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畫

大軍停止行進。

燕暮寒踏過曠野黃沙,裹着一身蕭肅的風上了馬車:“怎麽回事?”

銀甲寒涼,他反手掩上車門,将風和大軍議論的聲音都關在門外,只留下車廂裏的一片安寧天地。

裴聆蹲在祝珩身旁,正抖着手給他擦衣服上的血,聞言嘴一癟:“殿下他吐血了。”

“行了。”祝珩接過手帕,“我自己擦就好,你先下車,我有事要和燕将軍單獨說。”

馬車裏只剩下祝珩和燕暮寒,兩人相對而坐,燕暮寒擡手摘了鬼面具,一身冷煞之氣被中和了幾分:“你,吐血,為什麽?”

“老毛病,不打緊,勞将軍惦念了。”嘴裏都是血腥氣,祝珩不适地皺了皺眉頭,“将軍,為何突然離開睢陽城?”

祝珩想将此作為切入點,待燕暮寒提起讨要他屍骨的事,就順勢問一問大都的情況。

燕暮寒靜靜地看着他:“家,想回家了。”

想家了……

南征大軍在暑熱時而來,離開時趕上了南秦的薄雪,期間已隔了小半年,離鄉千裏,思鄉情切。

祝珩沒想到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他以為燕暮寒會如實相告,或許是近日來燕暮寒的行為給他造成了錯覺,讓他慢慢大了膽子,忘記自己是個“戰俘”。

還是被母國抛棄的戰俘。

當然也有一種可能,燕暮寒沒有撒謊,那就是裴聆說的都不對,他還沒重要到能左右燕暮寒行軍計劃的程度。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給祝珩敲了一個警鐘,讓他謹記自己的身份。

“帶你。”

想帶你回家了。

燕暮寒默默在心裏補充道。

祝珩沒聽明白:“帶我做什麽?”

馬車門被敲響,塔木喊道:“将軍,醫師來了。”

“沒什麽。”燕暮寒從懷裏拿出之前那塊薄紗,擦掉祝珩嘴邊殘留的血跡,然後拉開車門,對醫師道,“他吐血,線,診脈。”

醫師是南秦人,特地為祝珩準備的,一個須發花白的老頭,被燕暮寒吓得腿軟,哆哆嗦嗦地問:“什,什麽?”

他實在聽不懂這尊煞神說了什麽。

燕暮寒面沉如水,他一冷下眉眼,氣勢便更駭人,老醫師扶不住馬車,一個勁兒地往地上出溜,被塔木和裴聆一左一右地架着。

祝珩嘆了口氣:“我方才吐血了,他想讓你為我診脈。”

至于線,祝珩也不明白是什麽意思,他看向燕暮寒,問道:“線是什麽意思?”

“就是線,線。”燕暮寒幹巴巴地重複着,指指手腕,“線,不碰你。”

祝珩福至心靈:“懸絲診脈?”

老醫師被扶上了馬車,從藥箱裏翻了好一陣子才找到三根紅線,他給很多達官顯貴看過病,男女授受不親,女眷才會懸線,從沒見過哪個男人要懸絲診脈。

雖然這個男人相貌不俗,不輸給他見過的女子。

老醫師将紅線纏在祝珩右手腕上,紅線壓在寸關尺三個部位上,襯得祝珩的手腕越發伶仃,他的皮膚很薄,淡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見。

這雙手無論拿點什麽,都會給人一種價值千金的感覺。

祝珩憂心祝子熹的事,不動聲色地打量着燕暮寒,思索着如何才能讓燕暮寒同意他給祝子熹寄一封信。

“脈沉而無力,病位在左,先天不足……”老醫師眉心緊蹙,“幼時可曾中過毒?”

祝珩猛地擡起頭:“我有中毒的跡象?”

老醫師收起手,視線落在他的頭發上:“毒素沉積在體內,曠日久遠,你的發色便是這個原因導致的。”

祝珩心神恍惚:“可我自出生時便是如此。”

老醫師沉吟片刻,問道:“那便是打娘胎裏帶出來的,不知令堂如今康健與否?”

