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乾隆三十四年正月間,日暖風薄,縷縷輕寒散繞在鵝黃的臘梅枝間,鳥飛枝顫,喜鵲抖動翅膀,輕盈的飛往大門處。

一輛紅漆雕窗馬車緩緩停在忠勇公府門前,車夫順手擺好馬凳。

長随保慶一早便候在大門口,但見車簾猛的被人掀開,一位身着梅子青袍褂,腰系翡翠雙環的清貴少年自馬車內跨踏而出,撩袍而下。

瞧見主子的身影,保慶歡喜上前相迎,“三爺您可回來了,奴才可想您了呢!”

他家少爺福康安乃是富察皇後的侄子,自小便被乾隆爺養在宮內,于上書房中讀書。平日裏福康安居于宮中,因着明兒個是上元佳節,他才被恩準回府與家人團聚。

上挑的峰眉難掩桀骜,福康安瞥長随一眼,哼笑道:“是想賞銀了吧?”

保慶嘿嘿一笑,“哪兒能啊!奴才真是想您,您回來得正好,老爺和夫人正鬧別扭,您趕緊勸勸老夫人。”

不會吧?他阿瑪傅恒可是官場情場皆得意,官運亨通,夫妻和睦,怎麽可能有矛盾?

疑惑的福康安并未回房,入府後便徑直去往母親院中請安。

得知老三回府,那拉氏心下頗慰,但一想到夫君傅恒之事,她又愁眉難展,眼中布滿憂色。

傅恒身居高位,不僅是當朝軍機首輔,還被乾隆特封為忠勇公。

身為忠勇公夫人,那拉氏這大半輩子享盡榮華,沒什麽可操心的,年近五十,幾乎沒有白發,仍是一頭烏亮的青絲,瞧着甚是年輕。

他們夫妻倆的感情一向很好,只是這兩日,那拉氏卻被傅恒給氣得不輕。

這緬甸之戰打了幾年仍未能攻克,傅恒憂心國事,主動請纓,皇上已然答應,命傅恒經略緬甸,督軍作戰。

聖旨已下,那拉氏才知曉此事,怎能不動怒?

“二十年前,你阿瑪曾主動要求去金川打仗,當時他還年輕,我曉得他有雄心壯志,便沒攔他,如今他已将近五十,安心在朝中做軍機首輔不好嗎?為何偏要再上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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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拉氏越說越惱火,呼吸有些不暢,福康安側立在檀木雕荷花的羅漢床邊為母親順着背,好言相勸,

“大哥因為緬甸之戰而傷重病逝,阿瑪始終耿耿于懷,才想征戰緬甸,為他報仇。如今聖旨已下,無可更改,額娘您就消消火,需知阿瑪最在意的人便是您,您若與他置氣,他如何安心征戰?”

大兒子已去世兩年,那拉氏白發人送黑發人,至今心梗難舒,

“我已失去一個兒子,才不希望你阿瑪再去冒險啊!他若真的在乎我的感受,又怎會先斬後奏,不與我商量?”

“阿瑪肯定是怕您會阻撓,這才沒敢提前跟您說。”同為男人,福康安自是理解父親的心情,

“額娘,事已至此,咱們身為家人,理該支持阿瑪,讓他沒有後顧之憂,安心出征。您若與他置氣,那阿瑪在行軍路上怕是不得安寧。倘若他不專心,作戰豈不危險?”

被兒子這麽一說,那拉氏登時緊張起來,夫妻多年,傅恒的性子她再了解不過,家中之事皆由她做主,但官場之事,他有自己的主張。

誠如兒子所言,聖旨已下,無可更改,傅恒一心要去緬甸,她哪能攔得住?若是因吵架而讓他分心,豈不是害了他?思來想去,那拉氏悵然哀嘆,

“罷了!明兒個我去寺廟給他求道平安符。”

