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手中的報告單瞬間散落在地面上,陳汐只覺得身子一軟,一下子癱倒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她胡亂地抓了一把,推亂了剛剛摞好的那些書本,桌面地面頓時變得一團糟,就如同她此時的心情。

怎麽會這樣?!

陳汐鼻子一酸,覺得眼睛裏什麽東西就要湧出來。

她擡起左手扶住額頭,緊緊閉上眼睛,水氣瞬間打濕了睫毛。

院裏那棵高大的法桐樹上,蟬聲嘶鳴,此起彼伏地十分惱人。

而廚房裏水龍頭下,一滴水珠懸了又懸,最終滴答一聲落在了水槽中。

陳汐呆坐了好久,她用手掌按揉着太陽穴,全身微微顫抖。

該不會……

她閉着眼睛搖了搖頭。

會不會是拿錯了?

她突然彎腰撿起那些報告單,又雙手使勁抖落着把牛皮紙袋中的紙單全都倒了出來,她左一眼,右一眼,眼睛快速地在每一張報告單上看過。

姓名,性別,年齡,體檢的日期,以及另外的郝建軍的幾張單子。

這确确實實是她的報告單,也确确實實是周一提前的那個日子,如果上面的檢查結論沒有寫錯,那這就是事實!

陳汐坐在書桌前,她雙手抱住了頭,眉心緊緊揪成一團,神情沉重又疲憊。

即使她再不想去相信,那報告仍如鐵證一般擺在那裏。

她想到昨晚郝建軍異常的表現,想到男人躲閃的眼神,以及第一次背對着她毫無欲望地躺下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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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郝建軍知道了檢查結論後的反應。

悶熱的空氣凝在了下午的這個時刻,直到太陽落下,夜幕低垂,房間裏漸漸變暗,再到幾乎完全黑了下來。

陳汐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靜坐着。

她腦子裏一片空白。

面對這段婚姻,她想過很多種情況。

想過自己有多麽不願意接受郝建軍這個男人,想過因為無法順利的發生關系而難以懷孕,想過因為她自己推三阻四而讓兩個人關系變壞,日子過的雞飛狗跳,甚至想過逼着自己順從着跟郝建軍去做那件事……

但無法懷孕,這實在她想都沒有想過的可能!

郝建軍下中班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

門鎖響動了幾聲,便聽見男人輕手輕腳進了屋,關了門,門又開合了一下。

過了一會,走廊裏響起“嚓嚓”的幾聲,窗縫中透進點點微光,很快就暗掉,冉冉白煙在指縫中升騰而出。

陳汐躺在床上始終沒有睡。

她聽着鑰匙轉動開門的聲音,又聽見男人出了屋,直到她聽到第三個煙頭扔在地上,被男人用腳使勁碾了碾後,才再次聽見男人開門進了屋。

過了會,陳汐聽到木床發出咯吱聲,床褥被按壓,随之便聞到了男人身上濃濃的煙味。

陳汐閉着眼,白天流的淚已經讓她眼睛微微腫起。

睡不着的她呼吸很短,一下又一下,帶着心裏的緊張和無奈。

身後許久都沒有男人的鼾聲,緊接着,陳汐清醒地聽到男人長長的一聲嘆氣。

那些白天好像已經流盡的淚,随着這聲嘆氣聲再次流下,順着眼角滑落,慢慢洇濕了枕巾。

“你……沒睡着吧?”

陳汐聽見郝建軍略有嘶啞的聲音。

“嗯。”

郝建軍頓了頓,身子微微往這邊側了側。

“醫院的報告,你……看到了?”

陳汐擡手抹了下眼角的淚,輕輕應了聲:“嗯。”

郝建軍許久沒有說話,房間裏又靜了下來。

窗外牆角下的蛐蛐吱吱地叫着。

不知誰家的男人半夜起夜,幾聲咳嗽後,響起鞋子在地面拖拉的動靜和門上合葉咯吱咯吱開合的聲音。

男人的聲響驚擾了女人,随後傳來女人的幾句埋怨。

“我明天沒班,我陪你去醫院再查查吧。”

陳汐又聽到郝建軍說了一句。

随着她再次答應後,男人徹底翻過了身,兩人向背而卧。

陳汐緊緊捏着手中的被角,她第一次覺得原來這張床這麽大,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可以這麽遠。

郝建軍能說出這樣的話,是出于對她的安慰。

但是陳汐自己很清楚,醫院能有多大的出錯幾率呢?

