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梁校長給了妙瞳一把鑰匙,她打開了呂成生的小辦公室。
這裏被呂成生當做了藏書室,裏面有很多書籍,有教學相關的,也有很多他自己的收藏,名著、詩歌、散文,什麽都有。
翻看了幾天後,妙瞳發現,呂成生的教案寫的非常詳細,不但寫了他對課本內容的理解,還更擴展的寫到了很多他自己的想法和見解。
“有問題随時來問我。”呂成生躺在病床上,用力說着,可卻只發出了很輕的聲音。
妙瞳拉過板凳,在旁邊坐下。她看着瘦的皮包骨的呂成生,難以想象這個男人曾經的慷慨激昂。
“呂老師,我,我能行嗎?我站在前面就覺得特別緊張。”
“你,行的……咳咳咳咳咳……”
女孩趕緊在床頭的暖瓶裏倒了半茶缸的水,慢慢喝了兩口,再幫他順順氣。
呂成生拿着茶缸,大喘着氣。
病痛的折磨,讓他原本還算周正的五官變得消瘦又扭曲。深陷的眼眶,突出的顴骨,失去了彈性的皮膚在每一次表情後都需要更長的時間才會恢複原貌。
而即使這樣,他仍向旁邊的女孩笑了笑。
“你站在講臺上……不要怕,你學的,很好,只要把你記住的,理解的,說出來……就行了。”
“嗯。”妙瞳應了聲。
“不要……不要停止學習,有空的話,去跟着把剩下的課程都學完吧……”
妙瞳點點頭,看着呂成生那明明想笑,卻只能呈現出淡漠的表情。
日子一天天過去,十六歲的女孩站在講臺上,從膽怯到不再害怕,妙瞳一點點喜歡上了老師這個角色。
Advertisement
然而,呂成生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妙瞳之前來看呂成生的幾次,他都在昏睡,或者有時半夢半醒,不知來的是何人,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看着他這樣的情況,妙瞳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病竈已經把這個曾經高大的男人折磨得只剩下一副皮囊。
夏天快來了,天氣一點點燥熱起來,搞的每個人心裏也躁躁的。
妙瞳再一次上完課後,提着一本古詩歌集來到病房。
這天呂成生沒有睡,他看到女孩走進來,又在他身邊坐下,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點點的笑。
“給我看看這本書吧。”
呂成生緩緩擡起手,妙瞳立刻把詩歌集放到他的手裏。
泛黃的書頁一張張翻開,男人艱難地轉動着眼球,随着書頁反複。
枯枝一樣的手指停在了其中的一頁,目光落在那首簡短的上古歌謠,旁邊洋洋灑灑寫滿了注解。
“呂老師。”
妙瞳看着他手下的那一頁,問道。
“您課上講的那個……那個美好的時代,真的會到來嗎?可為什麽現在……”妙瞳皺眉搖了搖頭,“現在學校的學生越來越少,讀書的女孩更是幾乎沒有了,你說的那些……是不是太遙遠了……”
看着學生發愁的小臉,呂成生反而欣慰了,他一邊笑,一邊忍着疼,額頭上慢慢積下了一層冷汗。
“妙瞳啊,那個時代,一定會來的。”
呂成生說着,漸漸望向了窗外,窗外初夏的樹葉泛着新綠,生機盎然。
“到那個時候,無論男孩,還是女孩,都會讀上書,會人人平等,沒有階/級之分。這混亂的一切都會過去,人們也不再會吃不飽,而是會有更多的,精神上的追求。”
呂成生把詩歌集慢慢合上,又遞給妙瞳。
“我是看不到了,但是你會看到,一代一代的後輩會看到,因為一代代的人在建設,在改變這個國家。農村确實是有廣闊的天地,但是妙瞳啊,你要走的更遠,那裏才有更大的舞臺。記住,不要停止學習,不要放棄自我,知識是值得被追求的,自由,也是。”
這可能是呂成生這些日子來,說話最多的一次,然而他并沒覺得累,他又再次望了望窗外,看着那勃勃生機的植物,看着帶來溫暖的明媚陽光。
他微笑了起來,這個笑容很自然。
他仿佛看到了那樣的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充滿光亮,人們穿着五顏六色的漂亮衣裳,那些金黃的油炸的香噴噴好吃食物到處都是,處處充滿鳥語花香,人們唱着笑着,孩子們在教室裏大聲讀着書,不再擔心自己的明天。
妙瞳看到呂成生緩緩合上了眼,靠在床邊慢慢睡了過去,他胸口輕輕起伏,好像身體不再感覺到一絲疼痛。
第二天早上,梁校長告訴妙瞳,昨晚,呂成生走了。
他走的時候應該很祥和,因為他嘴角是笑着的。
清爽的風迎面吹來,教室外的樹葉格外的綠,天空格外的藍。
妙瞳站在窗邊,看着這可愛的校園,看着課桌後面懵懵懂懂的孩子們。
她含着淚,再一次誦起《南風歌》。
—
這近一年的時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陳汐的離開,呂成生的離世,讓妙瞳快樂的生活漸漸暗淡失去光芒。
好在身邊有呂成生留下的書籍陪伴,沉浸在書的海洋裏,妙瞳才不覺得孤單。
通過自己的學習和呂成生教案的提示,妙瞳慢慢對語文課程的教學有了更深入地理解,也在講臺上更加游刃有餘。
沒課的時候,她便跟着學習九年級的數理化課程。
看着她越來越好的狀态,梁校長态度十分認可地表示呂成生确實沒有看錯人。為了鼓勵女孩更好地做下去,梁校長偷偷給妙瞳漲了兩塊錢工資。
這可是不小的一筆收入。
女孩笑的開心,梁校長倒是偷偷地跟她說,“把這些錢自己攢下來吧,等有空去縣裏買點書。”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前進,而唯獨妙瞳心裏空缺的那一塊,始終都沒有消息。
—
這個禮拜天回家的時候,妙瞳從鎮上帶了半斤豬肉,還買了幾塊油炸糕。
剛邁進院子,李傳寶就聞到了那油香味,他連蹦帶跳跑到妙瞳跟前,像只小狗一樣上上下下嗅着。
“姐,什麽味這是?你是不是買好吃的了?快給我快給我~”
“你看看你,這鼻子比狗還靈!”