所以母親這是妥協了?福康安曉得母親心裏委屈,遂好言勸慰着,還說明日要陪她一道去寺廟。

未免兒子憂心,那拉氏勉笑以應,沒再抱怨。

次日是正月十五上元節,府中張燈結彩,熱鬧非凡。用罷朝食,福康安便動身陪同母親一道去寺廟裏上香祈福。

初升的旭日在寒風中暈蕩着稀薄的暖意,枯枝綴綠,悄然萌芽,處處孕育着生機,可那拉氏卻心懸重石,始終難以安放。

此間寺廟香火鼎盛,善男信女們皆來參拜求簽,盼着菩薩保平安。

福康安也想求個姻緣簽,那拉氏卻道沒必要,“你的姻緣并非上蒼做主,而是由皇上決定,無需求簽。”

說起婚事,福康安甚為不滿,“皇上已為大哥和二哥賜婚,孩兒的婚事該由自己做主才是,畢竟是與之共度一生之人,得謹慎挑選,孩兒可不想讓人幫我決定。”

心願雖好,終究難實現啊!那拉氏不想打擊兒子,但有些道理,他必須明白,

“這可由不得你,誰讓你是富察家的子嗣。”

福康安深知,作為富察家的子弟,他身上背負着家族重擔,該是他的責任,他不會推卸,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則,不會輕易妥協。

不過現下他尚未遇見心儀之人,也就沒必要與母親争論。

祈福過後,那拉氏拿着平安符去找高僧開光,福康安不願久候,與母親交代了一聲,先到寺廟後院轉悠一圈。

前方有棵許願樹,他正待過去瞧瞧,忽有過路之人撞了他肩膀一下。

常年習武的福康安下意識警惕起來,低眉便見系在腰間的錢袋不見蹤影。

待他回首望去,只見人群中有個身着褐色袍褂,身形低矮的男人步伐匆急。

感覺此人有鬼,福康安疾步追上前去,那人聽到動靜,開始狂奔,還将一旁的行人往後猛推,擋他去路。

扶穩行人後,福康安繼續追趕,騰空起跳,腳踏牆面,借牆助力,順勢一躍,撩袍擡起大長腿,勁風掃過,直接将那賊人踹翻在地!

未等賊人反應過來,福康安已然俯身而就,屈膝緊頂他後背,将賊人的雙手牢牢反鎖。

賊人被他這麽一鉗制,臉貼地面,吃了一嘴灰,左晃右扭,動彈不得,憋得漲紅了臉,惱嗤道:

“放開我!你憑什麽抓我?”

福康安未做理會,直接搜身,果然自他身上搜出自個兒的錢袋。緊跟而來的保慶氣喘籲籲,指着地上那人罵道:

“你這厮狗膽包天,居然敢偷到官家人身上!”

那人一聽這話,登時傻了眼,“你……你們是衙差?”

說起自家主子,保慶倍感榮光,自豪揚聲道:“我家少爺可是宮中侍衛!”

啐了一口,賊人不甘咒罵道:“老子今兒個才拜了菩薩,轉頭就被抓,真他娘的晦氣!”

做了缺德事,居然還有臉參拜菩薩?滿目鄙夷的福康安冷哼怒斥,

“如你這般喪德敗行之人,菩薩沒一道雷劈死你已是仁至義盡,你還敢求她保佑?”

保慶與府中小厮一道将他按在地上綁起來,而後繼續搜身,發現這人身上還有一個錢袋,遂遞給自家少爺。

那賊人卻道:“這是我的錢袋。”

順手掂了掂,福康安睇向他的眼中盡是不屑,“你若真有這麽多銀子,何需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

他正待繼續追問,身後赫然傳來一道清亮的聲音,“這是我丢的錢袋,多謝仁兄出手相助。”

福康安循聲望去,但見西邊走來一位身着豆綠色袍褂,外罩一字襟坎肩兒,頭戴福紋圓帽的少年。

近前後,少年笑容溫雅,再次拱手道謝,欲取錢袋。

狐疑的盯着眼前這個只到他頸間的少年,福康安那漆黑的眸子輕轉着,默默将手中的錢袋移開,

“你的錢袋?有何憑證?裏頭裝了些什麽,有多少銀子?”

