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身上的水順着衣服紋理往下流,在腳邊彙聚成一灘。
濕透的裙擺貼着小腿,勾勒出修長的線條,連腳踝都清晰可辨。
纖細、脆弱。
頭發貼着臉頰,明豔的眉眼卻因為過于白皙的皮膚和烏黑的頭發,顯得如煙似霧。
眉頭微微蹙着,嘴唇被凍得發白。
她不明白,為什麽周故淵會出現。
更加不明白,他為什麽讓自己上車。
正襟危坐着,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背脊挺直,仿佛懸崖上的花。
搖搖欲墜,卻又堅韌不可摧。
餘光掃到自己的口袋,暗暗慶幸,自己的包都是圖能裝東西,所以比較大,
而且很耐用,剛才的雨不至于淋濕裏面,
很輕地松了口氣,謝知時盯着車窗,怔怔出神。
雨水沖刷着整座城市,雨點打在窗戶上,蜿蜒成一條河流般,順着車窗的弧度滑落。
一道玻璃,隔開了她和外面的世界,
雙眸從斑駁水痕看去,像是萬花筒。
絢麗、斑斓。
車內空調的風吹得謝知時有些冷,嘴唇越發蒼白,除了那雙點漆一樣的眼睛外,整張臉白得像張紙。
過于安靜的氣氛令前排的司機也隐隐不安起來。
繃緊的那根弦,仿佛随時會斷裂。
“拿到錢了?”
略有些低沉的嗓音響起,像是大提琴被撥動。
性感又迷人。
謝知時恍然回神,不清楚周故淵怎麽得知自己是來要錢的。
卻覺得狼狽至極。
為了幾萬塊跨過半個城區,堵上了一切。
陳開傑情人的嘲諷猶在耳邊,仿佛她和陳開傑之間存在不清不楚的關系,卻在故作清高。
“嗯。”謝知時點了下頭,“總算結清了。”
太久沒有見,她甚至都忘了當初是怎麽跟周故淵相處。
也忘了,周故淵很讨厭她。
她不太明白,高一高二時,周故淵明明圍着自己轉,天天求筆記。
這個人,上課睡覺、下課打球,偏偏成績還好。
班主任不止一次找過周故淵,可惜周故淵固執又傲氣,從未改變。
直到——
“多少錢?”周故淵語氣聽上去帶着薄怒,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裏蹦出。
謝知時怔了下。
終于轉過頭看周故淵。
冷毅漂亮的側臉線條,雙瞳是有一點墨灰色。
鼻梁高挺、唇線幹淨,整張臉都寫着造物主偏愛。
“四萬七,還欠我這麽多。”謝知時不明白周故淵為什麽追問,難道是認為她太不争氣?
也是,高中時她家境尚且算得優渥。
那會兒智能手機剛流行,她就是班裏最開始擁有的那批人。
每天悄悄把手機放在書包裏,課間偷偷看小說。
但,那已經是過去了。
鏡花水月一樣,過去的事,一碰就碎。
“真便宜。”周故淵冷冷掃了一眼謝知時,灰色的瞳孔裏有了一層愠怒。
語氣比剛才更為譏诮,“謝知時,這些年來你就是這麽作踐自己的?”
滿滿嘲諷的語氣,像是一盆水,澆在謝知時心上。
攥了攥手,抿着蒼白的唇。
作踐自己?
她是。
不然怎麽會忍着上司職場騷擾,還在那家公司待了兩年。
不僅加班熬夜,還要全天保持手機在線。
經常一個方案就要熬兩天,然後不斷地修改。
她被甲方指着鼻子罵過,被頂頭上司當着全公司的面說是廢物。
可是她真的缺錢,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塊用。
這六年來,她每天都活在惶恐中。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被拖進了名為焦慮的深淵。
謝知時動了動嘴唇,“因為缺錢。”
眼神放空,看向車窗外繁華的世界,卻感受不到一丁點的暖意。
空調的風不知道什麽時候變暖,驅散了身上的寒意。
心卻紋絲不動,麻木地看着外面。
身上的衣服不再往下滴水,但座位和腳邊的濕意,時時刻刻提醒着她。
她早和周故淵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和她這樣從雲端跌落的燕雀。
從來都不是一個世界的。
“少爺,前面有點堵。”
司機忽地開口,聲音敲碎了車內的沉悶和安靜。
下雨後的荔城能堵到大部分人懷疑人生,而且不是某個區域堵,連去新開區都很堵。
雨刮器在玻璃上發出聲響,伴着雨聲,倒是有種奇怪的靜谧。
“不着急,還早。”
周故淵壓着心裏的怒火,冷聲開口。
深邃的眸光裏倒映着窗外的燈光,越發地像是一片深海。
情緒難辨,晦澀又隐秘。
謝知時靜靜看着車窗外的建築,花了幾分鐘确認。
周故淵知道她住在哪裏。
沉寂許久的心,又不可控制地輕輕跳動,就像是枯木逢甘霖,有了那一點點生機。
破損的種子,被那一點點滋養,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破土而出。
她有點難受,說不上來的感覺。
有種輕微的窒息感,就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
所以,為什麽?
