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三月初的東北,雖然立春節氣已經過了一個月,但氣候還與春天差得遠。
土地凍的硬邦邦的,什麽也種不下。光禿禿的山,灰土土的大地,若不是河水剛剛解凍在潺潺流動,整個天底下都不見什麽生氣。
出門的時候,人們依舊是拉緊了棉襖,戴上棉帽子,裹的像粽子,笨重臃腫。
但即使如此,被封在家裏近一個冬天的孩子們在這稍微暖了點的日子還是會漫山遍野的跑。
學校開了學,陳汐和妙瞳的日子也規律了起來。
呂成生剛要邁進教室,就停在了門口,他往教室裏看了一眼,嘆了口氣。
這已經是八年級下學期,學的知識難了些,一些孩子基礎不好、不認真的,早已經跟不上,也就幹脆放棄了上學。所以開學後,班級裏的學生又少了一些。
在這動蕩的年代,在這“讀書無用”的年代,能堅持下來的學生已是相當不易。
“唔……”
呂成生突感腹痛,他捂了捂肚子。最近不知吃了什麽不适的,這種腹痛經常發生。
這種疼痛讓他想起了那三年的自然zaihai,那時候實在沒什麽吃的,為了活着,喂豬喂馬的東西他都吃過,那時就常肚子疼,但疼總是好過餓死。
他走上講臺,翻開書本的同時,他看到,上學期班裏的三個女孩現在只剩下了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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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間,李妙瞳正一筆一劃地寫着字,陳汐從教室外面跑過來,坐在了她前面的位置上,雙臂疊放在桌上,枕着下巴。
“李妙瞳……”
“嗯?”妙瞳沒擡頭,這段抄寫她還剩十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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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瞳……”
陳汐又低聲重複了一句。妙瞳這才發現她情緒的不對,停下手裏的筆,看着眼前的陳汐。
“你這是怎麽了?無精打采的。”
“我……”陳汐說着挺直身子,把放在肩後的辮子拿到前面,“我那個蝴蝶結發圈丢了……”
原本套在右邊辮子上的紅色蝴蝶結發圈沒有了,兩個辮子同樣禿禿的。
妙瞳眉頭一緊:“丢哪裏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剛剛下課一摸,才發現不見了。”
“你今天戴了嗎?……哦對,你戴了,早上出門你戴圍巾的時候我們還一起看見了。”
妙瞳把食指壓在嘴唇上,這是她想問題時常有的姿勢。
“那這能丢哪裏呢……走,咱倆到處看看去!”說着妙瞳已經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陳汐擡頭看着她,沒有動力的說:“我到處都轉了一圈了,廁所我都去看過了,都沒有……”
“我還沒看呢,咱們再看一遍,走,咱倆一起去。”
“唉,今天我來月事了,肚子特別難受,真是倒黴。”陳汐垂拉着腦袋。
妙瞳按住了剛要站起來的陳汐的肩膀,用手理了理她的頭發,說:“那我自己再去看一圈,你不舒服你休息會,我幫你好好找找。”
在所有可能經過的地方都走了一遍之後,妙瞳像個小大人一樣,單手摸着下巴,慢慢回到教室,坐在趴着的陳汐身邊。
陳汐仍趴在桌上,眼神透露着全身的無力和腰腹的難受。“是不是沒找到?唉,我每個地方都看過了,真是沒有。”
妙瞳盯着桌面,咬着嘴唇沉思。
“陳汐,還有一種可能。”
“嗯?”
妙瞳:“也許掉到上學來時的路上了。”
“啊——?那完了,那肯定丢了,那條路現在可多人走了呢……”
陳汐癟着嘴,喪氣極了。
“別這麽早就下定論,放學我就趕緊往回走,一定好好找找,肯定能找到!”
陳汐默默地點點頭,可心裏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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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心裏一直記挂着陳汐的那個蝴蝶結發圈,最後的兩節課妙瞳都在期盼放學時刻的到來。
鈴聲剛響,她就早早收拾好書本,拖着陳汐往外跑。
“哎慢點慢點,我不行,我跑不了。”陳汐拖着妙瞳停下來,她用手扶着腰,表情痛苦地說:“我今天太難受了,哪一次都沒有這次這麽難受,可能是這幾天着涼了,要不就算了吧,丢了就丢了。”
妙瞳看着陳汐有些發白的嘴唇:“你明明那麽喜歡那個發圈,找不到的時候那麽傷心,怎麽能随便算了呢。要不這樣,我先沿着路往回找,我跑的快,這樣能到處看的仔細些,你在後面慢慢走,到時候咱倆村口集合,好嗎?”
陳汐捂着下腹部,她知道妙瞳為幫她找東西着急,想了想也只有這麽個辦法,她點了點頭,嘴角使勁擠出來一個笑。
從宋屯到盤河八中的路是條土路,一邊是河,另一邊有一些玉米地,也有荒地。
本想着那個紅色的蝴蝶結在這灰黃的地上能看的清楚些,比較好找,可妙瞳走出來之後才發現,下午的風很大,有時還吹的人睜不開眼,在這天荒地茫間,那樣一個發圈實在小的難以發現。
妙瞳頂着風,左邊地裏看看,右邊河邊瞅瞅,眼看着已經走到了村西河的那個人工湖邊。
她拿着一根樹枝,在東邊的苞米地裏走了一趟,眼睛被風吹的有些流淚,可也沒看到發圈。
從地裏走出來,不遠處恍恍惚惚一個人影,衣服的顏色灰突突的,走的很慢。妙瞳用手擋了擋風,這才看清離人工湖不遠處,往回走的那人正是丁世平。
自從那次以“成分問題”為理由拒絕了丁世平之後,妙瞳就很少碰到他,丁世平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偷看她,更不在跟她說那樣的話。
這件事妙瞳愧疚了一段時間,她覺得話可能重了,傷害到了丁世平,畢竟當時他那麽生氣,表情裏一副憤恨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
但後來妙瞳就漸漸淡忘了這件事。都是十幾歲的少年,都是一個班級的同學,偶有交集,也一切和普通同學相處沒有分別。
這一路她沒遇到什麽人,丁世平應該在她前面,或許比她更早一步看到那個掉落的蝴蝶結。
想到這,妙瞳緊了緊身上的棉襖,往男孩那邊跑去。
“丁世平——!丁世平——!”
