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少爺。”
小陳看着周故淵,猶豫着喊了聲。
十分鐘前,他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接通後聽出是謝知時的聲音。
有些詫異又錯愕地詢問,還不等他說完,謝知時打斷了他的話。
只說了三個字。
“來接他。”
所以,他從對面的賓館跑過來。
還沒爬完樓,聽到一聲關門的動靜,跟着轉過樓梯,就看到周故淵站在謝家門外。
“謝小姐可能只是需要時間。”
周故淵盯着那扇緊閉的門,墨灰色的瞳仁閃過不悅。
薄唇緊抿,過了幾秒終于轉身,擡腳往樓下走。
寧願帝錦公館那種地方被人侮辱,狼狽不堪地活着,也不願意答應他的條件。
謝知時,你到底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為了錢出賣自己,還故作清高。
也是,那張臉任誰看了都會覺得不可亵渎,明明是一張不近人情的臉,卻做着最無恥的事。
“去濱江路。”
小陳瞪大眼,眼神複雜地看向謝家的門,回神時周故淵已經走下樓,匆匆跟上去。
“姐——”
“沒事,我一會出去一趟。”
謝知時看着房門口不知所措的謝思月,安撫說:“剛才的事,不要讓媽知道。”
謝思月點點頭,“我知道,那你出去晚上回來嗎?”
“回,我去一會就回來。”
垂下眼,松開攥緊的手指。
她竟然對一個恨自己入骨的人抱有一絲希冀,真是可笑又可悲。
看,現在就是報應。
嘲笑她的可悲可笑。
擡眼時,眼裏一片平靜,烏黑的瞳仁看不出半點惱怒,更沒有失落。
像是一池不見波瀾,常年荒蕪的水潭。
謝思月看着她的背影,難過得想要去抱住她。
姐妹倆從小一起長大,早年謝父忙于工作,謝母也要跟着跑業務,夫妻兩人沒時間照顧她們。
一開始沒有時間也沒有錢,只能把她們托給左鄰右舍幫忙照看。
大院子裏,大家都是熟人。
多少會幫襯一二。
但謝知時從小警惕心強,也不願意靠別人,一個人照顧謝思月,從日常生活到學習,幾乎是她一個人監督。
直到她上了初中,家裏條件好轉,換了房子,有了鐘點工阿姨。
但經年累月下,謝思月對她的依賴,早已經不是父母能比的。
她的話和感受,比父母的要管用。
如果有一天父母都不在世上,謝思月還可以活下去,不會被病情折磨。
但如果謝知時有天把她丢下,那她一定沒有勇氣再活下去。
從被欺負、被孤立到心理疾病确診,謝知時就是謝思月生命裏唯一的光和支柱。
十點多,謝知時背了一個小包,拿着手機出門。
“月月,你有事給我打電話,媽估計一會就回來了。”
“知道了,姐你早點回來。”
謝知時關上門,看着門口樓道的腳印,雜亂又吓人,明明白白地提醒她之前發生過的事。
想了想,拿起門口的掃把簡單處理了一下,直到看不出來。
離開小區到了公交車站,春天的氣息已經很濃烈,樹蔭層層疊疊落在地上。
難得的好天氣,沒有再陰雨綿綿。
不過再有一周,又會開始變得陰雨綿綿,因為快要清明了。
坐在公交車上,看着窗外的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熟悉又陌生。
荔城這些年來變化不少,尤其是新城區,完全變了個樣,高樓大廈林立,看着像另一座城市。
老城還是當年的樣子,不過城市公建比以前好了許多,都翻了新。
那些門店換上了一樣的門頭,年代已久的外牆刷了新漆。
從公交車上下來時,謝知時看着眼前的寺廟門口,一條筆直的路直接通往山門口。
東緣寺有幾百年歷史,荔城所有寺廟裏歷史最久,也是香火最旺盛的地方。
周末這個時間,人還是很多。
兩旁高大的行道樹,至少也有幾十年的樹齡,樹蔭幾乎籠罩了整條路。
走到山門口,謝知時在門口的小店買了一把香和兩支燭,裝在袋子裏買了票上山。
市中心少有的森林公園,東緣寺就在山頂。
山腳到山頂,要走過九曲徑,一路上山,不停下來休息也要走二十多分鐘。
她從小到大來了無數次,但從前只是貪玩,後來是——
輕眨了一下眼,停下來在亭子裏休息了會兒,揉着發酸的腿。
棉質的長裙搭着針織外套,才爬了一半已經覺得有了熱意。
才至山腰,已經能聞到寺廟的香火氣息。
香燭燃燒的味道,對于她來說并不難接受,甚至某種程度上,能安撫她。
坐了大概五分鐘,謝知時起身,繼續往山頂走。
終于沿着石徑爬到山頂,臉上起了運動後的緋紅,呼吸也變得急促。
寺廟門口正對着一幅九龍浴佛的壁畫,栩栩如生,不堪亵渎。
花了兩元買票進了寺廟,三進大殿依山而建,山勢巍峨,能看到整座荔城。
香火旺盛,進出的人摩肩接踵。
正殿前的青銅方鼎,插滿了香燭,火光明滅,煙霧缭繞,模糊了莊嚴大殿的門匾。
走進大殿,謝知時望着那尊莊嚴的佛像,眼神虔誠。
她從前不信神佛,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每隔一段時間會來拜佛。
不為大富大貴,只求平安健康。
她——
不想再失去誰了。
放下手裏的東西,在佛前虔誠跪下,雙掌合十,閉上眼。
過往種種早該放下,六年的執念,也該丢下了。
沒有可能的事,就不該抱有期待。
從今往後,她只願親友歲歲平安,常來往。
