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羅錦東此時正要推門而入,聽見裏面的聲音停了下來,轉身離開了。

景追下了床,站在蒼溟面前,背挺得筆直,眼簾卻是垂着,“那些……果然都是假的嗎?”

“……”蒼溟只是看着他。

“既然你一開始便是要殺我,又何必繞那麽大的圈子,我又不會反抗。”

蒼溟依然沒有開口,他好不容易才有機會讓他對自己有了些依賴,現在卻要親手将那點依賴扼殺了。

他走近一步,輕輕将手放在對方的心髒上,正想運氣,卻聽那人道:“我想死個明白。”

手上一頓,你讓我如何回答你,他這麽想着,卻道:“問你父親去吧。”

說罷便運氣,景追感覺自己胸口一沉,還沒來得及覺得痛,就沒了知覺。

蒼溟用手臂托着他的背,專注地看着他。

景追開始流血,先是眼角,然後是鼻孔、嘴角還有耳朵,殷紅的血跡慢慢延長,最終與頭上的烏黑相連,再看不見更多。

蒼溟俯身吻了下他的唇,嘴上印了一抹猩紅。

“人家好不容易對你有點兒意思了,你就親手把人家殺了,還是七竅流血而死,真是狠心。”蒼錄看着景追的屍體,表情淡然,眼底卻閃過掙紮和痛意,他彎下腰,摸着他血跡幹涸的臉,語氣裏的惆悵掩也掩不住,“一轉眼你都那麽大了,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

蒼溟在一旁看着,心不知為何緊了緊。

“你的任務完成了,還站在這兒做什麽?”蒼錄道。

“老爺,屍體您也看過了,可否把他給我,我想将他好好安葬。”

“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會好好安置他。”說罷見蒼溟還在原處,沒有要走的意思,語氣不由加重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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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溟內心掙紮,他知道自己武功雖高,但終究是敵不過這個将自己手把手教出來的人,現在還不能忤逆他,但若是将景追給他,他指不定會對他做什麽,不說這個,以景追現在的狀況,若不趕緊醫治,那就真的是救不回來了。

在利益和感情之間掙紮了一陣,最後,蒼溟還是選擇了轉身走出門去。

他承認自己喜歡景追,但也沒喜歡到轟轟烈烈的程度,這點感情,他還是能控制的。

盡管這麽想着,心口還是悶得很,像有人用一塊布将他的心裹住,然後不停地收緊,想把他悶死。

出了總教,一眼便看到他以前作為商人身份時與景追最後一次見面的地方——茶館。

沒有猶豫地走進去,館裏的說書人還在講着蒼大善人的故事,蒼溟并沒有刻意隐藏自己,因為他知道這些人只知其名不知其人。

在牆角的位置坐下,點了壇最烈的九醞春酒,剛倒上一杯,一個身着粗布麻衣的人便不客氣地坐在他對面。

“如何了?”羅錦東道。

蒼溟扯嘴苦笑了一聲,“不知道,看樣子蒼錄是知道他沒死。”

“所以呢,你現在想要怎麽辦?”

“我想,他要是真的死了,我也就傷心一陣。”蒼溟一口幹了那杯烈酒,盡管掩飾,還是露出了些許頹然。

羅錦東無奈,也給自己倒了杯,放在嘴邊細細品嘗,“你這是要放棄了?”

“那又如何?我和他說到底也沒經歷過什麽,他剛才還認為我以前那樣對他都是在做戲。”又是一杯酒下肚。

“你跟我拗什麽氣。”

蒼溟走後,蒼錄又看向景追,眼裏的悵惘不再掩飾,“我到底,該不該殺你呢?”

