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醉酒
畫上的男人戴着一個小巧的銀環耳墜,嚴絲合縫地扣在耳垂上,絲毫不顯得女氣,反而有股獨特的風流。
南秦風雅氣正,不論男女都喜歡戴耳飾,北域則沒有這樣的風俗,絕大部分戴耳飾的人都是女子,原野上的兒郎們嫌棄耳飾娘們唧唧的,不屑于戴。
燕暮寒也不例外。
祝珩的畫技很好,抓住了神韻,很容易就能看出畫中人的身份。
燕暮寒清楚的記着,那天的裝扮都是他精心挑選的,為了陪祝珩融入南秦,也曾考慮過耳飾,但因為一些個人原因放棄了。
“不是我。”
無論這人和他多麽相像,但有不同的地方,那就不是他。
祝珩哭笑不得,本不欲解釋,但見他一副被打擊到的委屈模樣,又不忍心:“畫的是你,這耳飾是我加上的,将軍的耳朵生的好看,戴耳飾一定很合适。”
燕暮寒是一眼就能記住的長相,但祝珩對他的第一個印象點來自耳朵,紅透的耳朵。
南秦崇尚翩翩君子,落落大方,祝珩未曾見過如同含羞草一般的人,戳一下笑一聲就會惹得對方驚慌失措。
那樣容易受驚的耳朵,只有套得牢牢的才能有安全感。
“你覺得,好看?”燕暮寒捏了捏耳垂,不知是他的手勁兒太大,還是因為誇獎,耳尖滴落朱砂,浮上一層紅色。
祝珩真心實意道:“好看。”
好看到他想捏一捏。
長安誇他的耳朵好看。
燕暮寒心裏放起了煙花,他眨了眨眼,迫不及待地追問:“那你喜歡嗎?”
祝珩驚詫,第一反應是他這句話說的很流利,沒有稀奇古怪的口音,就像是練習了很久:“我喜不喜歡,很重要嗎?”
燕暮寒對他的态度特殊,祝珩沒吃過豬肉,但也見過豬跑,一個正常的男人可不會動不動就對着另一個男人臉紅,還悉心照顧,跪地喂藥。
他曾聽聞過斷袖分桃,也見過大都裏的小倌,燕暮寒待他……或有此意。
但他與燕暮寒在四水城初見,祝珩自問相貌平平,燕暮寒也不像是會因為一張臉而喜歡上別人的人,談一見鐘情太過荒唐。
“重要。”
祝珩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這兩個字入了他的耳,便與“喜歡”無異。
這太荒唐了。
“你喜歡嗎?”燕暮寒目光殷切。
祝珩硬着頭皮道:“喜歡。”
車門被敲響,穆爾坎詢問何時啓程,燕暮寒打了個手勢,下了馬車,他仰頭看着祝珩,身後是大漠長河,落日融金:“你是第一個人,誇我好看。”
大軍走了半月有餘,到達北域時已經入冬了,大雪紛飛,高聳的山巅直入雲間,山色與天色是如出一轍的明淨。
去王廷複命之前,燕暮寒親自架着馬車入了京部,将祝珩帶回了他的府邸。
祝珩頭腦昏沉,自從天冷下來開始,他就整日都處于暈暈乎乎的狀态,咳疾發作,眉眼間浸透了恹恹的病氣。
房間裏生着火爐,燒的是價值不菲的金絲炭,這種炭燒起來很暖和,并且沒有煙,只有一股淡淡的木香。
祝珩怕冷,以前燒的炭不好,他總是會被嗆得咳嗽不停,一個冬天下來要遭很大的罪。
他最讨厭的季節就是冬天。
房間裏暖洋洋的,祝珩睡了一覺,醒來時天色昏暗,雪片落了滿滿一窗臺。
剛睡醒還沒緩過神來,祝珩盯着炭盆,想起第一次去參加宮宴,他與祝子熹也聊到過金絲炭。
皇家宮宴極盡奢華,殿中生滿了炭火,外頭寒風凜冽,殿內卻溫暖如春,穿着冬衣都能熱出汗來。
宮裏燒的便是金絲炭。
彼時他舊病複發,聞見一點煙味就想咳嗽,在宮宴上得了喘息,臉色才好看起來,頗為新奇地盯着炭火。
祝子熹告訴他這就是金絲炭,燒起來暖而無煙,宮中燒的都是這種炭。
那時的祝子熹雖經歷了父兄的傷亡,但仍然是心存傲氣的少年郎,看出他喜歡金絲炭,便說要向聖上請旨,給他送一些金絲炭到明隐寺中。
可後來出了落水一事,不止祝珩被責罵,就連祝子熹也被敲打了一番,剛繼任國公的少年郎被磋磨掉銳氣,哪裏有心思管其他的事。
祝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極淡的木香萦繞在鼻尖。
七歲時想要的金絲炭,在二十歲時得到了。
此間十三年,祝珩已經習慣了普通的炭火,可身處于燒滿金絲炭的房間裏,他忽然發現,他還是很在意。
在意金絲炭,在意曾受過的責辱。
在意到,想不惜一切代價讨回理當屬于他的東西。
到飯點後,裴聆恭恭敬敬地敲門:“主子,吃飯了。”
到了北域後,沒有南秦的殿下,只有燕暮寒府裏的主子。
大部分都是北域菜,其中也有兩道南秦菜,之前給祝珩做飯的南秦廚子和看病的老醫師被燕暮寒一并帶了回來。
“将軍呢?”