祝珩渾身一震,搖搖頭,聲音澀得厲害:“她生下我後就去了。”

達官顯貴的家裏關系亂,去母留子、争寵上位等事情常常發生,老醫師見得多了,以為祝苑也是這種情況。

他嘆了口氣:“你拖得太久了,殘留的毒素雖然不致死,但這麽多年下來,多少影響了五髒六腑。先幾服藥,養好身體,然後再施針,看看能不能将毒素排淨。”

祝珩靠着馬車,心中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生下來就是這幅樣子,病骨難醫,還以為是天生體弱,沒成想竟是中了毒,更沒想到祝苑的死是因為毒。

燕暮寒拿起面具戴上,跟着老醫師跳下車,開門見山地問道:“吐血,怎麽回事?”

老醫師本來就怵他,一對上那青面獠牙的鬼臉,被吓掉了半條命:“急火攻心,吃點藥就好了,沒有大礙。”

“那毒……算了,去煎藥吧。”燕暮寒擺擺手讓他離開,老醫師剛走沒兩步,他又追上去,“線,給我。”

老醫師兩股戰戰:“什麽?”

除了面對祝珩,燕暮寒對誰都是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紅線,給我。”

紅線纏在祝珩的手腕上極好看,像是煙火落在山巅的積雪上,讓人想加深這抹痕跡,最好是時時繞在腕間,執手便可瞧見。

燕暮寒将紅線在自己的手腕上比了比,也很相宜。

延塔雪山流傳着古老的歌謠,兩人綁了紅繩,便可以做生生世世的戀人。

他和祝珩一定很般配。

上馬車之前,燕暮寒将塔木和裴聆叫了過來:“你們都和他說了什麽?”

急火攻心定然受了刺激,能和祝珩接觸到的只有塔木和裴聆。

“難道是……”裴聆滿臉驚慌,“我跟殿下說了,大都派人來讨他的屍骨。”

銀亮的刀鋒逼至裴聆頸邊,燕暮寒眼神陰鹜,直到刀刃破開一條血線才停手:“舌頭不想要了,本将軍現在就可以割掉。”

裴聆一來就被安排在祝珩身邊,面對祝珩時的燕暮寒收斂了大半,堪稱溫柔,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正常狀态下的燕暮寒。

燕暮寒能給他一切,也能要了他的命。

“将軍饒命,我再也不敢了……”

燕暮寒眉眼深戾:“再有下次,我會砍下你的頭。”

裴聆冷汗淋漓,燕暮寒一走,他便癱軟在地。

塔木将他拉起來:“你命還挺大的,我第一次見将軍出刀見血,卻不要人命。将軍不喜歡別人動他的東西,便是說話解悶,也得注意分寸。”

裴聆是個榆木腦袋,但這次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塔木是在告訴他,祝珩是燕暮寒的人,別人不能碰分毫,也不能靠的太近。

老醫師很快送來了藥,燕暮寒親自端上馬車,祝珩正在出神,完全沒有注意到馬車上多了個人。

坐着不方便,燕暮寒半跪在祝珩面前,舀起一勺藥汁吹了吹:“張嘴。”

祝珩回過神來,看到他的姿勢吓了一跳:“你快站起來。”

男兒黃金膝,他受不起這麽大的禮。

“張嘴。”燕暮寒沒動彈,将藥汁喂到他嘴邊,“不喝,灌,乖一點。”

祝珩心情複雜,張嘴含住勺子。

苦澀的藥汁一入口,他頓時顧不得其他的了,皺巴着一張俊俏的臉,下意識想往外吐。

燕暮寒沉聲道:“咽下去。”

他的語氣很重,祝珩怔了一瞬,喉結上下滾動,将藥汁咽了下去。

小狼崽終于亮爪子了。

祝珩垂下眼簾:“我自己來吧,不勞煩将軍了。”

“消息。”燕暮寒将藥碗遞給他,放軟了語氣,“喝完藥,我去傳消息,你活着,好好的,給大都。”

祝珩因為屍骨一事急火攻心,可見是不想傳出死訊。

雖然燕暮寒很願意任由謠言發展下去,南秦都以為祝珩死了,那祝珩就是他一個人的了,但比起他的小心思,還是祝珩的意願最重要。

勺子碰在碗壁上,發出清脆的聲音,祝珩語氣驚喜:“真的嗎?”

燕暮寒起身坐在他對面:“一言九鼎。”

這可真是打着瞌睡來了枕頭,祝珩正在發愁怎麽聯系祝子熹,他一口氣喝完了藥,皺着眉頭道:“不用傳消息回大都,我只想給一個人寫封信。”

燕暮寒的表情瞬間變了,語氣陰沉:“誰?”

