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982年的這個冬天格外的冷,濱城下了近五年來最大的一場雪,街道被厚厚的冰雪覆蓋,整個城市都罩在白茫之下。
郝建軍所在的車間每人發了一車煤灰。雖然煤灰不抗燒也不值幾塊錢,但蜂窩煤太貴,這也算是不錯的福利。
他給自己媽媽和姐姐家各送去一些,剩下的則都拉到了方彩雲家。
又買了一三輪車的蜂窩煤,花了一下午時間把蜂窩煤和混着黃泥的煤灰盒子都在門口堆的整整齊齊,傻呵呵笑着結束了一下午的勞作。
晚飯後,陳汐送走了清理完爐子的郝建軍,把用過的碗碟清洗幹淨,擦幹了手回到屋裏。
此時方彩雲正拿着針線縫補着褲腳。
陳汐在她身邊坐下,随手拿起沒織完的圍巾織起來。
方彩雲擡了擡眼,從花鏡的上方看了下女兒。
“你這圍巾,我早讓你織,你不織,這天最冷的時候都快過去了,還沒織好,你得什麽時候才能給上建軍?”
陳汐癟了癟嘴,沒吭聲,手裏的動作到也沒停。
方彩雲忘了女兒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突然變得少言寡語,一開始她還擔心陳汐心理出了問題,後來看女兒除了不愛說話,除了以前會反駁她的話現在都只是默不作聲順從的去做,其他一切都還正常,方彩雲也就放了心。
“哦對了,你張蘭姐生了老二,又是個閨女。”方彩雲從針線盒裏拿出頂針戴在手指上然後說。
陳汐思考了下,才明白方彩雲說的是二姨家那個下鄉和村裏人結婚,最後留在農村的大姐。
“這挺好啊,張蘭姐第一個孩子也是女孩吧?”
“是啊,都是女孩。”
“女孩多好,貼心小棉襖。”陳汐看着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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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彩雲無奈地笑了下:“咱們是這麽想啊,可是那邊家可是想要兒子的,這連生了倆女兒,她婆家那邊給她的壓力特別大,孩子剛生下來,一看是女孩,婆婆當時就給了臉色,這飯也不願給做了,孩子也不幫着帶,月子裏你張蘭姐就上火了,奶都下不來。唉,雖然知道重/男輕/女,可這也有些太過分了。”
陳汐停了手裏的針,看着方彩雲。
雖然改革開放了,但是這種固有的思想在很多家庭中依然根深蒂固。
方彩雲突然想到了什麽,她推了推花鏡。
“說到這個,我就想到宋屯老李家了,那個女孩……妙瞳,李妙瞳,她是不是也考大學了?”
聽到這個名字,陳汐的眼神暗了下來,等了一會才慢慢回答:“嗯,考了。”
方彩雲點點頭:“唉,這都多少年了……那她現在什麽情況,有聯系嗎?”
“不,不太清楚,在盛京念書,應該就留在盛京了吧,我們沒聯系了,這都多少年了……”陳汐拿過方彩雲手裏的針,從針線盒裏拿出線,“媽,我幫你引針。”
方彩雲摘下老花鏡,把針遞了過去,往後靠了靠。
“唉,也真是,這都多少年了,想當初你倆玩的多好啊,天天山上山下的跑,晚上也睡一塊,喊你回去都不回去,這怎麽大了就沒了聯系了呢,那陣子你不是還說和她寫信呢嗎,唉,你們這些年輕人……”
方彩雲嘆着氣,看着女兒把線穿好,把線頭咬斷,再次接過來了針。
“你和建軍這也談了幾個月了,我看建軍挺好的,這弄煤忙的,不怕髒也不怕累的,人也挺實在,我看對你也不錯,你覺得他怎麽樣?”方彩雲問。
“就那樣,挺好的。”陳汐繼續拿起毛衣針,頭也沒擡一針一針走下去。
方彩雲把手裏的褲子放到一邊,把桌上的臺燈點亮。
“那要是覺得挺好,就把婚結了吧。”
陳汐手裏一頓,毛衣針立刻走錯了位。
她手裏停了停,短促地換了口氣,往回退了針,可再織下去的時候手指已經不受控地抖了起來。
“媽,我去給你倒杯水。”
陳汐放下線站起身,吸了口氣把要流出的淚壓回眼裏。
方彩雲戴上花鏡看着她跑出去的背影:“哎你這孩子,聽沒聽見我剛才的話啊?”