自從他吐血之後,燕暮寒每天都會來陪他吃飯。
裴聆低下頭,不敢直視他:“将軍去了王廷,今晚王上犒賞三軍,他要在那邊用膳,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差點忘了,燕暮寒如今是北域的大功臣。
祝珩拿起筷子:“原來如此,你坐下一起吃點吧。”
許是被陪着吃飯習慣了,燕暮寒不在,竟然有些冷清。
“多謝主子厚愛,尊卑有別,這樣不合規矩。”裴聆把塔木的告誡記到了心裏,平時對祝珩能躲則躲,生怕燕暮寒不高興,哪裏還敢和他同桌吃飯。
祝珩掀起眼皮,見他站得遠遠的,表情淡下來:“嗯。”
世人說他是不祥的克星,都會跟他保持距離,裴聆的反應太慢了,直到這時才想起要遠離他。
吃過飯後,祝珩窩在軟榻上看書。
矮桌上放了一摞書,都是燕暮寒從睢陽城裏帶回來的,內容五花八門,圖冊話本一應俱全。
說起這箱子書,出發時塞了滿滿一大箱子,放在馬車上,祝珩一直好奇裏面是什麽,燕暮寒神秘兮兮的不告訴他,直到今日将箱子搬進房間,他才知道裏面裝的都是書。
用南秦字寫的書。
一看就看到了半夜,燭燈燃了大半,祝珩放下書,揉了揉眉心。
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過這種安逸的生活了,等燕暮寒從王廷回來,他大抵就要搬離這裏,去過戰俘該過的生活。
他還有個南秦六皇子的虛名,或許能混上個質子。
可質子也得寄人籬下。
祝珩嘆了口氣,挑起燒過的燭芯,正準備剪斷,房門就被撞開了,燕暮寒裹挾着一身風雪,踉踉跄跄地闖進來。
祝珩手一抖,燭芯落到了手背上,他疼得倒吸一口涼氣,連忙甩了甩手。
“怎麽了?”燕暮寒一下子撲過來,辛辣的酒氣随着他湧過來,祝珩被熏得咳嗽了聲,“咳咳,沒事,燙到手了。”
燕暮寒靠坐在軟榻旁邊的地上,醉眼朦胧,他捧着祝珩的手,鼓起腮幫子大口大口地吹着氣。
門開着,寒風也大口大口的吹進來,吹落了一地雪片。
寒氣一下子湧進來,祝珩凍得抖了抖,燕暮寒擡起頭,眼裏蒙着一層含糊不清的醉意:“很疼嗎?”
燭芯已經燒透了,沒有燙破皮,手背上起了一道紅痕,火辣辣的。
祝珩沒有訴苦的習慣,搖搖頭,想抽回手:“不疼。”
“騙子,又騙我,很疼的。”燕暮寒重重地哼了聲,撒氣一般捏了捏他的手指,又低下頭吹了兩口氣,“呼呼,不疼。”
他在哄我。
祝珩眼睫一顫,心裏冒出這個念頭。
關于燕暮寒對他抱有另類心思的荒唐猜測又浮上心頭,祝珩心煩意亂,用出了吃奶的勁兒想要抽回手,但就是敵不過燕暮寒的力氣。
……
……
好氣。
“你喝醉了,燕暮寒,松開——”
滑膩的舌尖落在手背上,留下一串濡濕的痕跡。
祝珩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話音消失在唇齒間,滿臉都是錯愕。
他,他舔了……
燕暮寒擡起頭,少年清朗的音色泡了酒,透着喑啞的乖順:“舔舔,止血,不疼。”
濕漉漉的眼睛緊盯着祝珩,仿佛在求表揚。
狼群用舔舐來治療傷口,燕暮寒是延塔雪山上的小狼崽子,即使學了人類的言行,骨子裏還殘留着幼時在狼群中耳濡目染留下的習性。
祝珩沒有反應,燕暮寒想了想,将他的手放到自己頭頂,直白道:“要誇獎,摸摸。”
喝醉後的燕暮寒直來直去,想要什麽就張口,全然沒有清醒時小心翼翼的樣子。
祝珩仿佛看到一只狼崽子搖着尾巴對他撒嬌,震驚的同時,又有一種怪異的滿足感,就好像他是這只兇狠狼崽的主人,掌控着燕暮寒的一切。
他垂下眸子,揉了揉掌心下的軟發:“燕暮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你對着一個敵國的皇子撒嬌,跪在一個一無是處的病秧子身前,對着他低下頭顱,抛卻男兒的尊嚴……燕暮寒,你是瘋了嗎?