什麽人能讓祝珩如此牽挂?

二十加冠,已經是要娶妻生子的年紀了,也許在他離開的時間裏,祝珩身邊早就有了其他人。

燕暮寒妒火突起,摸上手臂的彎刀,他要把祝珩想聯系的人殺……

“我舅舅,南秦國公祝子熹。”

燕暮寒放下手,語氣輕快:“好。”

他要備一份厚禮,和信一起送給舅舅。

燕暮寒很快命人準備好了紙筆,速度快得讓祝珩咋舌,好似不是他想寫信,而是燕暮寒上趕着讓他寫信。

祝珩寫信,燕暮寒就在一旁坐着,偶爾湊過頭來看看。

“能看懂嗎?”

燕暮寒搖搖頭。

南秦話還沒學明白,何況是字。

不過他也不打算學南秦的字,他能拿着刀保護好祝珩就行了,不必舞文弄墨。

祝珩原本還有些在意,聞言無奈失笑:“那你在看什麽?”

“字。”燕暮寒戳了戳信紙,“好看。”

祝珩的字很好看,他從小被拘在明隐寺裏,沒有其他的消遣,常常畫畫寫字,久而久之,練就了一手好丹青。

“多謝。”祝珩把信折好,遞給他,“有勞燕将軍,切記此信要秘密送達,不要驚動其他人。”

燕暮寒擡起眼:“為什麽?”

祝珩苦笑一聲:“北域來信不達王廷,如果被人發現的話,是通敵叛國的罪名。”

祝氏一族的處境本就艱難,如若這封信暴露,祝子熹性命危矣。

不能給舅舅送禮物,燕暮寒有些失落:“哦。”

他起身想去安排人送信,祝珩突然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臂,銀铠寒涼,祝珩蜷了蜷指尖,立馬收回手:“将軍幫我送信,我送你一幅畫吧。”

“畫?”

“丹青技藝尚可,若是不嫌棄,我——”

“不嫌棄。”燕暮寒答得飛快,生怕他改變主意。

心頭大患解決了,祝珩一陣輕松,笑笑:“好,待到了北域,将軍別忘了問我讨畫。”

燕暮寒不急着走了,又坐回去:“現在畫。”

說着,他将紙筆往前推了推,一副期待的表情。

“……這種紙不适合作畫,要用宣紙。”

“你會忘記,就用這個,畫。”

祝珩氣笑了,緩緩打出一個問號,他自問記性不差,也說話算數,是什麽讓燕暮寒産生他會言而無信的錯覺?

小将軍該不會以前被人騙過吧,對人沒有一點信任。

燕暮寒堅持,祝珩怎麽勸都勸不動他,只好硬着頭皮在信紙上作畫。

他懷疑他的丹青技術今日要砸在燕暮寒身上了。

信紙大小有限,祝珩估摸了一下尺寸,打算畫個小像。

他作畫不需要看着人,要畫什麽,動筆之前就想好了。

燕暮寒腰背挺直,局促地抿了抿唇:“這個姿勢,好嗎?”

祝珩剛想說不用,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勾起唇角:“很好,非常好,保持住,千萬不要動。”

小像畫起來很快,祝珩兩刻鐘就能畫完一幅,為了多“折磨”一下不信任他,還說他記性不好的狼崽子,祝珩硬是拖到一個時辰。

放下筆的時候,祝珩除了累就是佩服,這麽長時間,燕暮寒愣是沒有動過。

狠還是狼崽子狠。

“喏,看看怎麽樣。”

燕暮寒立馬回道:“非常好。”

祝珩一噎,将畫推到他面前:“你看都沒看,就知道好?”

“你畫的,好。”

祝珩挑了挑眉,看不出來,小将軍還挺會誇人的。

畫像上,身着南秦服飾的男子微微低着頭,卷曲的頭發編成了小辮子,露出一只耳朵,他腰間帶刀,修身玉立,正是風華無雙的少年郎。

燕暮寒皺起眉頭:“你畫錯了。”

祝珩以為他是要追究姿勢的事,連忙讨饒:“沒畫錯,這是去看煙火那天的你,小将軍大人有大量,就別計較了。”

燕暮寒抿了抿唇,指着畫像上的耳朵,委屈巴巴道:“錯了,不是我,耳墜,我沒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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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小燕子:又被騙了QAQ

長安:騙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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