妙瞳喊了兩聲,她看到前面的人停住了腳步,緩緩回頭看着她,等着她跑過去。
“哎,你怎麽……你怎麽走這麽快?”
妙瞳呼哧帶喘地跑到丁世平跟前站住,只見男孩雙手揣在棉衣兜裏,腦袋上扣着一個鬥大的棉帽,兩側的護耳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和下巴,只露出那雙有些冷漠的眼睛和凍得通紅的鼻尖。
妙瞳的問話自然沒得到丁世平的回答,他只是淡漠地看着她,一動不動。
“你有沒有看到一個紅色的蝴蝶結發圈?”
妙瞳問道,說着還拿起自己左邊的辮子,給男孩看:“你看,就是這樣的,我這個是粉色的,我想找的是紅色的,你路上有看見嗎?”
丁世平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靜靜地看了妙瞳一會,才把左手從棉衣口袋裏掏出來,往人工湖那邊一指。
“那邊。”他沉沉地說。
妙瞳完全不在意丁世平那一臉的冷漠,她終于得到了發圈的消息。心想着陳汐見到丢失的發圈後的開心,她語速很快、聲音歡快地說了句“謝謝”,而人已經早轉了身往湖邊跑了過去。
看着女孩跑遠的身影和身後一翹一翹的辮子,丁世平暗暗低頭看着地面,揣在棉衣口袋裏的右手卻攥得更緊了。
跑到丁世平指的那邊,妙瞳往人工湖邊的堤岸巡視了一圈,很快就發現了離水邊不遠的一撮草堆裏的那個紅色蝴蝶結發圈,她心裏喜了一下,但想去撿發圈卻讓她發了愁。
靠近路邊的這邊是人工湖的陡坡,路沿到水面有三米多的落差,這個岸邊陡峭,沒什麽落腳的地,湖挖的深,孩子們從不到這邊玩水。
可發圈就在下面,想着陳汐白天因為丢了發圈悶悶不樂的樣子,妙瞳腦子轉了轉,想着夠發圈的辦法。
她把書包摘下來放在一邊,在陡坡上蹲下來,降低重心,左腳支撐着身子,右腳往下試探着探過去,待右腳慢慢穩住了,左腳再緩緩并攏。
這個方法讓她前進了一點點,可下面的岸邊又陡又滑,再往下走她就完全無法平穩地蹲在坡上了。
女孩蹲在湖邊,看着寒風吹過湖面,湖面掀起層層波紋。
風一陣陣刮過來,吹動着那發圈上的蝴蝶結,蝴蝶結在風中不斷搖晃着。事不宜遲,如果風把蝴蝶結刮進水裏,那就真的撈不上來了。
想到這,妙瞳又回到路邊,找到剛才她丢下的一截粗細适合的樹枝,又再次蹲在陡坡上。
風吹着她額前的碎發飄來飄去,她把樹枝使勁往下探去,拿着樹枝的手已經被凍得通紅。
樹枝離發圈還有點距離,而下方湖水的道道波瀾,帶着光斑的反射,讓妙瞳不住地發暈。
她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跟着媽媽和姐姐去溪邊洗衣服,女人們在下游敲打着洗衣錘,而她跟着幾個村裏的男孩往上游深一些的溪塘去玩。
那幾個男孩年紀大,不帶她玩,也沒人理她,他們跑的風快,而她則在圓石遍地的溪塘裏跑着,跑着跑着,水越來越深,已經快沒過她的膝蓋。男孩們漸漸沒了蹤影,急着追的妙瞳腳下一滑整個人就朝後倒了過去。
小妙瞳當時就被後面的石頭撞懵了腦袋,她掙紮着想要站起來,可怎麽也站不起來,塘水一下子就沒過了她的臉,嗆進了她的嘴裏……
看着那湖水上的光暈,妙瞳不禁眯了眯眼。
陣陣眩暈讓她覺得有些惡心,內心的恐懼讓兩條腿也不由自主的又軟又抖。而那個紅色的蝴蝶結好像也顏色暗淡了下來,嘲笑着她的膽小,也仿佛離她越來越遠。
可再想到陳汐……妙瞳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她鼓起勇氣,拉開了棉襖上面的扣子,再次拿着樹枝往發圈夠了過去。
一點點,一點點,妙瞳左手揪住了腳下的一塊草根,右腳又一寸一寸再往下挪去。
又近了一點點,一點點,眼看枝頭離發圈越來越近,慢慢地,馬上就要夠到發圈了,很快就能看到陳汐找回發圈的笑臉了。
突然,一股力量在妙瞳的左肩狠狠一推,女孩忽地瞪大了眼睛,她甚至沒有來得及發出一點聲響,就整個人栽到了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