“在……”祝珩的動作很輕,燕暮寒不滿意,自己搖晃着腦袋去蹭他的掌心,語氣歡快,“在摸頭!”
祝珩:“……”
喝了多少,醉成這樣?
房門沒關,炭火敵不過風雪,房間裏的溫度急速下降。
祝珩被凍得打了個噴嚏,強迫他摸頭的大狗……燕暮寒猛地站起身,餓狼撲食一般沖到房門前,将門關得嚴嚴實實。
……該說不說,還挺懂事。
關上門後,燕暮寒又跑過來,一屁股坐在軟榻下,眼神亮晶晶的:“關門,誇獎。”
祝珩收回剛才的評價,什麽懂事,明明就是無利不起早,他從善如流地揉了揉燕暮寒的頭:“很棒。”
越來越像訓狗了。
雪一直沒有停,燕暮寒從王廷趕回來,發絲融了雪水,涼絲絲的。
跟醉鬼不能講道理,只能順着,因而燕暮寒沒喊停,祝珩就沒有收回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揉着他的頭發。
被順毛捋的狼崽子很乖,祝珩百無聊賴,拿起沒看完的書。
這本書是寫詞曲的,他正在看梁山伯和祝英臺的故事。
昏黃的燭燈照亮了軟榻四周,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飄在窗戶上發出簌簌的響聲,寒風呼嘯,房間裏的金絲炭卻越燒越旺。
突然,一只手蓋在書上。
“不看書,看我。”
今晚的第二次了,他要收回狼崽子很乖的話。
祝珩掀起眼皮,神色淡淡的。
似乎看出他的不願,燕暮寒絞盡腦汁想了想,偏過頭:“給你,玩耳朵,不看書。”
“你說過喜歡的。”
放蕩!
祝珩默默捂住了臉,玩耳朵什麽的,聽起來就不正經。
燕暮寒撐着軟榻,枕在祝珩的膝蓋上,将書完全蓋住,大大方方地邀請:“玩吧。”
祝珩:“……”
喝醉酒邀請別人摸頭玩耳朵,這是小将軍特殊的癖好嗎?
金色的發絲被燭火烤得松軟漂亮,藏在裏面的耳朵小巧紅潤,祝珩糾結了兩秒,順從心意捏上了他的耳朵。
比想象中好捏,又軟又燙。
他從耳骨捏到耳垂,捏了個透,驚訝的發現,燕暮寒耳垂上的紅點不是一顆痣,微微凹陷下去,像是耳洞。
“很醜。”安靜的小狼崽突然捂住耳朵,用力地掐着耳垂,語氣低落,“好醜,你會不喜歡。”
祝珩愣了一瞬,連忙去攔:“不醜,很好看。”
“真的嗎?我,我好看嗎?”燕暮寒的手勁很大,耳垂上被掐出了一道血痕,正好壓在耳洞的位置。
看着都疼,祝珩想不明白他怎麽會對自己那麽狠:“真的,你很好看,書上也說了,耳上有環痕,可以像祝英臺一樣,年年廟會去扮觀音。”
他沒有哄人的經驗,剛看了書上的故事,便胡亂扯過來用了。
燕暮寒卻很滿意,抽出腦袋底下的書:“我扮觀音,然後呢?”
祝珩無法,怕他再發瘋,只好照着書講故事,講到梁山伯說“我從此不敢看觀音”時,燕暮寒突然擡起頭。
“不明白嗎?”祝珩想了想,解釋道,“他喜歡祝英臺,見到觀音就會想起她。”
“觀音是,喜歡的人?”
“……差不多吧。”
燕暮寒往前湊了湊,幾乎碰到祝珩的鼻尖,醉眼朦胧,滿是歡喜:“我要做你的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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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酒壯慫人膽》
清醒時的小燕子:臉紅,逃跑,支支吾吾。
醉酒的小燕子:摸頭!玩耳朵!扮觀音!