“聽見了。”陳汐朝廚房走去,“就按你說的吧,我都行。”
“嗯,你可心姐結婚了你看你二姨多省心,等你這婚結了,我也就踏實喽。”
暖瓶裏的水緩緩流了出來,水氣在眼前蒸騰,陳汐眼裏的淚也跟着冒了出來。
該來的,總會來吧。
——
過完年,兩家人就一起敲定了吉利的日子領了證。
兩個年輕人都不想太折騰,尤其是陳汐,覺得領個證就好,但又拗不過兩位媽媽,最後雖然不大辦,但還是定下來兩家人湊一起吃個熱熱鬧鬧的飯,婚房也要布置下。
婚房是城南中學分配的家屬房。
郝建軍放棄了濱城化工分配的小房子,兩個人的份額換了個城南中學稍微大一點的房,離陳汐上班近些。
辦喜宴的前一天,方彩雲方彩玲帶着張可心早早就把婚房裏裏外外布置了一遍。
方彩雲摸着床上紅色的被面,環顧了一圈屋裏的新擺設,問道:
“怎麽樣?汐汐,你看還有沒有什麽地方沒弄好?”
“挺好的,媽,二姨,二姐,你們別忙了,歇會吧。”陳汐站在一邊,表情冷淡,但還是努力擠出點笑。
方彩雲長舒一口氣:“我不累,別看都是自己布置,但是放心,明天你妥妥地嫁了出去,我這心就踏實了。”
陳汐微微動了下嘴角,目光只轉動了一下就暗淡了下來。
或許此時唯一能讓她覺得值得的,就是方彩雲那欣慰的表情。
收拾的差不多了,方彩雲突然又想到了什麽,趕忙跑到門口拿過來一個尼龍綢包。
“差點把這個忘了,來來來,最後得擺床,祝小兩口早生貴子喽~”
說着,就從包裏掏出來了花生、紅棗、桂圓和蓮子。
一旁的張可心也趕緊過來抓了一把往床上撒。
方彩玲坐在一邊笑着說:“大姐,讓可心擺,可心這有身孕,她擺這‘早生貴子’估摸比咱們都靈!”
“對對,大姨,我來我來。”張可心接過方彩雲手裏的包,分散着把幾種物品鋪成了心形。
方彩雲:“可心,明兒個上午還得麻煩你幫陳汐化妝,雖然不是大辦婚宴,但怎麽都是兩家人整整齊齊一塊吃飯,你妹她也不好好收拾,你幫着她點。”
“大姨你放心吧,這事交給我,陳汐本來就好看,明天指定給你們帶去一個漂亮的新娘,汐汐,你說是不是?”
說完張可心又轉向陳汐,卻看到了陳汐望向一邊的陰沉表情。
因為被叫到,陳汐這才回過頭,臉色稍微柔和了些。
“媽,這邊收拾差不多了,你們早點回去吧,我還有點事,我一會要出去一下。”
“這孩子,明天就辦喜宴了,你這還有啥事啊?”方彩雲說。
“我就去學校拿點東西。”
幾個人鎖了門,走下樓。陳汐把方彩雲等人送到了路口。
方彩雲:“你早點回來,晚上你想吃什麽?”
