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靜靜站在單元門前的樓梯下,已經老化生鏽的單元門被風吹得輕輕晃了下,樓道裏的燈熄滅,陷入黑暗。
她不知道該不該上前,還是應該轉身上樓,假裝沒有看到。
周故淵,周故淵……
那個曾經埋在她心裏,刻意被抹去的名字,重新出現在她的世界。
眼前的光影變得恍然,靜靜待了不知道多久,像是執拗地為自己找一個借口一樣,終于樓上傳來的夫妻拌嘴聲,喚回走丢的理智。
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謝知時轉身,慢慢往樓道裏走。
不該有所期待,更不該忘記今時不同往日,他們早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從她家裏出事那一刻開始,她就不再只為自己活。
只是偶爾,偶爾也會想要喘口氣,放過自己。
“你又要走?只是等了幾分鐘,就受不了要走?”
身後傳來聲音,語調比三月初的夜還要冷。
她不太明白為什麽周故淵一直在說這句話,她什麽時候走了?
奇怪,難道她不能走嗎?
“只是好奇車為什麽停在那裏,既然是好奇,看一會兒就走,不是很正常?”謝知時看着面前的周故淵,臉上表情一如既往地淡然,“周故淵,你呢,為什麽要來?”
為什麽要來?
周故淵高大的身軀,在謝知時面前毫無優勢,被這一句輕飄飄的話,輕易擊碎了多年來的驕傲外殼。
他為什麽?他到底為什麽要來!
明知道謝知時是個什麽樣的人,明知道她眼裏只有錢,為了錢可以出賣自己,可以——
錢,是,謝知時要錢。
向來冷冽的雙眸裏,露出近乎偏執的恨意。
往前一步,一把握住謝知時的手腕,把人推到在樓道的牆上,頂上老舊的燈倏然亮起,又很快宣告壽終正寝,發出幾聲“滋滋”的嗚鳴,樓道再次陷入黑暗。
背貼上冷硬潮濕的牆面,謝知時看着面前的周故淵,終于發現了不對勁。
是酒精的味道。
從而得出結論,周故淵喝醉了。
輕皺了一下眉,努力抓緊手裏的口袋,然後擡眼看着周故淵,調整呼吸。
“樓道裏沒有監控,我也不會追究。”
“你想追究什麽?追究我酒後打人還是我冒犯了你?”
“我不跟醉鬼講道理。”
“謝知時,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讨厭?”
周故淵低下頭,呼吸噴灑在她頸側,溫熱、蠱惑,頭發也在臉側掃來掃去,讓謝知時渾身僵硬,四肢蜷縮。
她不怕周故淵,她只是怕自己。
眼界低垂,擋住了眼裏的情緒,生怕洩露半分。
“是,我很讨厭。”
安靜的樓道裏,她的聲音很輕,就像是一只蝴蝶掠過花葉,轉瞬即逝,連痕跡都留不下。
沉默在空氣中彌漫開,誰也沒有再說話,只有呼吸聲若即若離地交織在一起。
身體逐漸變得僵硬,連挪動都有些困難。
手腕也很疼,握着的力道絲毫沒有放松,像是——
怕她跑了。
在心裏自嘲地冷嗤了聲,怎麽周故淵像是她債主一樣,她欠了周故淵什麽嗎?
說起來,周故淵還欠她一樣東西。
“你要錢嗎?”
“什麽?”
“我給你錢,你就像對那些人一樣對我,一千萬夠嗎?不夠我再——”
周故淵頭靠在她肩上,終于松開她的手腕,卻轉而緊緊地抱住她的腰。
力氣大得,她覺得自己的腰快要被折斷。
外面傳來腳步聲,一點點靠近,她的心跳聲逐漸加快。
有人來了。
用力推了一下身上的周故淵,發現她的力氣和他的完全沒辦法比。
“謝小姐,少爺他——”
聽到來人聲音,謝知時倏然松了口氣。
是周家的司機,姓陳。
“他喝醉了。”
“少爺參加一個應酬,喝了不少。”
所以呢?