輕嘆一聲,擡頭望着寬闊孤寂的總壇,孤獨與滄桑郁結在心,怎麽也化不開,罷了,都是些陳年往事,給他留個苗子吧,至于他以後會走向什麽道路,都不關我的事了。

“鐘離。”輕喚一聲,一個黑色勁裝的男子不知從哪裏突然出現,沉穩地站在蒼錄身後:“屬下在。”

“拿一粒聚神丹來。”

“是。”鐘離的身影一閃便又消失了,不一會兒,拿了一個精致玲珑的白瓷瓶來,單膝跪地,雙手奉上。蒼錄接過瓶子,瞥了他一眼道:“不是讓你不用行這些虛禮嗎?”

鐘離不說話,站起身,頭始終低着。

蒼錄也不再說什麽,拔掉瓶塞,從裏面倒出一粒紅色的藥丸塞進景追嘴裏,用內力逼他咽下。

把瓷瓶塞好遞給鐘離,又扶着景追坐起,運氣給他疏導筋骨。

服一粒聚神丹,可将內力聚在心髒,而後無論受多重的傷,只要再服一粒,聚在心髒的內力便會散至身體各處,若有外力疏導,便可不死,日後再加以調養,就能恢複如初,還能再使功力精進一步,因此聚神丹便成為江湖上人人争奪的東西。聚神丹十分稀有,制作此藥的大師耗盡畢生心血也不過只做出五粒,本應是雙數,可那大師不知為何沒來得及做第六粒便駕鶴西去了,這門絕技也就此失傳。他許是故意讓人争奪,将五粒藥丸分開放入五個瓶子裏,各大門派也為其掀起一陣又一陣的腥風血雨。多年來的争奪讓它們散落在江湖各處,蒼錄費了不少人力才收集到三顆,給了蒼溟一粒,讓他在危難時刻暫且保命,沒想到他卻給了這孩子。

将真氣彙入全身筋脈,景追的臉色不再蒼白如紙,蒼錄讓他躺平,然後起身站在旁邊看着他。

景追悠悠轉醒,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蒼錄的臉,有些模糊,但并不影響勾起他內心最大恐懼的速度,景追稍微好一點的臉色驟然又變得蒼白得吓人,像是個死去多時的人,微微發青,毫無血色。

他的眼睛瞪得仿佛要裂開,整個人都開始發顫,嘴裏像是夢呓般哆嗦着“別過來、別過來”,像是見了前來索命的魔鬼。

“看來還記得我,不過也是,任誰小時候被一個見都沒見過的人強要了身子,怕是都忘不了的。”蒼錄嘴角噙着溫柔的笑,伸手執起景追的一縷頭發,“其實,我現在還是很想念你的身體的,你若是再從我一次,我便放了你,以後都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如何?”

“不!”景追撐起顫抖的身子,不顧身上的疼痛,費力地向後退着,不停地搖着頭,念叨着“求求你”或“放過我”等支離破碎的語言。

蒼錄其實對他有歉疚,畢竟,他是無辜的,自己當年會做出那樣的事,全都是因為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沉不住氣,做事不計後果。看到自己給一個孩子的童年留下來那麽大的陰影,自然是有些于心不忍,而且,他是那個人的孩子啊。

知道自己若是上前安慰他,只會讓他更恐懼,只好又喚來鐘離道:“把蒼溟叫來。”

鐘離找到蒼溟的時候,他已經喝得半醉不醒,旁邊的羅錦東倒還清醒。

此時是傍晚時分,正是人多的時候,鐘離一身黑衣勁裝在人堆裏看起來頗為紮眼,但他不在意別人看他的眼神,徑直走到蒼溟桌旁道:“教主,老爺叫你回去。”

蒼溟腳邊随意的擺了幾個空酒壇子,手上還拎着一個欲要再倒,全然一副沒聽到他的話的樣子。

鐘離語氣依舊不卑不亢道:“是為了景追的事。”

蒼溟一聽“景追”二字,眼底的醉意驟然全消,毫不猶豫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羅錦東在他身後喊:“喂,你還沒付錢!”