看門的小黃狗擺着尾巴跑到妙瞳身邊,圍着她轉來轉去。
黃三妹笑着接過妙瞳手裏的肉,看着姐弟倆鬧着往屋裏走。
眼瞅着傳寶過了年就要上七年級了,最近的一年雖然家裏收益不好,吃的不好,但是這男孩還是竄了很高的個子,已經長成了小夥子。因為經常幫着李大成幹活,他皮膚曬得黝黑,肩臂瘦瘦的,但倒是很有力。
圍着李妙瞳轉了好幾圈,傳寶終于拿到了油炸糕,開心地不得了。
他剛準備咬,腦子裏突然就想到了什麽,興奮地看着妙瞳說道:“姐!姐!有東西給你!你等着……”
話沒說完小子就跑進了屋裏,一分鐘不到他就又蹦了出來,手裏握着厚厚的一摞信。
“姐!你的信,你的信!陳汐姐寄來的!前天郵遞員才送來的!”
信?
陳汐的?
妙瞳愣在原地,好像還沒明白這發生的一切。
直到傳寶手裏晃着那摞信,咧着嘴喊着她,才将她喚醒。
她顫抖着擡手接過信,激動地說不出話,連拆信的動作都笨拙不堪。
傳寶在院裏蹲着吃油炸糕,黃三妹正在準備晚上的飯菜。
妙瞳恍恍惚惚地拿着信走進屋裏,她坐在炕沿邊,用手仔細撫平着信封,看着上面的字。
那字和以前一樣清秀,寫的大方又工整,就像她心裏的那個人一樣好看。
她把外層的大信封打開,裏面厚厚的好多封,妙瞳從信封上的郵戳才看明白,幾乎是一個月一封,可怎麽這麽多信現在才寄過來呢?
妙瞳按時間排了排,然後看到了最近的這封。
【妙瞳,見字如面。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被郵局返回了信,我真笨,怎麽就記錯了地址呢。
這麽久了,一直也得不到你的消息,煩惱得我經常也沒什麽心情。
我很想你,想念咱倆一起在村子裏瘋跑,想念和你一起看落日,想念和你一起上學,也想念和你一起撿糞,雖然你身上臭臭的,但是我可從沒告訴你~
有太多的話想和你說,希望這封信你能收到吧。
陳汐】
妙瞳用手細細地摩挲着信紙,看着上面那字裏行間帶着一點小脾氣又滿是思念的字,她笑了起來,可眼淚又不聽話地流個不停。
兩個人重新取得了聯絡。
這再次的聯系仿佛就像12歲那年,兩個女孩因為遞過來的糖豆而成為了朋友,慢慢成為彼此的牽挂,緊緊連在了一起。
她們信裏有說不完的話,有分享不完的心情。
妙瞳向陳汐說了呂成生的過世,也告訴她自己正在以前兩個人讀書的盤河八中當了老師。
她也從陳汐的信裏得知,陳汐媽媽方彩雲找了一位鋼琴老師,現在陳汐的鋼琴學的非常好,離當一名音樂老師的夢想又近了一些。
想到陳汐當初問過妙瞳長大後想做什麽,當時妙瞳對于工作并沒有概念,只以為工作就是爸媽那種種地掙工分。可如今因為讀過了書,得以留在學校,可以每日和知識為伴。
如果當時沒有陳家來插隊,沒有和自己同齡讀書的陳汐,又怎麽能有妙瞳的現在呢。
想到這,妙瞳想到了那個詞——命運。
在她這個年紀,她不太理解命運是什麽,只是以前聽媽媽黃三妹總是嘆息着說着某些事情都是命。
那陳汐的出現,是不是自己的命呢?自己對于陳汐,是否也是這樣?
這些話妙瞳并沒有問,而是藏在了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