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午飯是在三點左右吃的。
一家炒菜館,是荔城當地有名的牌子,炒得一手好菜,完全符合荔城人的口味。
幾年裏,少有到外面吃飯的一家人,這好像還是第一次。
謝知時點完菜,發現張虹在走神,并沒有打算出聲說什麽,反而看向謝思月。
家裏經濟負擔解除,不管是用什麽方式,現在都可以回歸正常的生活。
她和周故淵的問題,那是她的事情,跟其餘人無關。
所以謝思月該回到一個正常高中生的生活,張虹也該活得更輕松一點。
哪怕是帶着愧疚,也沒必要一輩子都生活在陰影裏。
“思月,下個星期,你就去學校報道,課程你都是網上學了,就算一時跟不上,也不會有太多問題,你那麽聰明。”
謝思月驚訝看着她,“這麽快就要回去了嗎?我還以為到時候直接跟下一個年紀的人一起上課。”
“你上個學期都學了,難道還要再回去學一遍?那樣你會多學一年。”
她知道謝思月還是有點不太喜歡跟陌生人接觸,但——
學是要上。
如果謝思月還有問題,她不會逼着她去,但現在就是已經可以去學校,那就不能再待在家裏。
“那好吧,不過距離下周一還有快一周,也還好啦。”
謝思月很快安慰好自己,“我聽姐姐的。”
旁邊張虹原本還擔心謝思月不願意去,聽到她答應後,心裏慶幸又失落。
“嗯,學校那邊我已經聯系好了,你不用擔心。”
“好,我知道的了。”
“媽,你之前的老年大學要是還想再去,那就去吧,這邊換了一個環境,也還好。”
荔城有兩所老年大學,有一所就在桐花路附近,離住的地方不算太遠。
兩個小時前,她們才把東西搬到平層裏。
平層不是一般的平層,而是桐花路這種地段稀有的學區房。
室內面積快兩百平,很大,而且房間設計全部都已經裝好了,除了看上去沒什麽人住,一切都很合适。
那幾箱東西,有家政幫忙處理,很快全部收拾幹淨。
所以她們才有時間出來吃飯。
“……我還是不去了。”
“你想去嗎?”
張虹結婚之前是在出版社上班,後來跟謝銘結婚之後就放棄了事業,跟着謝銘一起打拼。
在謝銘死前那段時間,她幾乎已經不插手公司的事情,只在家裏。
“知時——”
“媽,你什麽樣都是我們的媽媽,但我更想你做自己。”
她有怨氣,還是很大的怨氣。
所以大部分時候,她會覺得兼職和工作能夠逃避這一切,反而會平靜很多。
“我去。”
“好,到時候我會經常回來看你們。”
南山壹號沒有地鐵,也沒有什麽公交。
住在那裏的人,有司機接送,完全不在乎這點交通方便,而且都是類似莊園的獨棟,的确不需要去趕地鐵和公交。
她以後來桐花路的話,只能周末白天來了,不然晚上打車回去都不方便,更別說公共交通。
“那個哥哥要一起來嗎?”謝思月覺得,周故淵和謝知時在一起很好。
那個哥哥看起來就很靠譜。
就是有點兒兇。
謝知時看出謝思月心裏想什麽,看見服務員上菜,語氣稀松平常,“他工作比較忙,有時間會的。”
“好,我會在家乖乖等你的。”
“聽話。”
平時沒什麽話的謝知時和一肚子心事的張虹,在外面吃飯也是一樣沒什麽話。
只有謝思月,不知道是想緩和氣氛還是真的沒有察覺到不對勁,話比平時要多。
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的謝知時,五官比謝知時要稚嫩一些,也要柔和一些。
氣質恬靜,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乖乖女。
以前在班上,人人都想跟她一起玩。
安排好了她們,謝知時心裏的大石頭落地。
飯桌上的氣氛開始緩和,話也多了一點。
等吃完飯,謝知時沒有打算跟她們一起回去,而是送她們上出租車後,站在原地等齊牧來。
齊牧開車過來的時候,她拉開車門,坐進後排。
座位上放着她的私人物品,是要拿去南山壹號的。
“少夫人,南山壹號那邊已經安排好了,但家裏只有一個阿姨跟廚子,還有一個保衛,因為少爺不太喜歡人多,覺得吵。”
“嗯,我知道了。”
“家裏的衛生,都會定時請專業團隊過來,你可以放心,不會在你午睡的時候過來。”
齊牧的盡職盡責,讓她刮目相看。
金錢的力量,果然是更古不變的道理。
不過,誰能不愛金錢呢?