如果真的是報告上那樣,那兩個人的婚姻該如何往下走呢?又該往哪走?

陳汐想不到。

如果說在那次郝建軍醉酒夜晚的拉扯,她感受的是孤獨,那在這個夜晚,她則是絕望,深深的絕望。

她選擇了這條路,可這居然是一條走不通的路,走不通的原因不是因為她精神上無法忍受,而是身體上的不能。

她覺得自己簡直是個笑話。

而更讓陳汐覺得無奈可笑的,是在這樣的時刻,在她覺得無助無靠無力的時候,她全心想要依靠的,居然不是她身後的這個男人,她的這個丈夫,而是,李妙瞳。

越是在緊張困難的時候,陳汐反而越會想着李妙瞳好看的眼睛,想着她朝自己笑,想着她幫自己出主意,想着她想辦法哄自己開心,解決問題。

女孩的模樣、動作、神情一遍遍從記憶中跳出。

只要想到那個女孩的音容笑貌,就足以讓她甩掉憂愁,短暫的輕松起來。

陳汐苦笑,或許只有那個人才真的能夠給與她撫慰,讓她獲得力量和依靠。

自己拼命推走的,想忘掉的,在這無助的時候,又要被自己強行拉回來。

陳汐在這一刻覺得自己無恥又無能。

長夜并不長,可升起的太陽卻照不亮昏暗的心底。

再一次檢查的結果沒有驚喜。

一位上了年紀的女醫生拉下口罩,低頭看了眼剛出來的報告單,又從花鏡上方看了看陳汐。

“你來月事的時候是不是會疼的厲害?”醫生問。

“嗯,時間也不太準。”

“腹部腰部也有不适的感覺吧?類似那種……墜墜的感覺,悶漲,酸痛,也有吧?”

“嗯,确實經常會有。”

醫生摘下眼鏡放到桌面上,擡眼看了下站在一旁的郝建軍,又看向坐在面前的陳汐。

“年紀這麽輕,挺可惜的。以前有過炎症?輸卵管嚴重受損這個問題炎症引起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陳汐想着醫生的話,她仿佛突然被那年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下身。

醫生看着她皺着眉思索着,又問道:“或者受過外傷?一般這種可能性倒是小一些。”

陳汐微微點頭,又立刻搖了搖頭。

她期望的眼神看着老醫生,雙手十指交叉握地手心都出了汗。

“醫生,我這個情況……真的沒有辦法能治嗎?”

女醫生看着年輕女人熱切想知道答案的神情,又看着身旁站着的丈夫,最後還是默默地搖了搖頭。

陳汐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靈魂,長期練習舞蹈音樂而擁有的高傲挺拔的身材在此時癱坐在椅子上。

“不孕的情況其實很多,但輸卵管嚴重損傷這個問題目前是不可逆的,以現階段國內的醫療水平還無法治療這個問題引起的不孕症。”

老醫生語氣和藹地說,然後望向郝建軍:“我知道這種事對一個家庭的打擊很大,但是遇到了也确實沒有辦法,希望你們能盡量接受,請給與女性更多的理解,畢竟誰都不想這樣,如果可以的話,你們可以考慮別的方式領養孩子。”

“老婆,你別灰心,一定會有辦法的……唉,前面路不好,老婆你扶着我的腰,你扶穩點~”