“下次還你。”蒼溟頭也不回道。

羅錦東無奈地笑笑,這人,剛剛還說要放棄呢。

蒼溟來到總壇,就見蒼錄悠然地坐在主位上,卻不見景追的影子,剛想問,忽然耳邊傳來抽泣聲,轉頭一看,卻見景追正縮在一根離蒼錄最遠的柱子旁,自己剛進門,所以正好能看見,而對蒼錄而言那個位置就是視線死角。

景追明顯是在躲蒼錄,可景追畢竟不是孩童,怎會自欺欺人地做出這般幼稚的事。

盡管疑惑,蒼溟還是先走向景追,等到靠近時,他才看清他臉上的神情。那是一種極度恐懼後的平靜,就像他那次在巷子裏看到的神情,空洞,麻木。不同的是,他的眼角流下豆大的淚珠,源源不斷。

蒼溟心裏隐約猜到些什麽,但卻快的讓他抓不住。

他蹲下身,用指尖擦拭景追的淚,剛擦幹,又有眼淚滑下,怎麽也擦不完,不久自己的手也濕透了,就把他攬進自己懷裏,讓他在自己肩上哭。

“你到底對他做了怎麽?”蒼溟知道景追現在醒着,必然是蒼錄所救,也就是說,蒼錄早就知道這是自己的計策,知道自己又一次忤逆了他,他肯定會采取些手段,既然如此,那他也只能與他對抗到底了。

蒼溟感到挫敗,自己的計策如此輕易的就被他識破了,他怎能不挫敗。

“你不會想聽的,都是陣年往事了。”他只是這麽淡淡的一句,卻引得蒼溟多想。

不等蒼溟開口,他又接着說:“我有事要交代于你。”他從主座的位置一步步走下來,摘下頭上的墨玉簪子,頭發散下來,風華依舊。他道:“今日我便把這簪子交給你,以後,不管是教中事物還是生意上的事,我都不會再插手。”

“我知道你雖然敬我,卻一直不服我,我本想将事情都處理好,然後留給你一個完美強大的遺産,但現在,我真的累了,不想再管了。”

“還有,我不讓你叫我父親,是因為我确實不是你父親,你的父母早在你出生沒幾個月就死了,我與你父親有些交情,見你可憐才收養了你。我從沒說過我是你父親,只是你父親正好也是姓蒼,才讓你誤會了。”

“你這是什麽表情,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拿廢你武功來威脅你了,你該高興才是。”

“以後頭發別老是這麽散着了。”

蒼錄走到蒼溟身後,指尖穿梭在他發間,手法娴熟地将他的頭發豎起,用那枚墨玉簪固定住。

“好好待他。”蒼錄轉身,輕喚了聲:“鐘離。”

鐘離又是那樣應聲而至,守在蒼錄身邊。

“我們走吧。”

蒼錄緩緩地出了這空曠的總壇,從此,蒼溟真的沒再見過他。

蒼溟伸手摸了摸頭上的簪子,他自然知道那是什麽,那是本教的信物,持此物,可讓全教上下全部聽命于他。以前他們雖稱他為教主,可其實真正的權利在蒼錄手上,他早早退位,把自己奉為教主,不過就是把自己當傀儡操控,從沒給自己一點實權。

他雖然無心□□,卻也不想這樣讓人左右,所以他厭極了蒼錄。

他對蒼錄的感情是極其複雜的,他還沒來得及理清,蒼錄就把這麽多東西突然甩給他就走了。

沉默半晌,蒼溟一把抽掉簪子,擡手欲要仍,卻被懷裏的人扯住了袖子。

蒼溟一愣,看向懷裏,景追臉上依舊挂着淚痕,不過神情沒有剛才那般吓人了,“多好的簪子,摔壞了怎麽辦?”

“你不恨他嗎?”蒼溟雖然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也确定肯定不是什麽好事。

“不恨了。”景追剛剛見到蒼錄害怕成那樣,不過就是因為童年的陰影,現在平靜下來,倒是突然覺得,可以放下了。

蒼溟心思一動,突然道:“那我把它贈予你可好?”

