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察覺右側掃來的視線,賈棠茫然地縮了縮脖子,結束了歡笑。
不一會兒,他看到對面一個靈宗弟子身影,又興致勃勃道:“你們瞧這會端正坐着的楚柏陽,我敢打賭,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忍不住起身,揣着一張靈符,假意去瑤臺問候柏月家主,然後不要臉地掏出靈符請教南長老!”
聞秋時望去,發現他話音剛落,楚柏陽當真面帶躊躇起身,朝瑤臺方向走去。
瑤臺之上極為寬敞,玉欄前,一樹桃花散着醉人香味。
“楚家主肯來參加小兒喜宴,真是令言某府門蓬荜生輝,感激不盡。”老城主起身親自斟酒,倒入楚柏月面前酒盞。
暖色燈籠高懸,照在楚柏月冠玉臉龐,白天家主服被兇獸鮮血浸透,他換了身簡潔白衣,神色溫和,仿佛誅殺窮奇時的森冷不曾出現過。
他微微颔首:“客氣了。”
言城主坐下感嘆道:“家主上次來攬月城,我記得是十五六年前。當時家主還是個少年,我教子無方,犬子和門中無知之輩對家主多有冒犯,幸而家主大度,不計前嫌。”
酒杯裏倒懸明月,楚柏月視線落在上面:“無妨,少城主當時也傷的不輕。”
“是啊爹,聞郁哥哥當時差點把我打廢了!”一旁牽着美嬌娘的喜袍男子插話,哭喪着臉,“我都知道錯了,您別念叨了。”
言城主:“呵,打得好!”
少城主見狀,佯作惱怒拉着新娘告辭。
兩人順玉階而下,新娘好奇道:“你當時怎麽冒犯楚家主了?”
“別提了,我那時年少不懂事,”
少城主低聲解釋,“你也知道,柏月家主雖然是楚家子弟,但他只是楚氏青山分家的人,并非是南嶺本家。我那時和楚氏本家幾個少爺玩得好,他們向來瞧不起分家子弟,尤其是楚柏月風頭太甚,所以......唉,別提了!聞郁哥哥當時把我牙都打掉好幾顆!我就沒那麽丢臉過!”
新娘笑了聲:“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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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城主輕掐了掐她的臉,正唇角勾笑,忽地輕嘆了聲:“聞郁哥哥若還在,應當會來參加我的喜宴吧。”
新娘柳眉微挑:“符主那麽揍你,讓你丢臉了,你不僅不讨厭他,這麽多年還念着他呀!”
少城主輕搖了搖頭,嘆笑道:“聞郁哥哥确實讨厭,不過,應當沒人會不喜歡他吧。”
楚柏陽與談笑中的兩人擦肩而過,聽到本家分家之說,盎然興致忽然沒了。他低垂着頭,躊躇片刻,正打算轉身回去,上方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楚柏陽,你到底是要上來,還是要下去。”
楚柏陽臉上露出驚喜之色,擡頭嘴裏的“哥”字到邊上,遲鈍而熟練地拐了個彎,規規矩矩地行禮道:“家主,我打算上來。”
說罷,急匆匆登上瑤臺。
楚柏陽先瞧了眼臺上的白衣男子,又望向另側的南獨伊,臉頰微紅,随後立到楚柏月身旁,“家主。”
楚柏月端着酒杯:“何事?”
站着的人踯躅道:“爹和娘很想......家主,家主何時有空回一趟青山?”
楚柏月将酒一口飲盡,面無表情放下杯盞,“沒空。”
楚柏陽:“......好。”
“若無其他事,你可以走了,”楚柏月看也未看他一眼,語氣漠然,“以後不要為了這種事來找我。”
楚柏陽攥緊手,在周圍一桌人的注視下,少年人前所未有的難堪,咬咬牙道:“我是來請教南長老的,順道問你罷了!”
另邊兀自吃菜的南獨伊輕“嗯”了聲,擡起頭,面色柔和地朝他招招手,“過來吧,柏陽。”
晚宴後半段,觥籌交錯,各宗派熟識的弟子裹在一起玩樂。
聞秋時趴在桌案迷迷糊糊睡着了,身旁只有顧末澤還在,顧末澤将“七個他”話本撕成一張張紙,頗有興致地疊成各種小玩意,圍着聞秋時枕着小臂的腦袋擺了圈。
夜深寒意漸起,顧末澤從儲物戒拿出墨裘,披在聞秋時身上,正打算将人抱回去。
他臉色一沉,眼底血色翻湧。
今日用了些靈力對抗兇獸,伏魂珠又不安分了。
顧末澤一手按在桌案,指骨發白,皮膚下一根根青筋愈發明顯。
他望了望身旁的人,青年側着頭,枕在小臂睡覺,幾縷發絲半遮住白皙臉頰,長睫烏黑,随輕淺均勻的呼吸微微顫動。
睡顏恬靜。
顧末澤又望了眼瑤臺上,遲遲未離開的孤影。
片刻,一臉戾色的男子回過頭,手指勾住聞秋時寬松後領,順着左肩拽了拽。
白皙的肌膚暴露在空中。
夜間涼意鋪灑而來,熟睡之人不經意瑟縮了下。
顧末澤撫過他白皙的後頸,盯着小片細膩肌膚,不知何時充滿血色的眼眸,倒映出猩紅的窮獄花。
脖頸傳來絲絲動靜,聞秋時睡得半夢半醒,一雙眼尚未睜開,有道吐息驟然掠過後頸。
高大身影帶着壓迫感傾落。
熟悉的氣息逼近,聞秋時後頸曾被咬過的地方變得敏感至極,白皙肌膚泛起淡淡紅意。
顧末澤低頭。
薄唇落下的溫度,灼熱到像要把那片白嫩肌膚燙傷。
青年收緊指尖,無意識低嗚了聲。
“我等會就回來,別去找不該找的人。”
低沉的嗓音在耳邊回蕩。
聞秋時睜開眼,身旁空無一人,他神情恍惚地環顧四周,熱鬧依舊。
聞秋時摸摸脖頸,總覺得哪不對勁,揉了半晌。他仰頭望了眼天色,起身裹緊墨裘,邊打着哈欠,邊在偌大的城主府尋路回去。
瑤臺之上,獨坐着一道身影。
男子斜支着頭,輕冠束發,皎潔月色落在他身上,渡了層銀輝。
玉階傳來動靜。
楚柏月睜開眼,視線飄忽了下,看到楚柏陽雙手端着一盤晶瑩剔透的葡萄,慢吞吞上前。
楚柏陽走近放在桌面,小心翼翼瞅了眼身旁男子。
之前他沒多久便離開了,方才碰到老城主端着盤葡萄,欲言又止地攔住他,說楚家主喝醉了,要用葡萄釣、釣......人。
“是最好的嗎?”楚柏月出聲。
楚柏陽點頭:“哥,你要吃嗎?”