只不過有一句話,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不偷不搶不盜。
安靜坐在那裏,看着車窗外,耳邊是齊牧的叮囑,她全都聽進去了,也記下了。
直到進了南山壹號的社區,她才回過神。
短短幾年,南山壹號擔得起全國豪宅的稱謂,一進小區,車開在路上,她已經長了不少見識。
比當初的規劃方案呈現得要好。
齊牧停好車,出聲提醒後面看似走神的謝知時,“少夫人,我們到了。”
謝知時點頭,推開車門,“嗯。”
不愧是南山壹號,獨棟也能修剪出莊園的感覺,光是花園就能有一千平。
但天色有點晚,加上陰沉沉的天,看不出半點生氣。
阿姨和廚師已經在門口等着,看到車過來,連保安也走了過來。
三個人是今天中午才接到通知,說是家裏的太太會過來,讓他們收拾一下。
原本以為是中午過來,沒曾想是到了晚上。
任誰看到謝知時的第一眼都會誇她長得漂亮,不是驚心動魄的美,是一種讓人舒心的美。
但記憶深刻。
烏黑的頭發,披在肩後。
身上衣服看不出品牌,但能看得出應該穿了不少年,至于長相——
五官精致又明豔,但偏偏生了一雙秋水剪瞳,烏黑的瞳仁又亮又黑,一雙彎眉,讓眉眼看着如煙似霧,有種中國畫的美感。
“少夫人。”
“以後麻煩你們了。”
謝知時拎着自己的包,又抱着筆記本電腦,行李箱跟兩箱書,則是筆交給了齊牧和保安。
走進客廳,謝知時已經開始思考未來自己的生活,總之應該不會太難過。
周家的大門,荔城多少人想要進來。
她一個沒有背景,一窮二白的人嫁進來了,想也知道未來沒什麽好日子。
光是周家那一幫親戚,就夠她喝一壺的。
“這裏是你和少爺的房間,換衣間已經收拾過,所有的用品都已經置辦好,少夫人要是覺得還缺什麽,可以告訴我,我去安排人買回來。”
“請問阿姨我怎麽稱呼你?”
“我姓王,叫我王姨就好,我有一個孩子,跟你們差不多大。”
王姨說着,站在門口,沒有跟着謝知時進卧室。
卧室她可以在主人不在場的情況下收拾,但如果謝知時和周故淵任何一個人在,都不該進去。
謝知時不知道周家的規矩,但她不是一個好奇心很重的人。
東西放在了空的地方,然後看向王姨,“我已經在外面吃過晚飯,所以不用準備了。”
“如果他要回來的話,那就照常,不用準備我的份。”
“那少夫人是想休息嗎?”王姨看着謝知時拿出筆記本,“還是打算工作?工作的話,一樓有一間書房,少夫人可以去那裏辦公。”
啧,連一樓都有共用的書房。
加起來一共四層樓,卻每一層都大得要命。
住在這裏的人加起來也不過五個人,周故淵可能還不常住,所以只有四個人。
想起明天九點的上班時間,她估算了一下自己要多久起床才不會遲到。
“嗯,我知道了。”
“那我先下樓去了。”
王姨離開,她在沙發上坐下,打開電腦開始查路線。
确定了怎麽樣去公司不會遲到之後,伸了一個懶腰,走到換衣間裏。
從前謝家還沒有落魄的時候,謝知時也是嬌養出來的人,沒吃過什麽苦頭,也沒有受過什麽罪。
哪怕是一開始謝銘創業的時候,也把她們姐妹保護得很好。
換衣間裏陳設簡單大方,黑胡桃木的顏色大面積色彩加上偶爾穿插的白,反而很能顯露衣服本身的質感和顏色。
衣櫃已經騰出來位置,放上了一些女裝。
尺碼看上去合适,但對她來說,穿這些衣服不合适。
蹲下來,在行李箱裏翻出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拿進浴室裏洗了一個澡。
山上的風很大,謝知時從浴室裏出來,走到陽臺,突然坐在那裏看着外面的夜空。
為什麽?