“這……”少年面色頓窘,眸光明顯遲疑,“此乃丫鬟幫我準備的錢袋,我也不太清楚具體數額。”

“既答不上來,那就不是你的。”福康安随即将錢袋扔給保慶,吩咐他連人帶贓物一并交給府衙,而後瞄了這位自稱失主的人一眼,

“你若想要錢袋,就帶上你的丫鬟去府衙明證。”

保慶應聲稱是,少年見狀登時慌了神,擺手連連,“且慢!不能去衙門,這真是我的錢袋,我沒有騙人。”

如此緊張之态,越發令人生疑,福康安一步步走近,肅聲質問,“為何不敢進衙門?你在怕什麽?莫非你做過什麽觸犯律法之事?”

這人可真會胡謅,不甘被誣陷,少年挺胸擡頭,仰臉澄清道:

“我可是良家少年,從未做過犯法之事。”

少年?眼前之人目光明亮,雙眉雖似峰山,奈何容顏太過秀麗,睫毛既長且密,烏黑卷翹如蝶翅,撲閃眨動時靈動惑人,左眼尾斜下方有顆清淺小痣,痣生此處,渾無陽剛之氣,反倒平添一絲妩媚之态。

将人仔細打量一通,福康安負手嗤笑,“你莫不是以為換身衣裳,戴頂帽子便可以女扮男裝,蒙混他人了吧?小姑娘?”

聞聽此言,少年瞳孔微緊,登時漲紅了臉,急忙辯解,“我才不是姑娘,我真的是男孩子!”

福康安漫不經心的掃視于她,最後将目光定格在她的耳垂之上,直白戳穿,“男子會有耳洞?”

輕暼一眼,少年嗤他大驚小怪,“我自小體弱,這才打了耳洞,以防災劫。”

“那只需一個耳洞即可,你卻有三個,這分明就是滿洲姑娘的習俗。”

“我……”小少年被他問得啞口無言,漲紅了臉,依舊堅稱自個兒是男子,向他索要錢袋。

“是嗎?”觑她一眼,福康安的眼中閃過一絲戲谑,“那你敢不敢讓我拍一下胸膛?你若敢應,我便信你。”

這人的眼睛往哪兒瞄呢?羞憤交加的少年面若雲霞,立時抱臂遮掩,恨聲惱斥,

“我還以為你是個仗義助人的君子,哪料竟是如此下流!”

方才他還不是很确定,這會子聽到她的指責,福康安越發篤定自個兒的猜測,

“只有姑娘家才會認為這是下流之舉,若是男子,渾然不會放在心上。”

居然中了他的計?當真是失策!懊惱的少年有所憂慮,再不敢多做逗留,恨恨的瞪他一眼,迅速轉身離去。

保慶看得莫名其妙,“哎?這就走了?她不要錢袋了嗎?”

看着她匆匆離去的背影,福康安哼笑道:“女扮男裝,衣裳和錢袋很可能都是她偷來的,否則她怎會不曉得裏頭有多少銀子?還不敢去官府,分明就是心裏有鬼!”

聽着主子的話,保慶深感佩服,“少爺您真是火眼金睛,任何妖魔鬼怪到您面前都無處遁形。”

“少拍馬屁,辦正事兒。”福康安命他将賊人送官,至于這個錢袋嘛!暫時由他保管。

那邊廂,丢了錢袋的少年憤憤然向前走着,暗恨影視劇裏都是騙人的,說好的姑娘家一換上男裝,便世人皆瞎,走遍天下都不怕呢?怎的她一出門就被戳穿?究竟是她扮得不像,還是那人目光如炬?

正自我懷疑之際,一聲輕喚随風入耳,“蘇音,你去哪兒了?讓我好找。”

蘇音聞聲擡眸,目光所及的梅樹下正立着一位青衫少年,所謂芝蘭雅态、玉樹傲立,不外如是。

瞧見彥齊的身影,蘇音懊喪垂眸,無措的捏着手指,腳尖無意識的在地面擰着圈圈,

“表哥,我的錢袋丢了,我在找錢袋呢!”

看她一臉惆悵,彥齊便猜到她沒找着,遂安慰她此乃意外,無需自責,“我幫你去找。”

蘇音卻道不必,将方才之事與他略略概述一遍,末了悵嘆道:

“我還以為穿男裝可以做掩護,旁人認不出來,我便能随心所欲的說話,沒想到他竟能瞧出我是個姑娘,他看到我開口說話了啊!這可如何是好?表哥,我是不是闖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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