往回走的路上,郝建軍一邊瞪着自行車一邊對坐在身後的陳汐說。

又是一頓沉悶的晚飯,郝建軍故意說了幾個話題,陳汐只是應了幾聲,就不再接下去。

躺在床上,陳汐依然無法入睡。過了一會,她感覺到身後的男人慢慢靠了過來。

為了怕陳汐反應太大,郝建軍只是貼在陳汐的身後,又靜了好久,男人那只厚重的手才落在女人的肩上。

“老婆,我們再去別的醫院看看吧,如果濱城不行,咱們就去燕京,那邊的專家見多識廣,全國的疑難雜症都見過,他們肯定更有辦法。”

陳汐敷衍地應了聲。

“老婆,你別灰心好嗎?咱們國家都在進步,改革開放這幾年,很多科研能力都飛速提高,現在醫療技術也挺發達的,我覺得這不是什麽治不好的病,你要有信心,好嗎?”

郝建軍說完,陳汐久久沒有再回應。

過了好久好久,男人覺得手下的女人輕輕動了動,随後肩膀開始一下下地抽動起來。

郝建軍慢慢扳過陳汐瘦弱的身子,看着她低垂的頭,聽着她抽噎的聲音,黑暗中,女人晶瑩帶淚的眼睛微微擡起望着他,那眼中的悲傷無助讓郝建軍心房一顫,頓時心生憐惜,他手下一拉,硬是把女人擁入自己的懷裏。

這個懷抱并不柔軟,甚至讓陳汐覺得生疼,可是此時的她覺得自己毫無去處,她想要的那個人她永遠都得不到,她知道自己早就不該再去幻想,她真的應該現實一些,這堅硬的懷抱至少是她現在唯一的停靠。

郝建軍向廠裏請了三個月的假,兩個人先去了濱城當地的另外兩家醫院,其中一所醫院給了同樣的結果,另一所則表示或許還有些餘地。

哪怕只是一絲絲的希望,也給小兩口帶來了極大的鼓舞。

郝建軍一邊鼓勵陳汐,另一邊又讓郝建霞幫忙聯系了燕京的朋友,簡單準備了行李後,兩個年輕人滿懷希望地前往了燕京。

畢竟對于燕京的醫生來說,他們一周看的病例都會比濱城醫生一年看的都要多。

剛到燕京的時候,郝建軍信心滿滿,動力十足。

好醫院的專家號不好挂,兩個人半夜就爬起來去排隊挂號。

做了檢查後,兩個人會在燕京邊玩邊等,畢竟陳汐在這裏呆過四年,對很多地方還是十分熟悉。

看着妻子積極地配合檢查,看着妻子帶着自己走過那些她曾經呆過的地方,雖然沒有魚水之歡的愉悅,但郝建軍對未來仍是充滿了希望。

他不斷鼓勵着妻子,也給自己打氣。

他和陳汐一起走過燕京的條條街道,雖然此時是秋天,片片落葉帶給他的不是失落,他覺得這裏的空氣都是好的,都是充滿希望的。

可現實卻并沒有給兩個人帶來好消息。

接連去了三家特別權威的醫院,給出的結論仍然都是無法生育,甚至一位知名專家很斬釘截鐵地告訴兩個年輕人,以當下國內的醫療水平,這樣的損傷是無法醫治的。

面對這位本來讓他充滿希望的醫生,被現實打擊的郝建軍徹底崩潰了。

他指着醫生大聲吼着:“你們治不好就說病難治!你們都是這麽當大夫的嗎!我們從那麽遠的地方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聽你告訴我我妻子的病治不了是嗎!你這是什麽狗屁專家!什麽狗屁專家!”

陳汐拼命拉着大喊大叫的郝建軍,可她身弱力薄,怎麽也拉不動那已經發了瘋的男人,只能眼看着男人大鬧着被安保人員拉走,然後蹲在醫院門口捂着頭失聲痛哭。

再準備要去第四家醫院的時候,郝建軍已經完全沒有當初來燕京時的那股子勁,甚至兩個人住在賓館時他也開始挑起毛病,陳汐放東西的地方是不對的,買的吃的是不合口味的,連出水水流小的水管都會被他狠狠踢上幾腳。