周故淵找到自己,就是為了罵自己一頓,讓她知道自己過得多糟糕?
未免太無聊了。
周故淵——
剛好就是這麽無聊的人。
黑色的商務車在堵了将近一個小時後,終于開進了一條狹窄的街巷。
老舊的居民樓、懸吊着的高壓線、泛黃的商鋪門頭。
像是電影裏,二十年前的畫面。
大雨打在雨棚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不知誰家小孩,撕心裂肺哭着。
還有家長輔導作業時,氣上頭的無奈怒吼。
鋼琴、小提琴、薩克斯……
不同樂器的音符交織成一首,與這座城市格格不入,卻又十分契合的旋律。
“謝謝。”
謝知時第二次轉頭看向周故淵,“我到了。”
身上的衣服又濕又黏,她很不舒服。
勾起的回憶讓這種不适被放大,令她有些作嘔。
纖白的手指落在車門上,剛要打開,就聽到周故淵開口。
“你這副樣子出去,是打算給誰看?”
“……”
謝知時發現,周故淵不管變得再多,有一點不會變。
那就是讨厭。
說話永遠都是那麽讨厭,讓人覺得生氣。
抿着唇,那一點點被放在心上的光,也成了泡影。
消散在雨聲裏。
“沒誰會看,因為——”
謝知時回頭,第三次直視周故淵。
“他們沒你無聊。”
說出來了。
這句話,謝知時又對着周故淵說出來了。
見周故淵臉上的愠怒再也無法遮掩,她心裏甚至生出了幾分舒爽。
看,她又讓周故淵生氣了。
過去這麽多年,周故淵還是會被她氣到。
點漆一般的眸子裏終于有了生氣,然後推開車門離開。
撐着一把黑色的傘,傘柄勾着小指。
肩上明顯不合身的西裝外套被雨濺到,袖口位置顏色偏暗。
看着那輛車開到路的盡頭,紅色尾燈消失,她才緩緩轉身,進了昏暗的單元樓。
步梯房的樓梯間又黑又暗,牆上全是小廣告。
各式各樣,幾乎涵蓋了各行各業。
謝知時拿鑰匙擰開門鎖,客廳的燈亮着,飯桌上還擺着飯菜。
沙發上躺着的人睡得很熟。
走過去,拿起旁邊的毯子給對方蓋上。
望着已經有了皺紋的臉,輕蹙着眉。
輕手輕腳回到房間,把包裏的信封拿出來,确認沒有淋濕才放下。
拿了幹淨的衣服換上,濕衣服卷成一團,打算扔進洗衣機。
目光掃過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時,謝知時愣了下。
那股若有似無的木質男香仿佛還萦繞在空氣中,不斷地侵入她的世界。
書桌上的手機震了兩下,謝知時回神,拿起來看了眼。
接了電話輕聲說:“楠楠?”
“你今天去要到錢了嗎?那個王八蛋不會還打算用這個理由拖着你吧?真是的,應該送他去化學閹割加物理閹割。”
謝知時邊聽邊走到窗戶旁坐下,盯着外面的雨,目光無意識地落在下車的位置。
“拿到了。他多給了三千,我沒要。”
“你傻呀,為什麽不要?人家欠繳社保都還有滞納金,你這被拖欠了小半年有利息不是正常的嗎?”
“半年利息三千,你當我是高利貸呀。”
手指勾着衣角,半垂着眼睫。
“拿了那三千,就好像是真的和他有過什麽,我不想被人戳脊梁骨。”
電話那端的人沉默了幾秒。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這筆錢連下個月你都撐不了。”
“習慣了。”謝知時低笑了聲,“不行的話,再多打一份工好了,年輕能卷。”
“你再卷下去,都成卷王了,你現在白天一份工作,晚上一份,還要兼職幫別人做東西,你——”
“他回來了。”
“誰?”
呼吸一促,謝知時發現自己好像一時間連周故淵的名字都說不出來。
周故淵,那個不可一世的小少爺。
高高在上,一身桀骜,卻會在肮髒的巷子裏,抖着手點了根煙。
靠着牆,吞雲吐霧,遠遠看過去,清瘦的體格,頹喪又性感。
“周故淵。”
“他去找你了?!”
“……嗯。”
空蕩蕩的街上,除了大雨外,哪裏還有周故淵的身影。
如果不是那件西裝外套,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場夢。
街口拐彎處的黑色商務車,亮着雙閃燈。
雨水把車身沖刷得锃亮,過于顯眼的車标引得不少路人側目。
這窮地方,哪來的有錢人。
也不知道是誰家這麽有福氣,有這麽個有人親戚。
“少爺,要回去了嗎?”
司機從後視鏡看了眼周故淵,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今晚原定行程是要去主宅看望周故淵的爺爺,但周故淵臨時變卦,去了帝錦公館。
然後,就遇上謝知時。
眼神從那扇亮起燈的窗戶上移開,周故淵瞥了眼身邊的水跡。
而後垂下眼,雙手交握放在身前,往後靠去。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