“媽,我晚上不回去吃了,你別帶我的飯了。”陳汐一邊把方彩雲的圍巾系好一邊說。
方彩雲:“不吃晚飯你去哪啊……”
陳汐:“媽,我一會就回去,你和二姨快回去吧,可心姐你也慢點,雪天路滑,慢點走~”
說完,陳汐朝衆人擺了擺手,轉身朝學校的方向走去。
“這孩子,都領證的人了,怎麽還長不大一樣……”
“大姐,你放心吧,你老把她當孩子,那她還能長大嗎。”
“怎麽還怪我把她當孩子了,這怪我嗎……”
“哎好了好了,走走走,回去你好好休息,明天你姑娘結婚,你也得捯饬捯饬,快走吧。”
說着,方彩玲也不管方彩雲嘴裏念叨着什麽,和張可心一起拉着方彩雲往車站走去。
—
下過雪後空氣格外的清新,白色雪裝的包裹讓冬天裏灰土土的北方城市變得更清秀了些。
送走方彩雲一行人,轉過身的陳汐立刻只剩下冰霜一樣冷的臉和陰沉的心情。
她只往學校方向走了一會,便在路口拐了彎。
今天是周六,雖然是個工作日,但是因為明天就是禮拜天,有些單位的人早早下了班,正在路邊菜攤買着菜。
叫賣聲起伏,沒有因為天氣的寒冷而凍結。
陳汐踩着厚厚的雪,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一些飯店攤位門前的雪已經被清理,有的還童趣一樣的堆成了雪人。
偶爾也會看到路邊孩童瘋跑着互相投擲雪球,有的追着跑,有的滑倒,有的哈哈大笑。
濱城的這場雪下的很有盛京的模樣,讓記憶中的東西偶然間會清晰地被記起。
或者無論經過多少年,大自然的雪或雨總還是那樣的雪,那樣的雨,只是雪雨中的人已經變了容貌,換了心情。
陳汐拉開一個小飯店的門,她跺了跺腳,踢掉鞋子上的雪。
店門口就生了爐子,一進來就暖和和的,讓被寒冷凍了一路的食客立刻心生暖意。
陳汐在窗邊的一個小桌坐下,随便看了看菜單。
“老板,來一塊錢肉包子。”
只說了這一句,陳汐就感到鼻子一酸,瞬間濕了眼眶。
—
1980年冬,盛京。
“老板,來五塊錢肉包子!”李妙瞳揚聲招呼道。
陳汐趕緊壓下妙瞳擡起的手。
“幹嘛要五塊錢的?!太多了!”
妙瞳彎着眉說:“你的生日是過年的時候,我從來都不能陪你過,這次你寒假過來,就當是陪你過生日好不好,我請你吃~”
“不行!太貴了!咱倆吃不了那麽多的。”
“陳汐,我能買得起的。”
“你知道你能買得起,可是……可是這些錢你打工也得賺好久,作為生活費你也能用好久,我知道你的心意,咱倆少要點,好不好?”
說着,陳汐回過頭朝正給另一桌上菜的店主說到:“老板,就來兩塊錢的包子。”
李妙瞳拉過陳汐壓着她的手,說:“你這個人,真是……你半年才來一回,我聽說這家的肉包子可好吃了,可香了,你……”
陳汐笑着又把妙瞳的手拉到自己跟前。
“等你以後工作了,你請我吃,你點多少我吃多少,行不?”
妙瞳不太情願地點點頭,随即又擡起明媚的目光。
“那可不能光吃肉包子了,等以後有錢了,請你吃軟炸肉!吃排骨!”
“行~~都聽你的,你請什麽我就吃什麽。”
妙瞳眼裏閃着熒光,小指輕輕一動,便把陳汐的小拇指勾在手裏。
“陳汐,咱倆有那麽多約定,你可都要記得,你要兌現的,不能賴賬!”
手指在兩個人之間拉來扯去,最後被陳汐拉過去,握住妙瞳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輕輕吻了吻。
“絕不賴賬,如果我賴賬,我就用一輩子去還你!”
——
服務員把熱騰騰的包子端了上來,陳汐卻不知自己何時已經滿臉的淚。
肉包子在面前散發着陣陣香味,可對面已經空了位置,再也沒有那個和她拉勾的女孩。
屋外不斷有前來就餐的食客,他們從寒冷的室外跨進溫暖的店裏,爐火烤熱了他們的身體,食物将填飽他們饑餓的胃。他們帶着需求而來,然後滿意地離開。
窗縫透進來室外的寒氣,桌面上包子蒸騰的熱氣中若隐若現着她忍淚含悲的消瘦的臉。
陳汐拿起一個包子,狠狠地咬上一口,眼淚立刻像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落。
她不停地咬着,不停地往嘴裏塞着,一口接一口,一下接一下,直到自己無法咀嚼,直到眼淚模糊了面容,她泣涕如雨。
終歸是她賴了賬。
那些約定,那些一同規劃的未來,那些從小到大的溫馨片段,那些親密動情的日日夜夜,都随着她的一句“忘了吧”,被她斬斷消失。
這個冬天沒有暖陽,一切都冰冷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