧的房間。

因謝蘭漪這番酒醉情狀實在不太光彩,阿顧囑托那兩位老婆子守口如瓶後,自己親自去打了一盆熱水來替謝蘭漪擦洗頭臉。謝蘭漪倒在外面使完了力氣,此刻躺在床上倒也老實,嘴裏也不說醉話了,閉着眼睛安然地睡了過去。

阿顧見她如此心大,倒不由得失笑出聲,把手裏的毛巾浸在熱水了擰了又擰,幫謝蘭漪把蹭在額頭上的黑灰給小心翼翼地擦拭幹淨。

謝蘭漪這一覺睡得十分長久,期間只翻了個身,卻到了傍晚還沒有要醒的意思。阿顧看她睡得香,也沒有上去打擾,直至謝東海這個操心老爹欲要出門尋閨女,這才匆匆進門把人給叫醒。

“嚯,我這是人在哪兒呢?”謝蘭漪乍一睜眼看到周遭的熟悉陳設,驚了一驚,待發現自己躺在阿顧的閨房裏呼呼大睡,不由得狠狠吓了一跳。

她在外喝了一整壇的新釀,此刻分明應該在酒館埋頭大睡才是,竟然憑着心裏的沖勁愣生生地跑回了龍家,可真是丢人丢大發了。

阿顧怕她知道實情難堪,此刻也并不點破,只坐在床畔望着她笑而不語。

“三姐,我幾時回來的?”謝蘭漪細細回想自己在外醉酒的情形,心中略有知覺,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沖她腼腆問道。

“三四個時辰前就已到園子了,我瞧你人在樹下走路不穩,便把你扶進來歇息了。”阿顧輕描淡寫地替她把事情給一筆帶過。

“沒有鬧出洋相便好。”謝蘭漪寬心地捂着自己的胸口,呼出來一口熱氣,內裏十分慶幸。

“這會子該開飯了,堂舅方才出來找你呢,趕緊回房間換身衣服再出來。”阿顧指了指她滾出褶皺的衣襟,含笑說道。

謝蘭漪聞言會意,她這身衣服上的酒氣還未散盡,且又沾了點零星的泥草屑,走出去實在不體面,平白叫人疑心發問。

思及至此,她手腳麻利地掀開蓋在身上的薄毯,向這龍家六姐道過謝後,匆匆趕回房間換衣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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