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手串

關于燕暮寒,坊間有很多傳聞,

自從祝珩對燕暮寒表露出興趣後,楚戎為了給他解悶,特地花時間打探過,只面具就給他講了一上午。

傳聞一:面具是長公主送的,由特殊金屬打造而成,只有她能摘下來,她不願意讓人看見燕暮寒的臉,這面具的作用跟貞操鎖差不離。

傳聞二:燕暮寒容貌醜陋,心性敏感自卑,怕被別人嘲笑,所以一直戴着面具。

傳聞三:燕暮寒年紀太小,怕自身威嚴不足,震懾不住大軍,所以才從外貌着手,出此下策。

……

傳聞又多又離譜,祝珩對燕暮寒的相貌和面具好奇不已,他這麽一問,祝珩又被勾得上頭了:“可以看嗎?”

聽說燕暮寒睡覺都不摘面具,定然對此極為忌諱,怎麽可能會讓他一個敵國的外人看到臉。

“可,以。”

祝珩默然片刻,極其緩慢地眨了下眼:“嗯?可以?”

“可以。”話音落下來,燕暮寒擡手去夠面具的帶子。

小将軍的學習能力很強,說到第兩遍,“可以”二字就不再絆絆磕磕了,帶着點口音,聽起來很有味道。

祝珩抿了抿唇,右手搭在左手上,一下又一下地撓着凸出來的腕骨。

他一緊張就愛這麽做,兒時被教習嬷嬷抓到過很多次,但一直沒改掉這個習慣。

祝子熹說他是貓爪子,怕他撓破了皮,送給他一條瑪瑙手串,讓他撓珠子緩解緊張。

十三歲那年發了高熱,醒來後手串就不見了。

佛家信因果,祝珩從小耳濡目染,沒有刻意找過,只當那手串替他擋了災,所以他才沒稀裏糊塗的燒死。

燕暮寒垂着眼皮,眼睫顫個不停。

他向來不注重容貌,但被祝珩注視着,無端生出些緊張的心緒。

祝珩會不會嫌他醜?

祝珩能不能認出他來?

燕暮寒低下頭,正好瞥到祝珩手上的小動作。

原來……

他心裏的緊張突然散了個幹淨,勾着帶子,利落地摘下面具:“你,看我。”

祝珩一下子攥緊了左手手腕,心想傳聞果然不可信,這面具不是只有長公主能摘,燕暮寒長的也不醜。

不僅不醜,還很俊俏。

燕暮寒是明顯的異族長相,眼窩很深,鼻梁高挺,五官猶如潑墨勾勒,張揚不羁,既有清爽的少年氣,又透着一股與生俱來的性感。

即使以南秦的審美評判,也是上上乘。

祝珩想起曾經讀到的詩句:鮮衣怒馬少年時。

無論是長相還是境遇,用在燕暮寒身上都很合适。

祝珩越瞧那透紅的耳朵尖越心癢,忍不住打趣道:“燕将軍生的這般俊美,不戴面具的話,怕是會引得無數姑娘家的青睐。”

燕暮寒對他好的過分,他控制不住得寸進尺,想試探這人的底線。

“青,睐?”

這個詞對剛開始學南秦話的燕暮寒而言,超綱太多。

祝珩懶得束發,頭發胡亂地披散着,他大發慈悲地放開了撓紅的左手腕,撚了一縷發尾把玩着:“是傾慕的意思,聽不懂了嗎?”

語言果然是障礙,試探都很難進行下去。

“聽得懂。”大抵是經常被這麽問,燕暮寒這三個字答得很快,“你在,誇我?”

他擡眼看來,眸光潋滟,好似藏了無數期盼。

祝珩靜默片刻,将錯就錯,點了點頭:“嗯,在誇你。”

燕暮寒對他吃飯的事極為上心,祝珩用上了絕食的小把戲,趁機提要求,終于讓燕暮寒同意帶他去找穆爾坎。

大軍還沒有撤離南秦,再走兩天就到睢陽城了。

祝珩暗自在心裏打着腹稿,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如果不能讓燕暮寒改變主意,他就要被帶走了。

比起遙遠陌生的北域,他更偏向于從小長大的地方。

穆爾坎在南征過程中表現突出,被燕暮寒提拔上來,如今住在副将的大帳裏,也就是距離主帳第二近的大帳。

原本他住的是距離主帳最近的大帳,但自從祝珩住到主帳裏後,他的地盤就被燕暮寒占了。

穆爾坎遠遠看見燕暮寒走來,起身相迎,看到他身旁的祝珩後,立馬拉下了臉:“将軍,你怎麽把他帶來了?”