“為何?”

“我看它與你甚是相配。”

“當真?”

“君子如墨,自然不是亂說的。”

“這麽多年我都活得如同行屍走肉,怎稱得上‘君子’二字?”

“我覺得是就是。”

景追微笑:“對了,你還欠我一個解釋。”

“什麽解釋?”

“為什麽把我悶在鼓裏,讓我誤會你。”他從見到蒼錄時就明白了這麽些天所發生的事的來龍去脈,只是沒來得及細想,如今冷靜下來,便已知曉一切。

“你想想你當時那個樣子,我怎麽跟你講你才不會亂想。”

景追默了,是啊,他要是真把計劃都提前告訴自己了,自己說不定覺得活着累就自殺了,反正也不是很想活着,有機會肯定會選擇死亡。

景追從蒼溟懷裏站起身,蒼溟也随他站起:“怎麽了。”

“我決定了。”景追挺直了背,眉眼間竟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意氣風發,“我以後,不能再這樣毫無意義的活着了。”

蒼溟笑得欣慰,“做我的人就有意義了。”

“你又不正經。”景追道,随即往外走,剛出了門,這才想起自己根本不認識路,只好又轉過身,用眼神示意蒼溟帶路。

“我若是偏要把你留在這兒怎麽辦?”蒼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

“那你就等着看到一具屍體吧。”這句話聽着讓人心驚,蒼溟不由氣道:“以後不要總把這些挂在嘴邊。”

“那你趕緊帶路。”

蒼溟心裏有點苦悶,他還是覺得以前那個他做什麽都不會反抗,對他言聽計從的景追比較可愛。雖是這樣想着,他還是乖乖地帶了路。

景追跟着他七拐八繞,最後終于看到了外面的燈火,一出門,就望見那家他非常熟悉的茶館。

景追皺皺眉道:“怪不得上次能被你那麽輕易就逮個正着。”

“那也是你自己選的地方好啊。”蒼溟笑看他。

“這麽一想,我突然覺得跟這家茶館挺有緣,不如,我在這兒聘個職位吧。”

“你确定?不怕我每天都來騷擾你?”蒼溟挑眉看着他。

“到哪兒你騷擾不到啊,在這兒還方便點兒。”景追說得坦誠。

“聽你這句話的意思,是希望我每天都來了?”

景追微笑:“你可以這麽認為。”

話剛畢,蒼溟一把将景追拉回門內,壓在牆上,對準了他的嘴就一陣狂吻。

門內雖然沒有照明,但外面的燈火将裏面映得也能視物,景追怕別人看見,連忙用手推他,不料他直接抓起他的手腕反扣在牆上,整個人都壓在他身上,他動彈不得,只能盡力偏過頭,“讓人看見不好。”

蒼溟一頓,随即道:“我管他們。”作勢又要吻上來,景追立即又道:“影響世風!”

蒼溟還是沒聽他的話,再次深吻住他,像是要過足瘾,等到放開他的時候,兩人都有些喘。

“怎麽這麽不聽話。”景追蹙眉。

蒼溟理直氣壯:“以往都是你聽我話的。”

“那是以前。”景追微微一笑,“我也沒讓你一定得都聽我的,畢竟你是一教之主,我只是一介草民,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但是,我不會再對任何人言聽計從。”

“那正是我所希望的。”蒼溟懂了,對現在的景追來說,自由和人權,是他不可觸碰的逆鱗。他在心裏警示自己,以後絕不能犯這樣的錯誤。

“可願意收下我這簪子?”蒼溟又把那枚墨玉簪拿出來問他。

“不了。”景追笑着搖搖頭道,“帶着它多生事端。”

蒼溟只好收起簪子道:“罷了,你什麽時候想要就問我要。”

“我要它作何?”

蒼溟笑着,溫柔地說:“定情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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