看着丈夫被那些報告結果而消磨掉了所有的情緒,看着他一次次發怒又一次次在暴怒後靜靜地獨自痛哭,陳汐理解他的心情,卻無法給與他任何有效的安慰。她只能偷偷抹着淚,期待着奇跡的出現。

準備去第五家醫院的時候,郝建軍已經徹底放棄了希望,原本說好的五點半起床去挂號,可男人硬是在床上躺到了中午。

陳汐獨自檢查後回到賓館時,男人依然躺在床上捂着被子。

太陽高高的照着,秋高氣爽的天氣下,人們的心情也是金色的豐盛的,窗下不時傳來爽朗的笑聲。

可賓館的這件小屋裏,卻是凄涼的。

陳汐坐在床尾,看着用被子蒙着頭一動不動的男人,她微微擰了下眉,隐忍地咬着嘴唇。

“建軍……”陳汐輕輕拍了拍被子,“後天,你陪我去取結果吧,行嗎?”

被子那頭動了動,男人聲音沉悶:“你覺得……還有必要嗎?”

陳汐沒有回答,她能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可又無力去粘補這顆心,畢竟這些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大概是等了好久也不見妻子說話,男人重重地嘆了口氣。

他掀開被子曲着腿坐起身,看着床邊紅着眼眶的妻子,他點了點頭,便再次低下,腦袋垂在兩腿之間。

從診室出來後,兩個人走廊的長椅上坐了很久,看着醫院裏來往的患者在診室內外穿行。

那些人從全國各地來到這裏,有的人帶着病患來,帶着希望走;而有的則是在這裏聽到了最難以接受的消息,從此改變了人生,甚至,失去了人生。

郝建軍低着頭,他摸了摸褲兜,從裏面翻出香煙盒,剛準備找火的時候,這才發現煙早已經抽完。

這是他昨天才買的一盒煙。

這樣的時候,郝建軍覺得連煙都仿佛在和他作對。

他煩躁地揉搓着手裏的煙盒,動作又大又狠,那團硬紙很快就在男人的情緒下被捏扁,在他粗糙的手指的撕扯下變成了碎片。

陳汐從那個煙盒的碎片上收回視線,看着丈夫煩躁的樣子,她讓人難以察覺地嘆了口氣,問道:“你媽也都知道了吧?”

郝建軍:“恩。”

“那……你家是怎麽想的……”

郝建軍慢慢擡起頭,他沒有看陳汐,而是望着離他不太遠的一個垃圾桶,他擡手,把煙盒捏成的紙團朝垃圾桶丢過去。

這麽近的距離,把紙團投進垃圾桶本并不是一個很難的事,可紙團偏偏扔短了些,嘣的一下,打在垃圾桶的桶沿兒上,彈了出去滾到了走廊的地腳線邊。

郝建軍低罵了幾聲,擡起屁股走到桶邊,撿起紙團,那個小東西被他洩憤似的揮起胳膊,狠狠砸進垃圾桶裏。

氣到頂點的男人只維持了十幾秒,只見他眉毛瞬間低垂下去,頭也耷拉着,像是一個撒了氣的氣球,整個人一下子就沒了骨頭一般,肩、胳膊都垂下來。

男人慢吞吞地走了回來,喪氣地一屁股坐下,那不受控制的勁道帶的長椅也跟着晃了晃。

“我媽她……”郝建軍停頓了一下,使勁抽了抽鼻子,轉頭看着走廊盡頭挂着的“肅靜”的指示牌,“她還是希望有個自己的孩子……”

回到濱城後,郝建軍就再沒有回家住。

上班的時候,陳汐總是想方設法忙得不讓自己停下來。

有課的時候她就全神貫注地上課,沒課的時候她便拿出曲譜一首一首彈着,想着以前學過的編排的舞蹈一遍遍跳着。

而休息的日子裏,她每天早上都會醒的很早,然後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這麽一看就是一天,然後晚上又睡得很晚。

清醒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被無法懷孕這件事填滿。

她覺得自己是一條失去了方向的船,被風雨卷襲,被海浪拍打。

但她沒有目的地,更找不到停靠的港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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