楚柏月摘了顆嘗味道,略為滿意,随後折了串,起身朝玉欄前走去。
“不吃,我尋人。”
他嗓音透着飲酒後的嘶啞。
楚柏陽目瞪口呆,看着白衣男子從指尖溢出的靈力,将那串淌着水珠的葡萄纏住,順着瑤臺放下去,旋即真如釣魚般,倚在桃花樹下的長椅間。
淺眸半阖。
楚柏陽頓在原地,良久無言。
确實醉了。
楚柏陽回憶起,這個從他記事就是家主的兄長,好像永遠都是完美無缺,自律到極致,神色永遠是淡淡的溫和,像帶着一塵不變的厚重面具。
他在楚柏月身上看不到一點放縱的影子。
唯一在他九歲左右,似乎出了點事,楚柏月消失了一段時間。
不過沒多久,楚柏月又回到了南嶺,繼續當着人人敬仰的家主,好像什麽都沒變,好像什麽都變了。
他憑着一點血脈,感覺楚柏月心更冷更硬了。
這些年,楚柏陽有時會覺得,兄長厭惡家主之位,厭惡到極致,但不知為何,強迫着要坐穩坐好,像在給誰或是自己拼了命證明沒有選錯。
“哥,你......”
“安靜,”楚柏月冷聲,“你別鬧。”
楚柏陽噤了聲,在欄前探出腦袋,看向瑤臺底下一串孤零零的葡萄,在風中輕晃。
半時辰後。
城主府裏的喧鬧小了許多,三三兩兩的賓客離去。
“不會有人上勾的,哪有用葡萄釣人的?”
楚柏陽終于耐不住出聲,走到長椅前,試圖讓楚柏月清醒過來,“而且,而且你是想找符主是麽,我知道,可是他已經死了,死了十年!”
——死了十年。
最後一句,楚柏陽拔高嗓音。
吼完後,對上在長椅坐着的白衣男子視線,他吓得臉色一白,退了步。
楚柏月神情卻出乎意料的平靜,淡淡掃了眼他,又望向食指尖流淌的絲絲靈力。
“我知道,”楚柏月語氣淡漠。
“不過,難道我嘗試的權利都沒有嗎。”
楚柏月盯着一動不動的靈力。
想起很久以前,少年吃葡萄吃到撐,微蹙着眉,趴在錦榻上可憐極了,“這葡萄太好吃了,可惜我吃不下了。柏月吾兄,你幫我吃兩顆吧,讓我過過眼瘾可好。”
待他吃了兩顆,少年眉眼彎笑:“不可,更想吃了。”
他望去:“這般貪吃,若是有天有人用葡萄釣你,你豈不是會不假思索上鈎。”
錦榻上的少年認真思索了會,煞有其事點點頭,“有可能,不如下次你尋不到我的時候,試一試。”
指尖細長的靈力,紋絲不動。
楚柏月俊雅溫潤的臉龐浸沒在夜色裏,眼簾低垂,透着幾分醉意自言自語,“我用葡萄釣了,你怎麽還不來。”
話語落下,他視線中,纏繞指尖的絲絲靈力忽地泛起異動。
——輕顫了下。
瑤臺下,一個清瘦身影立在懸着的葡萄前。
面具遮了他大半張臉,僅露出精致下颌和些許臉腮,他将摘下的一顆葡萄喂到嘴裏。
“......嘶。”
吞咽的剎那,聞秋時倒吸口涼氣,眸光閃爍。
他又摘了兩顆,塞到嘴裏,正忍不住再來一顆的時候,系着葡萄的靈力動了。
一縷靈力纏繞在他腰間。
聞秋時茫然地望了眼腰肢,又仰起了頭,烏發披散肩頭,露了小半的雪白臉腮,被果肉撐得鼓了鼓。
他含混不清吱唔了聲:“給、給錢。”
瑤臺玉欄邊,盛放的桃樹在一陣夜風吹拂中,灑下漫天花雨。
楚柏月輕淺眸光,與落花一起墜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