主帳向來是給身份尊崇的人住的,這南秦的廢物皇子哪裏配得上,偏偏燕暮寒堅持。

秋日的陽光并不刺眼,稀稀疏疏的落下來,處處都是暖洋洋的金色。

祝珩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但看得出來穆爾坎對他很不滿,似乎除了燕暮寒,這裏的所有人都不待見他。

和在大都時差不離,除了祝子熹,老和尚和明心,沒人不厭惡他。

祝珩伸手接了一捧陽光,滿目憂愁,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在兩軍陣前被帶走,祝子熹怕是要急瘋了。

進了帳中,穆爾坎取出在火盆中燙的酒,倒了兩杯,一杯遞給燕暮寒,一杯放在自己面前:“聽說皇子殿下身體不好,拿藥當飯吃,應該喝不了酒吧。”

燕暮寒對祝珩有多特殊,衆人有目共睹,沿途經過打下來的城池,穆爾坎特地去打探過關于祝珩的事。

不打聽不知道,這位病歪歪的皇子殿下還是個名人。

皇後嫡子,還有獨攬兵權的外公一家保駕護航,妥妥的金枝玉葉,可惜……

出生時害死了自己的娘,随母姓,又克死了舅舅外公,天煞孤星的命格,親緣寡淡,身體又差,指不定什麽時候就一命嗚呼了。

聽着還挺可憐的。

如果他不是出自南秦皇室,穆爾坎還是很願意給他個好臉色的。

“喝一杯沒有關系。”不過半個多月沒聽到南秦話,祝珩就有種鄉音親切的動容感,“有勞了。”

穆爾坎碰了個軟釘子,不情不願地給他倒酒:“将軍說你有事找我。”

酒是從北域帶來的,那裏天氣寒冷,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在下雪,人們喜歡喝烈酒,保暖禦寒。

這一壺便是北域出了名的烈酒,被火一烤,濃烈的酒香氣便盈滿了大帳。

只是聞着,就嗆得慌。

祝珩幾不可查地皺了下眉頭,壓着喉嚨的癢意:“你南秦話說的不錯,我有些事想和燕将軍聊聊,需要你幫忙。”

來掃除我們之間的語言障礙。

穆爾坎一口飲了杯中的酒,目光寒冽:“撤兵已經是莫大的仁慈了,如果你膽敢蒙騙将軍,打着讨回十二座城池的主意,我一定會宰了你。”

讨回十二座城池?

便是枕頭風都吹不了這麽大的,他哪裏有這種本事。

祝珩微嘆,掃了眼身旁安靜喝酒的燕暮寒:“你誤會了,我只是想回家,勞煩你轉告燕将軍,怎樣才能放我離開。”

他都自身難保了,哪裏有閑心去想其他的。

祝珩摩挲着杯子,指腹被酒燙得泛了紅,他皮膚白,稍有點異色便格外明顯。

倘若他真的讨回了十二座城池,恐怕都沒有辦法活着進大都。

畢竟那座王宮之中,都是見不得他好的人。

穆爾坎半信半疑,見他神色不似作僞,俨然一副巴不得趕緊離開的模樣,心裏松了口氣。

走了好啊,走了後将軍就會變回之前的模樣。

穆爾坎的心情好起來,原封不動地翻譯了祝珩的話,誰知安安靜靜喝酒的燕暮寒突然摔了杯子,語氣森冷:“不可能。”

他以為祝珩有想要的東西,沒想到祝珩想要的是離開他。

燕暮寒咬着後槽牙,喉嚨裏火辣辣的,被酒燒起了怒氣:“我要帶你回北域,誰敢阻止我殺了誰。”

祝珩被他摔杯子的舉動吓了一跳,手一抖,溫熱的酒潑在手背上,燙起一片紅。

不疼,只是看着吓人。

這人怎麽又瘋起來了?

祝珩一頭霧水。

燕暮寒眼底閃過一絲疼惜,強忍着沒有去拉他的手,沖呆愣的穆爾坎吼道:“把我剛才說的那句話,告訴他。”

穆爾坎一個激靈,戰戰兢兢道:“是。”

大帳之中一片死寂。

熱酒的火盆還沒有熄滅,木柴燃燒,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

祝珩有一搭沒一搭地撓着腕骨,半晌,輕聲問道:“為什麽?”

為什麽是他?

手腕上泛起絲絲縷縷的刺痛,祝珩低頭一看,已經破了皮。

他這副貓爪子,沒了祝子熹送的手串,便只能落得傷痕遍布。

和他這個人一樣,離開故土,大抵也不會有好下場。

燕暮寒眸光明滅,到最後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之後的幾天裏,祝珩都沒有見過燕暮寒,飯菜是塔木送來的。

規格沒變,依舊每天換着花樣做。

北域大軍在睢陽城暫作休整,祝珩的住處從大帳換到了城中的宅院,燕暮寒找來一個精通南秦話和北域話的人,讓他和塔木一起照顧祝珩。

到睢陽城的第二天就下了雨,天陰沉沉的,天光昏淡。

秋雨凍人,祝珩披着大氅,靠坐在軟榻上,身旁是燃着的炭盆。

精通兩國語言的人叫裴聆,從小在南秦北域交界處長大,和塔木年紀相仿,兩個人常常湊到一起說小話。

午飯時間,塔木去端飯菜,祝珩把裴聆叫到面前:“你們兩個上午說什麽了?”