周故淵為什麽會想要用結婚來羞辱她。
至今她仍然不知道周故淵對她的恨從哪裏來。
可能就是單純的讨厭吧。
讨厭一個人哪有理由,只是一個眼神或者是說話的語氣,都能引起對方讨厭。
喜歡有一萬種理由,讨厭卻只有可能是單純的不喜歡。
蹙着眉,眼神變得複雜。
風吹過來,把謝知時多年來藏在心裏的不甘,還有藏得很深的委屈,一下帶了出來。
屈起膝蓋坐在椅子上,雙眸睜着,一瞬不瞬盯着天。
頭發從肩頭滑落,垂在身前,有些涼。
她其實很讨厭很讨厭陳開傑那樣的上司,也很讨厭現在的公司。
無止盡的加班就像是在消耗她自己,她已經記不住自己熬了多少個夜,想了多少次辭職。
但她不敢,沒有勇氣。
一旦辭職,那她就真的沒有了一點勇氣,只能等着催債上門,然後——
鬧大,所有人都開始知道她們的過去。
指着她的鼻子罵她沒用,不孝。
然後發短信告訴她,張虹是一個不要臉的女人。
她……
覺得上班挺好的。
真的很好。
—
從飯局上離開的周故淵,喝了一點酒,不多,不會醉,但卻會麻痹意識和神經,讓他對外界所有的感知都變得遲鈍。
是,遲鈍。
就像是——
上瘾了一樣,只能靠着一樣東西麻痹自己。
陳進專心開着車,想到下午查出來的結果,不知道該怎麽告訴周故淵。
他完全想不到,謝知時竟然會有這麽一段過去。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認為是謝知時抛棄了周故淵,兩人現在是重修舊好,周故淵肆意報複。
但他覺得,謝知時不是那樣的人。
那晚上周故淵那麽過分,連他都覺得太兇了,謝知時還能把他帶回去。
天底下哪有人狠心,是這麽狠心的。
周故淵靠着椅背,鼻尖還萦繞着一股若有似無的酒味,皺了下眉,搖下車窗。
三月底的風灌進來,混沌的意識稍微清醒了一點。
“結果是什麽?”
“……”
周故淵的聲音冷下來,也睜開了眼,眼神一片寒意,看不到半點情緒。
“陳進。”
短短兩個字,瞬間讓車內的氣壓和溫度一下降下來。
從被人踩進泥淖,又憑着一身傲骨翻身,直接快準狠地拿下周家大權。
周故淵從來不是一個溫和的人。
一身骨頭,很硬。
周家那群如狼似虎的人,每一個能啃下來。
“少夫人的父親死在六年前,是意外病亡。”
“死因調查沒有任何問題,的确是意外,之後回到老家下葬。”
“欠債原因?”
“因為生前借貸導致的,應該是公司的運營問題,不過具體是什麽原因接的這筆錢,從姓宋的嘴裏知道,是産品生産問題,毀了一批訂單,不得已只能自己借錢補上。”
“資抵債不夠?”
“不夠,公司運營已經出現危機,清算下來完全不夠還債。”
周故淵捏了捏眉心,知道陳進的回答屬實。
六年前,那是他們高三的時候。
原來是那個時候嗎?
可是……
“我知道了。”
“周家那邊,注意口風。”
周家,他只是姓周,和周家沒什麽關系。
現在周家上下,都需要靠他吃飯,沒有什麽資格和立場在他面前談論他的婚姻。
“我明白。”陳進沒能從周故淵的語氣裏聽出一丁半點有用的信號,反而更迷茫。
看了一眼前面的路口,陳進壓下心裏的疑惑,問了一句。
“少爺,去南山壹號還是濱江路?”
