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蘇音在宴上不怎麽說話,只默默的用着宴,偶有人與她搭腔,敏雯皆會幫她轉述,席間人對她尚算友好,倒也沒人為難她,大約是因為她笑容和善,眉目溫和,長相并無攻擊性,又是個啞巴,旁人并不覺得她有什麽威脅,甚至會生出同情心來,才會對她格外關照。

即便她不能與人言語,但能聽她們閑聊一些趣事也是好的,這樣熱鬧的場合,可比她一個人待在家強多了。

席間蘇音還見到了上元節那晚送她面具的姑娘,這才曉得原來她是忠勇公的小女兒,名喚湘晴。

湘晴倒是想陪她坐會兒,奈何今日父親壽宴,來的賓客女眷實在太多,她小小年紀也得與人應酬,實在抽不出空閑,遂邀請她得空來府中做客。

蘇音挺喜歡這個小姑娘,但一想到福康安是她的兄長,蘇音便膽顫心怯,再不敢過來,以免又撞見福康安。

宴罷,賓客們各自散去,蘇音跟随母親一道回家。舒穆祿氏暗自慶幸,看來今日帶她出來是正确的選擇。

宴上的确有人問起蘇音的年齡,以及是否婚配。舒穆祿氏只道女兒尚未婚配,雖說蘇音這情形明擺着不能參加選秀,但也得等下屆選秀開始報名時,将自家女兒的情況上報正藍旗的統領,核實之後,正式将其排除在外,蘇音才能自行婚配。

這些都是遲早的事,重要的是,蘇音一臉福相,縱然不會說話,卻也是總督之女。生于官宦之家,她的身份給她鍍了一層金,是以許多婦人見過這閨女之後便在暗中打起了主意,紛紛琢磨着如何與總督攀親。

舒穆祿氏既喜且憂,喜的是女兒被這麽多人看中,憂的是,衆人心思不一,大多是沖着家世門第,會有真正能待蘇音好的人出現嗎?

蘇音不知母親的心思,她只當這次是出去散心,并未多想。

晌午飲了兩杯酒,這會子她有些頭暈,歸家後先回房午歇了會子,睡醒後想起茗蘿的囑托,她沒再耽擱,去往書房找彥齊。

彥齊看她眉開眼笑,似是心情頗佳,亦生笑容,“在忠勇公府可有遇到什麽趣事?講與我聽聽。”

“趣事倒是不少,不過煩心事也有,你猜我又碰見了誰。”

“又”這個字很微妙,彥齊略一思量,已有答案,“不會是那個聽過你說話的男子吧?”

“正是他!”蘇音暗贊表哥可真機敏,一下子就猜對了,“我也是今日才知曉,他居然是忠勇公府的三少爺,傅恒的兒子,怪不得如此嚣張,原是皇親國戚。”

福康安?彥齊聽過此人的名號,但一直未曾見過,未料那人就是本尊,福康安與皇室關系密切,若是被他知曉蘇音會說話,只怕蘇音逃不過選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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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彥齊難免緊張,“他又為難你了?”

搖了搖頭,蘇音如實道:“這回他沒有問我錢袋的事,不過他說要把胸針還給我,我尋思着胸針就在錢袋裏,他肯定是在試探我,我只好忍痛割愛,沒有拿回胸針。”

說到後來,蘇音小臉兒微揚,雙手杵着兩腮,半眯着眸眼得意輕哼,“他想蒙我這個小機靈鬼,下輩子吧!”

眼角微彎,頗為自得的嬌模樣在彥齊看來甚是可愛,人前的她總是小心謹慎,一到他面前,她便會卸下防備,顯露嬌憨的一面。

這份信任令彥齊倍感珍惜,“那就只能暫時舍棄那枚胸針,等哪日遇到類似的,我再買來送給你。”

搖了搖頭,蘇音笑着婉拒,“表哥你已到了适婚的年紀,有多餘的銀子合該攢着,往後娶媳婦兒用,別老想着給我買東西,将來的嫂嫂會不高興的。”

明知是玩笑話,彥齊的耳根仍舊不自覺的泛紅,自耳尖蔓延至雙頰。

蘇音發現了他的異樣,好奇追問,“不會被我猜中了吧?你真的有了心上人?她是哪家的姑娘,我可有見過?”

“沒有的事,甭亂猜。”垂目掩下眸中的波動,彥齊顧左右而言他,“今日你可有在宴上碰見什麽熟人?”

提及此,蘇音這才想起自個兒來此的真正目的,遂向他打探王增的下落,這才得知王增的母親病情加重,他得在家侍奉,是以不得空再出去賣字畫。

彥齊道罷,頗覺詫異,“你怎的突然問起王兄的事?”