喝多了就要到她這裏來發酒瘋嗎?還說一些難聽的話。
一千萬,還真是調查得明明白白。
就是不知道,周故淵還知道什麽?是不是知道她曾經如同蝼蟻一樣活着,從前的驕傲和自尊,被現實狠狠地踩在腳下。
差一點,她就再也翻不了身。
萬劫不複的深淵,她見過,只差一步就要掉進去。
“他醉了,你扶他回去吧。”
謝知時表情淡漠,漆黑的眸子裏,不帶半點感情,連口吻都淡得如同白開水,沒有一點起伏。
小陳詫異看着謝知時,驚訝于謝知時近乎無情的冷靜,又詫異周故淵怎麽會一而再再而三的來到這裏。
他僅僅知道,周故淵和謝知時是高中同學。
除此外,再無其他。
“麻煩謝小姐,我帶少爺——”
“滾。”
周故淵冷厲的一個字,打斷了小陳的話。
那瞬間,她感覺到腰上的那雙手,用盡了力氣,幾乎是要把她的腰折斷,疼痛漫開,眉尖蹙了起來。
好疼。
指尖無意識掐進手心,咽下快出口的痛呼。
“少爺——”
“不用。”
周故淵又收緊了胳膊,“謝知時,你不能讓我走。”
莫名其妙。
謝知時一臉奇怪地看着周故淵,不知道他突然怎麽回事,難道非要羞辱她才行?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看了眼左右為難的小陳,外面又傳來腳步聲,當機立斷,不再糾結。
就當是在路邊撿了只流浪狗,她不吃虧。
“麻煩你搭把手,幫我把他扶上去。”
擡眼看向愣住的小陳,她皺着眉,“我一個人做不到。”
周故淵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她一個人根本不可能把人扶到家裏,更別說現在她還穿着高跟鞋。
就算跟不高,但小區是步梯房,樓道又窄又暗,稍不注意,兩個人都會從樓梯滾下去。
小陳回過神,點了一下頭,從另一邊扶着周故淵。
“少爺,謝小姐答應了。”
周故淵皺着眉,沉默半晌,冷峻的輪廓在黑暗中,竟然神奇地有些柔和,連那雙墨灰色的瞳孔,都褪去了平日的冰冷。
謝知時不知道周故淵到底在想什麽,但腰上力道松下的瞬間,緊繃地心也跟着松下。
幸好,幸好。
只要過了今晚,就該回到正軌。
周故淵不該再出現的,哪怕只是來看笑話,來嘲諷都不應該。
稍作整理,她扶着周故淵的另一只手,剛要邁開步子,發現周故淵整個人都在往她身上靠。
腳下差點打滑,踩空掉下去。
小陳發現這一點,有些為難地開口,“少爺他——”
搖了搖頭,瞥一眼周故淵閉着的眼睛,淡淡開口,“沒事。”
“走吧。”
才剛上了一層樓,樓道入口就傳來人聲。
“這破地方,燈怎麽又壞了?”
嘟嘟囔囔地抱怨,攪碎了飄在空氣裏那點微不可察的暧昧。
飄飄散散,變得無影無蹤。
拿着鑰匙打開門,費了一番力氣,才把周故淵放倒在沙發上。
小陳無措地站在客廳,看着家裏的布局,小而溫馨,家具幾乎都是暖色調,看上去很像是夏日傍晚。
有種溫柔的朝氣,看得出來是在努力生活。
“謝小姐,這是我的電話,少爺有任何問題,你可以給我打電話,我今晚會在附近找一個酒店住下。”
“嗯。”
謝知時結果名片,看了一眼後,放到了餐桌上,這才有功夫在門口鞋櫃換掉高跟鞋,把包挂在衣架上。
“明早八點,你來接他。”
“麻煩你了。”小陳看了眼周故淵,猶豫着問:“需要——”
“他在沙發上睡一晚,不會有問題。”
她擡起眼,看向小陳,盡管沒有不高興或者是生氣,眼神裏透出的淡薄,卻像是一張網,是無聲地不滿。
小陳立即知道自己該離開,也不再多說,說了句客套話後,轉身離開。
客廳裏只剩下她和周故淵。
黑色襯衫因為剛才的推攘,有些皺褶,領口松散,露出酒精作用後發紅的脖子,連臉頰都隐隐發紅。
目光掃過周故淵皺着的眉頭,停在他的手上。
這麽多年,還是沒變。
每回睡着,手都會握着。
一千萬,我給你一千萬——
腦中猛地回現剛才那句話,眉頭一皺,閉上眼睛不再去想。
轉身打算去衛生間收拾自己,就聽到張虹的聲音。
看了眼牆上轉動的時鐘,十點多。
發現張虹臉上的不安和緊張,她表情柔和了一些,手從門把放下。
“放心,明天一早,他就會被司機接走。”
“知時,他——”
“媽,我有些累了。”
張虹欲言又止,手扶着房門,猶豫了下,到底還是只點了下頭,叮囑她注意休息後,關上了房門。
盯着張虹的背影,她表情上有一絲歉疚,很快斂下。
沒什麽的,本來也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只要明天過後,再無關系。
謝知時和周故淵,本來就不該放在一起。
可是為什麽,她心裏的失落,像是陽臺上那只裂了條縫的桶,裝着的水從裂縫往外一點點滲漏。
先是圍着桶形成一灘水跡,再慢慢地往四周擴散,最後弄得整個陽臺都是水痕。
怎麽都堵不上,即使用燒化了的膠暫時封住,只要水再滿一點,又立即裂開。
握着門把,謝知時微垂着頭,力氣大到之間隐隐泛白,卻毫無知覺。
憑什麽?
總是他占據了先機,每一次都是。
肆無忌憚地闖進她的生活,又毫無理由地離開。
哪怕是朋友,也還有道別的時候。
他呢?
“謝知時,我恨你……”
一句夢呓般地低喃,很快消散在空氣裏。
黑色瞳孔倏然放大,又很快被垂下的眼睫遮住,只有微顫的睫毛和發白的指尖,洩露了她的心思。
手指稍一用力,擰開面前的門,側身走了進去。
玻璃門輕輕關上,發出一聲很小的動靜,也很快被空氣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