裴聆往炭盆裏加了點炭:“聊了聊天氣,這天還陰着,雨估計得下到後半夜。”

“我聽見你們提到了燕暮寒。”

裴聆動作一頓,不敢置信地擡起頭:“你能聽懂北域話?”

他和塔木聊天用的是北域話,對着祝珩的時候才會講南秦話。

祝珩攏了攏大氅,語氣淡淡的:“別讓我問第二遍。”

燕暮寒沒有對外宣揚祝珩的身份,但那一頭标志性的雪發足夠別人猜到他是誰。

裴聆心裏一緊,竹筒倒豆子一般,和盤托出:“塔木跟我抱怨,說您薄情,一點都不在乎将軍,将軍每夜都偷偷來看您,給您上藥,您卻從來沒有問起過他……”

每夜都來?

祝珩盯着手腕,傷口已經看不出來了,他以為是自然痊愈的。

“将軍為了您,沒日沒夜地學習南秦話。”

“将軍将主帳讓給您住,不合規矩,好多人對這件事有意見,将軍都是一個人扛着。”

“怕您吃不好,将軍特地找了南秦的廚子,您每次剩了飯菜,将軍怕浪費,都會自己吃掉。”

“将軍為您撤了兵,本來是要打到大都的,大都裏有将軍的執念。”

……

祝珩聽糊塗了。

樁樁件件,冥冥之中,不管他需不需要,燕暮寒已經為他做了很多事。

為什麽呢?

難不成真是來報恩的?

裴聆摳了摳衣擺上的刺繡,他是貧苦出身的孤兒,第一次穿這麽好的衣服:“怕您一個人悶着不高興,将軍特地找我來陪您說說話。”

燕暮寒對祝珩極為重視,即使是侍奉祝珩的人,吃穿用度都是上乘。

“他怎麽自己不來陪我說話?”

裴聆撓了撓頭,不确定道:“可能是将軍還沒學會說南秦話?”

腦海中冒出一雙紅透的耳朵尖尖,祝珩撫弄着愈合的傷口,心緒繁雜。

這燕暮寒真是……好生奇怪。

雨一直下到深夜,天色從暈染的疏淡墨色過渡成剛研磨出來的濃黑,祝珩怎麽都睡不着,滿腦子都是裴聆說過的話。

他向來不否認自己的薄情,但他和燕暮寒之間,遠遠沒到這種親近的關系。

雨滴落在瓦片上,敲出淅淅瀝瀝的溫柔小調。

祝珩聽了好一陣子,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時候,門“吱呀”一聲,推開又合上,他眯縫着眼,看見一道身影緩緩靠近,一個激靈,睡意頓消。

祝珩畏寒,炭盆一直燒着,細碎的火光堆在床邊,隐約可見顫動的眼皮。

原來在裝睡。

燕暮寒勾了勾唇,拉過他的左手,看到又被撓紅了的腕骨時,笑意頓消,今日祝珩一直待在房間裏,除了塔木和裴聆外沒有見過其他人,為何會……

還在因為離開南秦的事煩憂嗎?

就這麽不願意和他一起走嗎?

燕暮寒心裏生出一股子戾氣,仿佛又回到了暗無天日的曾經,他是漂浮在人世間的孤魂野鬼,無人關心無人在意。

“祝長安,你是騙子。”

明明說過不怕他,明明說過要……

房門關上,祝珩如同卸下千斤重擔,可算是走了,再不走他就要露餡了。

燕暮寒剛才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祝珩最近一直在留心裴聆的發音,能聽懂常用的北域話了,但燕暮寒剛才說的那一句,他從來沒有聽人說過。

房間裏沒有點燈,祝珩在黑暗中摸索手腕上的東西,突然愣住,他急切地俯下身,将左手湊到炭盆旁邊。

火星閃爍,照亮了他手上的珠串。

這是燕暮寒在離開前套在他手上的,珠子圓潤光滑,尺寸相宜,像極了他那條不見了的瑪瑙手串,只不過那一串殷紅如鴿血,這一串瑩潤似新雪。

玉石寒涼,但這手串之前被人貼身收着,沾了對方的體溫,戴在手上溫溫熱熱的,祝珩撥弄着玉珠,一顆一顆地數。

一共有二十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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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真實的學語言-小燕子:好難,今天也沒學會南秦話,哭哭。

虛假的學語言-長安:一日聽懂三日會講五日精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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