“幫茗蘿姑娘問的……”

聽罷來龍去脈,彥齊越發覺得茗蘿對王增似乎格外的關懷,卻不知這于王增而言,究竟是幸,還是孽?

問清楚因由之後,未免茗蘿憂心,次日蘇音便去往武毅公府給她報信兒。

好在茗蘿家中有位嬷嬷是啞巴,她懂一些手語,無需青枝複述,茗蘿便能明白她在說什麽,得知王增之母病重,茗蘿沉思片刻,鼓起勇氣道:

“我認得一位大夫,治療胃疾頗有心得,不如讓他去給王大娘看診,興許會有好轉呢?”

蘇音曾聽彥齊說過,王增換過兩位大夫,皆沒能治好他母親的病,大約是藥不對症,茗蘿認識的大夫應該是名醫,若是能對症下藥,那麽王大娘便不必再遭受病痛的折磨。

如此想着,蘇音沒再猶豫,答應帶茗蘿一起去往王增家。

兩人一道出府,上馬車之際,趕巧被過來送東西的鄂岳撞見。鄂岳一眼就認出和他表妹一起的那位姑娘是上元節那晚遇見的小啞巴。

想起一事,鄂岳轉了轉眼珠,随即走向府門口,詢問守衛,“跟茗蘿一起出去的姑娘眼生得緊,她是何人?”

方才那姑娘進府時,她身邊的丫鬟已然報過家門,守衛如實回道:“回小伯爺的話,那位姑娘是陝甘總督明山之女。”

這鄂岳乃是前任首輔鄂爾泰之孫,鄂爾泰病逝之後,伯爵之位由其長子鄂容安承襲。

乾隆二十年,鄂容安戰死沙場,這襄勤伯之位便由其子鄂岳來承,如今鄂岳年方十五,年紀尚輕,是以人稱為小伯爺。

得知這姑娘的身份之後,鄂岳笑點頭,兀自打着如意算盤……

這邊廂,蘇音與茗蘿先去請大夫,而後才去往六道胡同,到得胡同口,茗蘿左思右想都覺得不合适,

“我與王公子非親非故,直接去他家不大妥當,要不妹妹你帶着大夫過去,我在馬車中等着你?”

蘇音曾随表哥去過王增家,王大娘也認得她,她過去探病實屬常情,但茗蘿的身份不同,蘇音曉得輕重,便順了她的意,獨自下馬車帶着大夫去看診。

到得王家,大夫詢問了一些她的病況,王增替母回道:“我娘這胃不大好,吃少了擔心她餓着,稍慰多用些她便會吐,辣的涼的都不敢給她食用,用膳一向小心,但還是會吐出來,調理許久也不見效,卻不知是何緣故。”

“那葷食呢?肉吃得下嗎?”

肉食對于他們家而言實屬難得之物,輕嘆一聲,王增也不隐瞞,如實道:

“我家的情況大夫您也看得到,無法保證天天有肉,七八日才吃一回,每回給她老人家夾肉她都說吃不下,只吃一兩口便不肯再吃,買的藥也是,她總說這藥不見效,不肯喝,說喝了會吐,不許我再熬藥,我也無可奈何啊!”

同為長輩,大夫自是能理解她的心思,“老嫂子這是吃不下還是不舍得吃?”

被戳穿的王大娘咳了兩聲,唇色蒼白的她喘着粗氣道:“我老了,吃肉純屬浪費,實該多讓孩子們吃些,也好長身體不是?”

“你以為省下這些肉讓孩子們吃便是對他們好嗎?”搖了搖頭,大夫搖頭輕笑道:

“如你這般只吃素菜,如何恢複康健?一直拖着,你這病始終難以複原,只會給你兒子增加負擔,對他沒有任何好處,合該多用些葷食與補品,莫心疼銀子,銀子沒了可以再掙,身子若是被拖垮,将來你如何哄大孫子?”

坐在一旁的蘇音聽着徐大夫的話,不由刮目相看,心道這位大夫說話倒是直戳人心窩,為了讓王大娘轉變态度,蘇音趁熱打鐵,好言勸道:

“王大哥讀書用功,十分上進,将來定能飛黃騰達,讓您過上好日子,您可得保重身子,後半輩子享清福呢!”

聽着青枝複述之言,王大娘心情大好,勉笑應承着,答應遵從醫囑,乖乖吃藥養病。

細心的大夫又特地寫了張單子,告訴王增該如何搭配食材,一邊熬藥,一邊食療,才更有助于複原。

王增看着這些食材,不由陷入沉思之中,最近他沒有出門賣字畫,家裏已經沒什麽銀子,該到哪兒去弄銀子呢?