俯身彎腰,叩首三下後,謝知時起身,走到一邊放了香火錢後,邁出大殿,朝着後面的洗缽池走去。
洗缽池旁有一處偏殿,是為往生的人點燈的地方。
她走到殿門口,向坐在裏面的小師父點了一下頭,看着一排排的長明燈。
無波無瀾的心裏有了酸澀,閉了閉眼,深吸了口氣。
“慧明師父。”
“謝女士,您又來了。”
謝知時點了一下頭,把錢放在了旁邊的箱子裏,“勞煩,和之前一樣。”
“謝女士,你心結未了,如此下去,恐有損氣運。”
“……不要緊,只是圖個心安。”
六年前,謝銘離世。
丢下千萬債務,只留下她們母女三人。
她始終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麽謝銘一個被稱為老好人的人,會做出這樣的事。
不過對他而言,疾病纏身,發病離世,或許是解脫。
他解脫了,她卻沒有。
“謝女士,長明燈只是你圖個心安,可你心安了嗎?這麽多年了,你每一年都來許多回,但卻沒有真正的靜下心。”
“你該往前看了。”
謝知時抿着唇,臉色在陽光下看着有些過分的蒼白。
烏黑的瞳仁裏起了一絲漣漪,又很快藏匿在眼底。
“我知道。”
“罷了,人生之事不能強求,強求便要付出代價。”
向慧明師父點了頭,謝知時轉身離開。
謝銘死在六年前,沒有一個人在他身邊,靜悄悄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沒有只言片語。
至今回想起來,都像是一場夢。
她已經記不太清楚當初的事情,但午夜夢回,經常會想起謝銘的好。
縱有千般不好,謝銘對她和謝思月是好的。
典型的南方男人軟耳朵,對妻子、子女都很好,不說重話,做得一手好菜。
會洗衣服會做家務,甚至連接人上下學都會去做,人至中年都還保持着不錯的身材。
一米七幾的個頭不算高,但長得好看,就算有了病色,也仍然不會讓人覺得生厭。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謝銘的脾氣變了?
好像是生病後。
多疑、多心,不愛說話,也聽不進勸,執拗地就像是認定了所有人都在瞞着他什麽。
無休止的吵架、猜忌,到最後分崩離析的家庭。
她發現謝思月不對勁時,已經晚了。
那個從小活潑可愛的謝思月,變得沉默寡言、敏感脆弱,再也經不起一絲的打擊。
謝銘死了。
死在了一個無人知曉的晚上。
她從學校趕到醫院時,張虹坐在凳子上,雙目通紅,表情麻木,直到看見她,突然失聲痛哭,在她面前跪了下來。
“對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撞到你的,你沒事吧?”
耳邊小孩的道歉聲,拉回困在過去的記憶。
看着乖巧的小女孩,她笑了一下,表示不在意,拿着東西往外走。
走出東緣寺,身上沾染着香燭味道。
從山的另一側往山腳走,這一面有一片很大的湖。
山裏的風不時吹過,她覺得有點冷。
勾起耳邊被吹散的頭發,慢悠悠地走在路上,不時聽到路人說話的聲音。
直至到了山腳,離開公園後,走在路上。
聞到了小吃攤的香味,猶豫了下走過去,問老板買了一根烤面筋。
兩塊錢,不算貴。
烤面筋軟糯,咬在嘴裏有嚼勁,加上燒烤的辣椒味道,謝知時眼裏有了笑意。
真好,就像是回到了剛上高中的時候。
考上重點高中、家裏經濟步入正軌,謝思月沒有生病,爸媽感情也很好……
什麽都好。
也沒有高三下一開學,周故淵性情大變,無緣無故的不搭理自己,想起來說幾句話,不高興的時候又完全不理人還發脾氣。
放在包裏的手機響了起來,愣了愣,擔心是謝思月給自己打電話,咽下嘴裏的烤面筋,拿出手機。
看到來電號碼的瞬間,她臉上那點淺淡的笑容瞬間無影無蹤。
“趙刀,你想要做什麽?”
趙刀不是她的債主,但這種拿錢替人催債的人,比債主更擅長怎麽逼死別人。
只要是不犯法的擦邊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趙刀聲音裏帶着嘲諷的笑意,“不做什麽,要你還錢。”
謝知時站在樹蔭下,卻好像站在太陽底下,曬得人有點發暈,“之前說的分期還。”
“你們打算言而無信?”
趙刀輕蔑地笑了,“你是欠錢的人,這麽高高在上?宋哥不打算繼續分期了,太慢。現在兩條路,要麽你賣,要麽三天內還清。”
“別拿什麽報警還有高利貸來吓唬我們,你知道的,我們敢問你要錢,就是不怕你做這些。”
謝知時握着手機,把手裏還剩下一半的烤面筋扔進垃圾桶。
眼神冷冰冰的,連語氣也跟着冷下來,“我怎麽不知道,你們宋總用情至深,非要我賣給他?”
“趙刀,你想拿什麽威脅我?”
那邊的趙刀說:“你媽和你妹夠不夠?”
軟肋。
人一旦有了軟肋,就如同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毫無還手之力,哪怕——
你已經不再是那個弱小又未經風雨的人,還是擺脫不了。
原生家庭的一切,就像是一根無形的繩子,拴在身上,當你以為你擺脫了。
卻發現只要輕輕拽一下那根繩子,哪怕沒有用力,仍然能把你輕而易舉地拽回去。
沒有辦法掙脫。
只能兀自沉溺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