周故淵薄唇抿着,聽到這話之後,愣了幾秒。
放下按在眉骨上的手,盯着外面的夜色,半晌才開口。
“南山壹號。”
開了近四十分鐘,車進了花園,停在大門口。
陳進打開駕駛室的門,走到後座拉開門,等周故淵出來,立即跟上他,把車鑰匙交給保安。
保安第一次見周故淵回來的時候,身上帶着這麽重的酒氣。
真神奇,新婚夫妻不一起回來,反倒分開回來。
一個在陽臺坐了大晚上,另一個喝得一身酒味回來。
少見得很。
不過嘛,這種大戶人家,婚姻就是兒戲,哪裏當得了真。
“你回去吧,時間不早。”
“少爺,你——”
周故淵臉色不算好看,眼神看過去,陳進就主動閉了嘴,不再多說話。
客廳裏亮着燈,但沒有人。
他一個人住在這裏,不常接待客人。
王姨是在這裏幹了大半輩子的人,廚師和保安平時都不怎麽和他直面接觸。
所以就是正常的到點下班,或者是等他回來了,就下班。
扯開領帶,不舒服地皺着眉,西裝外套搭在小臂上,襯衫下擺扯出來一點,但不多。
原本就身高腿長的人,這個時候看上去,反而有一種無形致命的慵懶。
頭發亂了一點,幾縷發絲搭在額頭前,俊美無鑄的長相,在無可挑剔的五官下,顯得愈發頹然的英俊。
邁着步子走到三樓的卧室外,周故淵伸手推了下門,門被推開,他走了進去,随手把西裝扔到沙發上,領帶也跟着一丢,落在沙發旁邊的地板上。
露臺外的燈光照進來,落在地板上。
風一吹,輕薄的絨黃色窗紗,立即飄起來。
周故淵被風吹了下,頭腦只有一瞬的清醒,眼睛卻一瞬不瞬盯着床上躺着的人。
頭發鋪在枕頭上,背對着她,睡得很安靜。
如果不是看得到一個人誰在那裏,在這間房裏毫無存在感。
周故淵墨灰色的瞳仁因為黑夜的緣故,也染上了墨色的深沉。
挽着袖子的小臂露出緊實的肌肉,線條流暢優雅,卻充滿了力量感。
是屬于男人的魅力。
緩步走到床邊,盯着床上的人,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完後扯開了兩顆扣子。
謝知時。
和他結婚了的謝知時。
這麽乖的躺在這裏,像是砧板上待宰的羔羊。
喉結咽動,單膝跪在床上,周故淵盯着她的睡臉,從眼睛到嘴唇,每一處都掃過。
“謝知時。”
三個字,每一個字都念得很慢,像是要把這三個字刻進肺腑。
眼裏的恨意湧現,卻夾雜着不解和不甘。
不知不覺握住她手腕的力道變得很重,這樣的動作,吵醒了睡夢中的人。
謝知時睜開眼,緩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面前的人是誰,自己在什麽地方。
十幾個小時前,她結婚了。
結婚對象是周故淵。
金盛銀行的掌權人,她的丈夫,此刻正單膝跪在床上,握着她的手腕。
看上去有些糟糕的情況,但她卻松了口氣。
對上周故淵含恨的眼神,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是慶幸從噩夢裏掙脫醒來,還是該擔心自己現在的處境。
“你回來了?”
聲音帶着一些剛睡醒時的溫軟,“我去給你放水。”
周家別的太太是什麽她沒見過,但她知道,周故淵想要的不是一個和他并肩而立的周太太,而是——
是什麽?
謝知時發現連她自己都沒辦法确認。
周故淵和她結婚,到底是為了什麽?
羞辱?有。
但不止是羞辱。
才要起身,手腕又被握住。
兩人一上一下,周故淵整個人的影子落下來,完全把她罩住。
過近的距離,讓她很不自在,但沒辦法掙紮。
手腕隐隐作痛,呼吸也變得越來越不順暢,謝知時卻不肯低頭地迎上周故淵的眼神。
抿着唇,眼神卻平靜似水。
沒有掙紮,也沒有一點起伏,就像是——
精致的棉布娃娃。
周故淵低下頭,鼻尖靠着鼻尖的時候,握着她的手腕舉到頭頂。
發現她閉着眼睛,嗤笑一聲。
一聲低笑,全是嘲諷。
睫毛顫動的樣子,取悅了周故淵,笑容卻顯得眼神愈發冰冷。
“你在期待什麽?”
“以為我會吻你嗎?”
“你太自作多情了,沒有這種可能。”
周故淵松開她的手腕,餘光掃過兩道明顯的指痕,眼神沉了沉,站直身體,理了一下領口。
居高臨下瞥着床上沒有表情的謝知時,“你這樣的木頭,沒什麽意思。”
說完,朝着浴室走過去。
“你欠的錢,我已經彙款給對方,欠條作廢,你不用再擔心債主上門。”
“六百五十萬,加上登記到你妹妹名下的一套房産,謝知時,夠了嗎?”
謝知時要的是錢,他有。
他不止有,還要讓謝知時為了錢向她低頭。
耳邊的聲音變得模糊,謝知時聽到浴室的水聲,楞了一下才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