看出他的窘迫,蘇音主動掏銀子給大夫,大夫卻擺手不接,說是有人已經給過診金。

蘇音與王增面面相觑,王增追問之下,大夫才說是一位姑娘付過了。

哎?茗蘿何時付的?蘇音竟不知曉?

大夫不肯再多言,告辭離去,王增總覺得蘇音有事瞞着他,遂領着她到外屋,避開他母親,而後才問,

“音姑娘,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知道內情,對不對?”

這事兒沒法兒瞞,她不能獨占功勞,猶疑片刻,蘇音決定帶他去見一見茗蘿。

王增不明所以,但還是朝着裏屋揚聲道:“娘,您先歇着,我出去送送音姑娘就回。”

與母親打過招呼之後,王增這才随蘇音一道出去。

路上他問起,蘇音也不答,神秘一笑,想讓他自個兒探尋真相。

到得馬車跟前,蘇音掀開側面的棉簾,映入王增眼簾的,是一張秀麗的容顏,淺笑嫣然的梨渦令他過目不忘,王增眸光頓亮,怔了好半晌才喃喃開口,

“茗姑娘?”

上次歸還扇子時,王增才曉得她的閨名,他以為那是最後一次見面,過後便不會再有交集,孰料竟會在此又相遇!

茗蘿也沒想到王增會出來,人既然來了,她不能再繼續坐在馬車裏,随即在丫鬟的攙扶下踏出馬車。

羅裙繡鞋,款款而擺,婀娜生姿,這一抹青翠落在王增眼中,便成了一抹絕色。

得知是她提前付了診金,王增心裏過意不去,“多謝茗姑娘為我娘請大夫,銀子我會想辦法還給你。”

就猜他會這麽說,茗蘿也不接話,兀自說道:“我的幾位朋友看到那扇面很是欣賞,各自拿了扇子過來,讓我轉交給你,請你幫她們作畫呢!那些銀子權當做是用來付扇面的,你大可在家作畫,順道兒照顧母親,更方便不是?”

聽罷這些,蘇音已然明了,茗蘿肯定知道王增有傲骨,不願随意接受旁人施舍的銀子,所以她才會用這個做借口,如此一來,這便算是王增自個兒掙的銀子,既解了他的難處,又顧全了他的顏面,當真細心。

王增明白她的好意,卻也有自知之明,“可我的扇面哪裏值那麽多銀子?”

這人怎的這麽耿直呢?蘇音忍笑打手語,勸他別在意那些細節,

“茗姐姐欣賞你的畫作,她便覺值得,王大哥你不要妄自菲薄,你真的畫得很好!口碑都是慢慢攢來的,往後肯定還會有更多的人找你。”

她二人的話如春風細雨,輕易就化解了王增的窘境。

丫鬟将三把折扇遞上,王增恭敬接過,颔首向茗蘿道謝,“多謝姑娘幫我介紹生意,我定會認真完成,不負姑娘的信任。”

能盡自己的綿薄之力幫到他,茗蘿心下稍安,就此拜別。

目睹此狀,蘇音越發覺得茗蘿對王增不一般,但也有可能是她想太多,也許茗蘿只是出于對文人的欣賞才會幫忙。

緣分這種事很微妙,她作為旁觀者,不該管太多,随緣吧!

且說鄂岳知曉蘇音的身份後,再在宮中碰見福康安時,他得意洋洋的賣起了關子,

“前日裏我在姑母家碰見那個小啞巴,這才得知她的來歷……”

話說一半,鄂岳就此打住,等待着享受讨好和追問,然而福康安徑直向前走着,面色異常平靜,完全沒有波動。

鄂岳頓感受挫,“難道你不想知道她是哪家的姑娘,姓甚名誰?”

福康安無謂攤手,“與我何幹?”

這不對啊!鄂岳有些糊塗了,他還以為福康安對那位姑娘很感興趣,這才幫他打探,未料他竟反應平平,絲毫不在乎,

“那你那晚為何與她搭讪,還幫她趕走惡人?”

眉峰微挑,福康安随口應道:“行俠仗義,懲惡揚善,有意見?”

“……”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鄂岳狐疑的盯着他,眸光一轉,笑眯眯道:“既然你沒興致,那我就不客氣了,我認得她二哥,得空借故去她家見一見她。”

話音剛落,他便察覺到福康安緩緩側首望向他,那眼神滿是戒備,“你見她作甚?”

哎?他不是不在乎嗎?着什麽急啊!鄂岳心下暗笑,反将他一軍,“與你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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